第 86 章
不歸山北麓開著漫山遍野的雪棉花,純白無暇,如同寒冬凝在枝頭的霜雪,一有風(fēng)動,搖曳生姿。棉花田與小鎮(zhèn)毗鄰,許多采棉人往返其間,瞧上去熱鬧淳樸,與天鴻城的紙醉金迷迥然不同。 云清凈早在靈蕩峰時就對這座小鎮(zhèn)有所耳聞,鎮(zhèn)上紡織興盛,又是南原和北原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因此富甲一方,百姓和樂安康,是不歸山周遭最豐饒的城鎮(zhèn)——名為織城。 不歸山上大小仙門無數(shù),日常生活所需也全靠織城供給,故而鎮(zhèn)上時常有仙門子弟出沒在此,同樣的,織城依偎在妖邪匯集的不歸山旁,常年受到侵擾,同樣也少不了仙門的存在。 云清凈左右張望,織城雖不比天鴻城有一條寬闊的中軸大街,但集市的熱鬧卻半分不輸,教人看得眼花繚亂,他下意識地向前伸手,從風(fēng)醒的衣袖邊緣擦過。 風(fēng)醒似乎有所察覺,回頭見云清凈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他便趁著集市耳目混雜,悄然反手將云清凈牽回身側(cè)。 云清凈瞥見他身旁的霍瀟湘,趕緊怯怯地縮回了手:“買酒就趕緊買…… 買完早些回山上!” “當(dāng)心!”一輛滿載絲綢布匹的馬車疾馳而過,風(fēng)醒迅速護在他身后,云清凈被迫向前一步踉蹌,轉(zhuǎn)頭瞪了那馬車一眼,卻只掃到一抹殘影。 風(fēng)醒有些許無奈,笑道:“織城還是老樣子啊,暴發(fā)戶高高在上,都不懂得體恤別人?!?/br> 云清凈從他懷中掙脫,越發(fā)不自在,兩人的目光在魚龍混雜的大街上隱秘地交纏,風(fēng)醒看出云清凈有避嫌之意,也能體會:“抱歉,是我疏忽了。” 即便封印松動,可云清凈仍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擱在心底未知的地方,透出森森寒意,讓他不得不變得小心翼翼,可他又怕風(fēng)醒會錯了意,有所傷情,于是笨拙地將他拽住,裝作閑聊來彌補。 “你為何對這里也熟門熟路的?” “早些時候在人界游歷了數(shù)年,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過,”風(fēng)醒與他偷偷緊挨在一起,“織城給我留下的印象還挺深的,所以一直記得?!?/br> 云清凈暗暗垂首,心道,難怪這瘋子會對人界如此熟識,既愛廣交天下,那他討人喜歡的本領(lǐng)便是軟磨硬泡過的,相比而言,自己對什么都一竅不通,橫沖直撞,實在是相形見絀。 風(fēng)醒見他睫羽下凝了兩潭幽黑,低聲寬慰道:“天高路遠,哪能窮盡?倘若仙尊愿意,我可以再陪著仙尊……多逛逛。” 他本想說再陪著他逛一輩子,可終究還是說不出口,于是隱隱淡去,不露聲色。 云清凈稍稍有些嗤之以鼻,但又不得不承認聽著悅耳,而后不解地瞟向周圍:“我看這織城沒什么稀罕的,無非就是一座小天鴻城,能有什么印象深的?” 未等風(fēng)醒答話,斜前方的霍瀟湘忽然停下腳步,指向右手邊一處酒肆,回頭問道:“醒兄,你說的買酒的好去處可是這一家‘錦繡’?” 他話音未落,只見身后兩人別別扭扭地站在兩邊,一個笑得晦澀,另一個則是兇神惡煞地盯著他,氣氛一度冷凝—— 霍瀟湘只得低低咳嗽一聲,轉(zhuǎn)眼就見風(fēng)醒掠上前來,一邊拐著他入了錦繡,一邊振振道:“霍兄好眼力,錦繡的米酒味道甘洌,小喝可以怡情……” 云清凈頂著仙門子弟的裝束,不好入酒肆去,只能守在門外,時不時向里探頭,卻又像見不得人似的,一瞥見人影便迅速扭頭回來,兩頰微熱。 似乎袒露心意過后,許多事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算……在一起了么? 云清凈忐忑地握住星宮藍玉,兀自怵在那里胡思亂想。他不是不通風(fēng)月情,只是過去見慣聽?wèi)T了別人的故事,到底是紙上談兵,真正遇上了一個眷戀牽掛的人,還是會手足無措。 在蓬萊的日子極樂,也極悲,自從他將這一切都重新記了起來,過去那段短暫的滄桑還是不可避免地割傷了他——沒人教過他,所以畏怯和忐忑都是與生俱來的,他怕喜歡得不好,有所辜負。 街上人來人往,云清凈極力張望,以求打發(fā)凌亂的心思,然而不知為何,眼前竟然遍地都是夫婦攜家?guī)Э?,抑或熱戀中的男女相攜來去。 云清凈:“……” 什么嘛! 跳出集市向遠望去,一座雕梁畫棟的金色閣樓赫然呈于眼前,氣勢恢弘豪奢,各處張燈結(jié)彩,一群鶯鶯燕燕憑欄嬉鬧,用嬌甜的嗓音四面吆喝。 “來呀~來呀~” 云清凈一時覺得新奇,急匆匆拽開鎖妖囊,將犯懶的祥瑞從里面拖了出來,攜著沒來由的興奮道:“那……是不是花樓!” 祥瑞之前為昏迷不醒的云清凈殫精竭慮多日,而靈犀陣法莫名失效,他屢敗屢試,早就累脫了一層毛,眼下迷迷糊糊地動了動腦袋,一副坐懷不亂的模樣道:“害,花樓罷了,主上你不要跟沒見過世面似的……哎——痛痛痛!” 云清凈一把揪住它纖細的脖頸,祥瑞倏地清醒了:“錯了錯了,我重新說一次——哇哦,主上你真好!你怎么知道人家一直想去逛花樓?主上你真是太善解人意……哦不,善解鳥意了!” “真的?”云清凈竟然信了它的鬼話,手勁一松,“我……我也能善解人意?” 言辭間,他的目光閃爍不定,受寵若驚似的,整個人竟有些發(fā)怵。 祥瑞:“……” 完蛋,一定是這次的封印動蕩太大,把主上的腦子給震塌了。 “啊,天織藝館。”風(fēng)醒忽然出現(xiàn)在身后,云清凈驟然回過神來:“什、什么?” 他與霍瀟湘二人一手提著一壺錦繡米酒,紅布裹的酒塞并不牢固,隱約滲出清甜的酒香。 風(fēng)醒晃蕩著手里的酒,乜眼望向那座奢靡的閣樓,笑道:“千金難買天織夜啊……離開織城這些年,最想念的果然還是這里?!?/br> “天織藝館?”霍瀟湘殘留著一些模糊的記憶,“以前好像聽江信提起過,是中原最負盛名的花樓,許多豪門貴族在此一擲千金,就連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貴妃似乎也出自此地?!?/br> “花樓出身的妃子?”祥瑞嘶了口涼氣,覺得不可思議。 風(fēng)醒明白它的話外之意,解釋道:“可別誤會,藝館內(nèi)雖是美女如云,但都潔身自好,賣藝不賣身,歌舞技藝冠絕一方,會招皇帝喜歡也不稀奇,不過——” 風(fēng)醒話鋒一轉(zhuǎn),調(diào)侃地看向霍瀟湘:“想不到少盟主還會對你說這個?!?/br> 霍瀟湘:“……” “都是男人,閑聊罷了,”霍瀟湘說得一本正經(jīng),“江信他時有應(yīng)酬,來過這家藝館幾次,印象很深,所以我才從他那里聽說了一些?!?/br> “看吧,印象深的不止我一個。“風(fēng)醒復(fù)又朝云清凈身旁靠了靠,云清凈越聽越好奇,畢竟仙界是沒有這等煙花柳巷之地的,腳步便不自覺地轉(zhuǎn)了過去。 唯獨祥瑞聞言瞬間失了興趣,打退堂鼓道:“哎喲,只給看不給碰,那多煎熬?。∷懔怂懔?,不去了,沒意思!” 云清凈忍不住叱道:“畜生!你、你還想怎么碰!” 祥瑞不管不顧地埋下頭:“就知道你們不愛聽實話,人之畜,性本惡,反正主上你這棵老鐵樹是不會明白的,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嘛,花樓又不是給人朝圣的!” 風(fēng)醒、霍瀟湘:“……” 快鳥快語。 “你!”云清凈一時窘迫,慌忙捏住它的尖嘴,情急之下不自覺地瞟了風(fēng)醒一眼,風(fēng)醒微微怔住,正色道:“其實……真正喜歡的話,也會舍不得碰的?!?/br> 不知為何,云清凈覺得更難堪了,手忙腳亂地將祥瑞揉成一團,塞回了鎖妖囊:“別聽這破鳥胡說八道,它以前在鶴林撒潑久了,無人管束,也還沒修成人形,所以才這么口無遮攔的!” “變成人有什么好的?像現(xiàn)在這樣,想說什么便說什么,也不在乎冒犯了誰,倒也令人羨慕?!?/br> 霍瀟湘幽幽地邁開步伐,別有意味,三人前前后后地走著,驟然落入沉寂。 . 天邊一輪兀自西斜的赤日,鋪了滿地的霞光。 云清凈低頭看著腰間的鎖妖囊,比下山之前多了好幾處皸裂,顯得破破爛爛了,里面那只鳥卻還住得安穩(wěn),他忽然有些過意不去——他曾在蓬萊對這只小鶴仙承諾過,有朝一日他為仙主,小家伙也修成了人形,入籍星宮,便會將它封做自己的護法。 可眼下主仆二人耽擱在人界,不知何時才能回蓬萊去,云清凈覺得歉疚。 鎖妖囊里的祥瑞似乎察覺到什么,在里面來回晃蕩起來,夢囈似的傻樂道:“嘿嘿嘿……馬上要回靈蕩峰去見溫柔善良的蘇掌門了……最喜歡蘇掌門了……要是能嫁給他就好了……嘿嘿嘿……” 云清凈:“……” 果然就不能對這傻鳥抱有一絲期待! 初至暮時,天織藝館就已亮起一片燈海,引人注目,仿佛此時才蘇醒過來,只待一場徹夜的狂歡。 云清凈匆匆掃了過去,只見梳著云鬢的美嬌娘款款而出,提筆在門口的紅色公告牌上寫下——今夜子時,《蝶戀花》。 寥寥幾字,剎那間便點燃了過路的人群,所有人都擠上前來,瞻仰似的盯著上面的字。 “我沒看錯吧!今天晚上表演的可是黛娘么!” “這世上能跳出《蝶戀花》這等傾國傾城之舞的,除了黛娘還有誰?” “聽說這黛娘是藝館前半年才招來的頭牌,平日雖以面紗示人,但只要你遠遠地看上一眼,那國色天香,那氣勝幽蘭,簡直比仙女還仙!” 云清凈暗暗嗤了一聲,這些凡人連仙女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就敢隨意牽出來比較,真是無知。 “怎么?仙尊心動了?”風(fēng)醒轉(zhuǎn)身見他停在藝館門口,笑問。 云清凈急忙撤開了視線,追上他二人:“我連仙女都見過,有什么可心動的?而且你不是最想念這里的么,你怎么不心動!” 風(fēng)醒頓了頓,顯得委屈,故意湊近了些:“為仙尊心動一次就夠了,天天心動,容易猝死。” 云清凈:“……” 得,又敗下陣來。 云清凈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張薄紙般的臉是禁不住戲弄的,只能暫且避開,朝前方的霍瀟湘追了上去:“喂!姓霍的!說過多少次了,讓你走慢點!” 風(fēng)醒次次得逞,也次次嘗到甜頭,心里卻半分自豪感也沒有,只盼他的仙尊能再狡猾些,才不至于兩個人之間始終是有來無往。 “唉……” 道阻且長。 風(fēng)醒淡然瞥了眼身后紅飛翠舞的天織藝館,又慢條斯理地出城門去了。 ※※※※※※※※※※※※※※※※※※※※ 快樂日常又開始了~ 【感謝讀者大大“呦呦鹿鳴”灌溉營養(yǎng)液*5??!】 人之初,性本善?!度纸?jīng)》 春宵一刻值千金。蘇軾(原詩其實是別的意思) 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 反正都不是祥瑞那只傻鳥說的那些意思,還是好好學(xué)習(x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