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走在山林里的路總是相似的,向上,抑或向下。兩人正迎著天邊的晚霞在向上走。 到了最高處,兩人坐在一塊凸向崖外的巨石上,聚精會神地賞著夕陽西沉??罩泄蠢諑坠P殘云,晚霞變得破碎,也因之綺麗,與平日看到的不太一樣——事實上每天的日出日落都不一樣。 殘云的縫隙透著燦爛的光,連成了一條長長的黃金線,橫貫在天際。愈向外,奪目的金色愈深,在落入徹底的夜色之前,還能過渡出無數令人驚嘆的色彩,沒有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跡。底下簇擁著的樹木也像在仰頭張望,偶爾還會隨風輕輕搖擺,到底都是蕓蕓眾生罷了。 以往看日落,云清凈會一直聒噪到天色全黑,可今日卻半句話也沒說,適才那股興奮勁兒莫名地沉了下去。風醒察覺到他的異樣,轉過頭來,只見云清凈眼里的喜悅逐漸融進夕色里,被一種突兀的幽深所取代。 “其實,我一直是這么長大的……”云清凈在風醒將要開口之際,率先拋出這么一句。風醒沒接話,專注地當起聆聽者,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 “蓬萊也有一片山林,我從小就在那里長大,那片山林和這里的很像,只是那兒還養(yǎng)著許多仙靈,許多已經修煉出了神識,無聊了可以同它們說話,雖然人家也不太愿意理我……” 這時候,云清凈最怕風醒問他“為何”,畢竟自己是個半人半仙、天生滿靈的怪胎,在蓬萊就如過街老鼠一般,他不想讓這瘋子知道,好在風醒聽得入神,也沒有要刨根問底的意思。 云清凈眸中有無數細光在蕩漾,他無意識地眨了眨眼:“反正……至少要比這里熱鬧些。” 風醒神情一黯。 “但那時候我想的是,我不能繼續(xù)躲在那兒,我要找到一條對的路,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后來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我卻在半途走錯了路,又誤打誤撞被困在這里,一晃就是兩個多月……” 云清凈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語,便扭頭看了風醒一眼:“兩、兩個多月也不算很長啦,因為我發(fā)覺……和你待在一塊兒,也還挺開心的。而且說來也不怕你笑話,之前迷路那次,真是生不如死,好像天底下只剩我一個人了似的,我、我不喜歡那樣……不然我回來的時候也不會哭成那個慫樣子!” 云清凈想起當初的自己竟然在一個陌路人面前哭得那么狼狽,恨不得立馬讓自己失憶。 風醒撐在地上的手壓得更緊,迎著他的目光,沉沉道:“我也不喜歡那樣……” 后又安慰道:“我不也哭了么?” 云清凈噗嗤一笑:“你還說呢!不知是誰咬完人就先開始掉眼淚了,害得我都不忍心還手,像我欺負了你似的,到底誰欺負誰??!” 風醒還殘留著一絲咬人的模糊記憶,眼下望著云清凈,竟覺得唇齒間多出了一種奇特的觸碰感…… 風醒有些窘迫,云清凈猜他又要沒完沒了地說“對不起”了,搶著說:“哎!反、反正我也揍過你幾次了!咱們互不相欠!” “嗯?!憋L醒慚愧地低下頭。 云清凈轉而故作瀟灑地眺望天地,深呼吸幾口:“除開太安靜了不說,這倒是個好地方,我記得人間一位大文豪曾寫過一句詩,‘清泉映疏松,不知幾千古’……不如就把這里叫做千古源好了!喂,瘋子,你覺得如何?” 千、古、源—— 當真是歲月無痕,恍然蹉跎啊…… 風醒暗暗嘆了口氣,也不去計較此人又將“喂”掛在嘴邊,笑著說:“依仙尊便是?!?/br> 云清凈露出得意的神色,目光在漫天綺紅里自由來去,最后又悄悄落回了身側,此刻的風醒正垂著頭,繞有興致地摩挲著石地上的紋路。 云清凈看著他,看不出任何苦難。若是魔族人都跟這瘋子一樣平易近人,謙遜有禮,哪里還會仙魔之間千年萬年的恩怨?不過這廝有時也悶了些,不像自己這樣廢話連篇,可但凡你同他主動說話,他都會及時應你,偶爾還會反過來插科打諢幾句,瞧得出此人骨子里還有些風趣。 不知道這瘋子在落魄以前是個怎樣的人,住在什么樣的地方,家里人都是做什么的……想得多了,云清凈便想通了“例外”這件事,他確實不怎么喜歡魔族人,可他卻很喜歡他。 不對……他、他又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云清凈心虛地拍著自己的腦門,還是趕緊失憶好了! 風醒撫著這些紋路起伏,無意中瞥過自己的手,悠閑自在的神情忽然凝滯。他抬起手,詫異地看著上面折斷的指甲——這是他之前在荒嶺上掙扎時就已經折斷了的。 風醒趕緊看向另一只沒有知覺的手,等等……兩個多月過去了,指甲竟然一點也沒長? 云清凈見他反復看著自己的手,不解道:“你在看什么?” “仙尊,”風醒翻過左手來,格外嚴肅,“此處的時間……好像是停止的。” 云清凈惶然一震,在風醒的解釋之下也看起了自己的手,果真如此,還有手臂上一個月前采摘時不小心劃出的一道細口,劃痕依舊清晰可見。 “不、不可能!我們身上的傷口不都長好了么!”兩人初來時都落得一身傷,尤其是風醒,原本就已瀕死,還在無數噩夢里自殘,但眼下除了被廢去的手腳,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風醒思忖片刻:“這些傷,好像都是仙尊你用靈力來恢復的,可其余的似乎……” 云清凈接不上話,莫大的恐懼油然而生,他忽然情緒激動道:“那……什么叫做時間停止了!難道我們待在這里,不僅逃不出去,還會永遠不老不死??!” 風醒擰著眉,已是溝壑叢生,他知道云清凈平日雖玩得痛快,但始終盼著離開此地,否則方才也不會趁著日落,愁腸百結,說出了深藏的心里話。 可他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什么叫停止……憑什么就停止了……”云清凈漸漸哽住喉嚨,前兩個月強撐的一切歡笑和希望都在眨眼間破碎。 風醒見他如此痛苦,不忍道:“也可能是我想錯了,仙尊你——” “難道……我永遠都只能被關起來了……是么?”云清凈聽不見風醒的話,也不知在詰問誰。 他翻出了試煉會留下的定位符,盡管這符箓在千古源里如同死物,可他還是盼著有人會通過定位符找到這里——現在呢?還成了蓬萊的唯一念想了么? 師父……我到底該怎么辦啊…… 云清凈攥緊了符箓,將頭埋在雙膝上,風醒望著他,只有無可奈何。 下一刻,日沉天際。 . 回到山洞時,沉沉的夜色已經鋪滿了整座千古源。云清凈將風醒放下后,不聲不響地坐在他身邊,望著篝火發(fā)愣。 風醒借著火光打量起門前的藤蔓,發(fā)覺拔去葉子的地方也都重新長得齊整,他便努力揚起笑,難得主動回頭對云清凈說:“仙尊你看,這些花草樹木都長得好好的,枯榮有序,白天也有日升日落,如今也還由夏入秋,時間一定還在流逝的,是我胡說八道了。” 云清凈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動容,但也只是曇花一現,他仍然很消沉。 “都一樣,反正都出不去……”他終于開口說話了,風醒卻不想用什么“既來之則安之”的鬼話去安慰他,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仙尊不嫌棄的話……還有我陪著,”這是風醒還能想到的唯一的存在的意義,云清凈聽得腦海里放空了片刻,才愣愣地抬起眼看他。 “我也還有仙尊陪著,”風醒沖他莞爾,“總比一個人好,不是么?” 說完,風醒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云清凈正用一種驚奇又熾熱的目光看著他——眉眼還是如此好看、鮮活,生氣時讓人生畏,沉郁時又讓人生憐。有好幾次在他睡著時,風醒隔著篝火端詳他的睡顏,都禁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只是想想而已。 風醒匆忙挪走視線,向那團篝火求救,突然又想起了一個打發(fā)時間的法子,便鼓起勇氣問:“仙尊……想不想玩手影?” “手影是什么?”云清凈反問。 風醒:“……” 風醒只好在火光中伸出手,稍稍蜷起食指,無名指與小指并攏,又將中指和無名指分開,拇指則按在無名指內,然后示意云清凈看看巖壁上投出的手的影子。 “這就是……鴨子了。” 云清凈又驚又喜,卻還忍不住嘲笑道:“哈哈哈哈哪有長得這么奇怪的鴨子!” 賣個藝還得被人嫌棄,風醒實在是哭笑不得:“我這不是只有一只手嘛,做不了好看的花樣,要不,仙尊借我一只?” “你要左手還是右手?”云清凈大方地伸出手來,偏偏還笑個沒完。 風醒輕輕拽過他的右手,云清凈只好挪了個位,與這瘋子靠得更近,兩人幾乎要依偎在一處。 “你將食指扣上來……”風醒在耳畔輕言細語地說著,云清凈學得認真,兩人掌心貼合,一齊小心翼翼地分開小指和無名指。 “這是——狗么?”云清凈繃住笑意,望著巖壁上別扭的影子,居然還像那么回事兒! 風醒便故意動了動大拇指比作的“耳朵”,學了幾聲狗叫,云清凈不甘示弱,施力讓狗頭轉了個方向,朝風醒的影子威脅過去:“咬他咬他!” 風醒險些重心不穩(wěn),一邊扣著云清凈的手,一邊笑道:“仙尊饒命……” “跟誰喊饒命呢!我又不是狗!”云清凈越聽越好笑,差點就要抽手打人了,風醒笑著認輸,又開始教他比下一個手勢。 從指節(jié)到指縫,逐寸撫過,彼此交纏摩挲,默契地演著一出出虛虛實實的戲。兩人的掌心都是火熱的,好似隨著奔流的血脈,一路燒進了心里。 云清凈學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能舉一反三了,他便反客為主,想出一些新手勢,教起風醒來。不知不覺,兩人已是緊緊相依,就在這方火光籠罩的小小天地里。風醒能感受到兩人臉龐只剩咫尺之距,好像只要他稍一側頭,鼻尖就能蹭到他的臉頰…… 瀲滟的光亮里,眼前人兀自笑得開懷,在掰著自己的手時,臉上也會掠過一絲赧然,之后會故意大聲說話,從而遮掩過去。 風醒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遐想之時,呼吸已經亂作一團,牽動著神志也在翻江倒海,心底竟是從未有過的悸動。 好想……好想親他…… 風醒任由兩人不經意地貼近,鬼使神差地等起了一個機會——就差一點,一點點,就可以親到了…… “喂,你聽我說話了沒!”云清凈叨叨了半天也沒見這廝有所動靜,風醒這才后知后覺地“啊”了一聲。 “啊什么???”云清凈回頭看他時,似乎也沒想到會離得這么近,心虛地往后一挪。 風醒只好沖他打了個哈哈,隨意搪塞過去,不再繼續(xù)胡思亂想。 之后,徹夜不眠。 這才是瘋了…… . 秋風總是烈而短暫,吹落了大半個山頭的葉子,又瀟灑地卷向遠方。兩人重復過著之前的日子,偶爾再去到林外的河灘找出路,又會看著小藥囊一遍遍地從眼前漂過,兩人無奈地對視一眼,再坦然地閑聊起來。 云清凈很少再提起離開的事,反正提起也是無濟于事,可風醒知道,他時常會一個人看著定位符發(fā)呆,然后跑去清池邊揮出靈劍發(fā)泄一通。之后,干脆給這口池子取了個“怒池”的名字,讓發(fā)泄變得名正言順。 冷冬將近,夜里的山洞格外寒涼。云清凈輾轉難眠,總覺得冷風在往骨頭里灌,他便看向篝火另一側,小聲問:“瘋子,你冷么?” 風醒原本沒有太大的感覺,但見云清凈這么眼巴巴地望著他,才裝著說:“有一點?!?/br> 云清凈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便抬手加了一團永燃火,將就著睡了。只是寒意實在狡猾,稍有縫隙就會卯足了勁兒襲過來,云清凈不得不綣起身子,將雙手放在脖頸里,一邊貪著溫熱,一邊又凍得自己一個激靈。 身后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云清凈正要回頭,忽然一個懷抱從后背壓了下來——風醒不知何時挪了過來,將他抱在懷里,散著強大的溫熱。 “這樣……好些了么?”風醒怯怯地問。 云清凈還沒回過神來,渾身就莫名掀起了熱浪,比永燃火烤人多了,都快沖上臉來。 雖說平日他背著這瘋子,兩人也是咫尺相依,可眼下總覺得哪里不一樣。云清凈不敢動彈,也不敢再睜眼亂瞟,因為風醒就在身邊,任何破綻都會被看得一清二楚……不對,哪來的破綻! 云清凈只好緊閉著眼,支支吾吾道:“你、你好重……” “抱歉……我實在借不上力?!憋L醒沒法將力氣通過四肢分散開來,無奈只能壓在云清凈身上,雖是愧疚,可又忍不住想貼得更緊。 “沒說怪你……”云清凈低低地咕噥道,兩人也不再搭話,就這么靜悄悄地抱在一起。 那一晚又格外吵鬧,胸膛里有什么在橫沖直撞,兩人都沒睡著。 可不知為何,兩人醒來都對彼此說昨夜睡得很好,于是此后也一直習慣了這樣睡在一起。 再往后,連永燃火也滅去了,因為擁在一處足夠溫暖,兩人可以安心睡在黑暗里。風醒也終于敢在夜里睜開眼,肆無忌憚地看著他,又故意挨得很近,能感受到他均勻灼熱的呼吸。 像在做什么虧心事……而這種虧心事無人阻攔,就漸漸變得放肆,毫無道理可言。 他趁著云清凈還在熟睡,忐忑地俯下頭,就在曾經讓他鬼迷心竅的臉頰上,輕輕點了一下。 只一下,就像了卻什么畢生夙愿似的,教人難以置信,風醒禁不住又碰了一下,才發(fā)覺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就在眼前,他們就在一起…… 天蒙蒙亮,風醒獨自去到怒池邊,將自己浸在冰冷的水里,平復著奇怪的反應。 未等日出,云清凈就找到了岸邊,只是腳步慢吞吞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詫異道:“你、你發(fā)什么瘋?” 這瘋子!熟能生巧了還爬得挺遠!大冷天也不嫌凍得慌! 風醒只是克制道:“我冷靜一下?!?/br> 云清凈:“???” 風醒沉寂片刻,忽然提起一口氣,神情整肅地問:“仙尊可有喜歡的人?有過也算。” “???”云清凈險些一腳滑進水里,“什、什么喜、喜歡的人?” 風醒臉很紅,卻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云清凈也只好沒頭腦地答:“養(yǎng)了只鶴仙的小跟班算么?” 風醒聽得忐忑,可云清凈自己都聽不下去:“它比我還吵,算了算了……那,師父算么?” 風醒逐漸瞪大了眸子,云清凈實在裝不下去了,背過身去:“哎呀!沒有!以前沒有過!” “那就好。”風醒如釋重負。 云清凈又詫異地回頭:“哈?” “我說,今日的陽光一定很好?!憋L醒藏不住欣喜,驀然大笑起來,云清凈聽得心煩意亂,索性也下水泡著:“我、我也要冷靜一下!” “仙尊,快日出了!” “看見了!我又不瞎!” 這世間還有永遠么? 永遠有嬉戲打鬧,永遠有相擁而眠,永遠有日出日落,也永遠心虧,永遠定格。 一場跨越寒冬的綺夢,轉眼入春了。 ※※※※※※※※※※※※※※※※※※※※ 沒有感情的祝福機器:情人節(jié)快洛!!! 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