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蘇云開踏入湖畔這片狼藉之中,一步一頓,滿眼皆是殘破,他越看越覺得疏離。 “開叔叔……”云清凈忍住哽咽,在樹下無力地呼喚他。 蘇云開堪堪來到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清風(fēng)登時跪倒在地,只恨不得將心給挖出來,如此便不會痛及臟腑,連累他半句話也倒不出來。 “掌門……掌門……”沉寂多時的王清水在蘇云開歸來后終于找回了魂,慌亂拽著蘇云開,“救師母……快去神逐峰救師母!” 蘇云開的神情瞬間泛起波瀾:“她去了神逐峰?” 王清水這才硬生生拽回那些可怖的記憶,將黛湖發(fā)生的事告知了蘇云開,說得磕磕絆絆,卻讓人猶如親歷,渾身也跟著隱隱作痛。 云清凈得悉來龍去脈,氣得一拳砸在樹上,震得漫天“沙沙”狂響。蘇云開艱難地閉了閉眼,好幾次話到嘴邊,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悄然攥緊掌門扳指,只覺硌在指間越發(fā)冰涼。 說什么也晚了。 “你們……”蘇云開盡量平復(fù)著語氣,“你們暫且留下來,將此地收拾干凈。這些傷重的同門都先請回靈蕩峰去療傷,再為他們準(zhǔn)備些吃食……” 說罷,蘇云開深吸一口氣,從腰畔僵硬地拽下錢袋,塞進(jìn)陳清風(fēng)手中,師徒二人的手皆是冰涼。 云清凈殷切地望著他,似乎耐不住要隨他同去,蘇云開明白他的心思,伸手輕輕搭住他的肩:“凈兒,你是大師兄,也留下來好好陪著師弟們?!?/br> 云清凈本就對此悔恨莫及,眼下更是失了所有氣焰,只顧拼命點(diǎn)頭。蘇云開目光生憐,禁不住將眼前這幾個孩子認(rèn)真瞧了一遍,而后轉(zhuǎn)身離去。 只聽“錚”的一聲清鳴,倚澤出鞘,映出沉冷下來的眉眼。 陳清風(fēng)見掌門如此堅忍決絕,便也不再哭哭啼啼,趕緊擦干淚站起身來,將清誠從地上抱起,忙讓王清水去幫扶其余同門。輪到云清凈時,陳清風(fēng)顯然有所遲疑,云清凈知他心里還有怨,也不理會,主動去到湖畔,試圖用靈力修復(fù)原貌。 陳清風(fēng)悻悻地盯著他,憶起方才的爭執(zhí),痛楚又不可遏止地浮上心頭。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帶著清誠離開的時候,云清凈也曾回頭來看他,眼圈還紅得厲害。 . 浮沉堂外,仙門眾人拔劍相護(hù),將白姑娘和她腳邊兩具尸首團(tuán)團(tuán)圍住。 雁知秋認(rèn)出地上死不瞑目的丁朗,心下一陣寒涼,不遠(yuǎn)處的鐘恪當(dāng)即對他呼道:“雁掌門!此女就是之前在不歸山大肆屠戮的兇手,如今又奪了百花門兩條人命,還請雁掌門發(fā)落!” 雁知秋駭然望向這名白衣女子,她立于重重包圍之下,神情冷漠,如此無謂無畏,激怒了不少仙門中人,他身畔一眾掌門紛紛沖她大聲呼叱,可此女依舊無動于衷,甚至覺得吵鬧。 “以命抵命,直接動手吧?!卑坠媚锒虝旱亻_了口,似乎早已做好赴死的準(zhǔn)備。 雁知秋被攪得有些亂:“等等!方才不是還在說靈蕩峰出了水妖么?這又是怎么回事?” 鐘恪三言兩語將事情經(jīng)過交代了一番,浮沉堂眾人幾乎難以置信,竟不敢再輕舉妄動。是時,日斜西山,暮風(fēng)從峰外卷來,吹得眾人心尖微凜。 雁知秋還有些猶豫不決,沖她喊道:“你與靈蕩峰的蘇掌門是何關(guān)系?” 白姑娘沒料到他們會提及恩公,頗為不悅:“你的問題與我殺了人又有何關(guān)系?” 雁知秋一時語塞,正當(dāng)此時,別的掌門拔劍上陣,打抱不平道:“豈有此理!哪里來的妖女!竟敢對雁掌門如此囂張!老夫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哎!全掌門且慢!”莫巧急忙攔住這位熱血賁張的前輩,又回頭對雁知秋說,“靈蕩峰不曾收過女弟子,這位姑娘恐怕就是蘇掌門的夫人了?!?/br> 雁知秋一皺眉頭:“不會的!云開他怎會與這般嗜血無情之人混在一處!” 白姑娘眉間降下陰翳,立時攤開掌心,落下兩道颶風(fēng),將尸首猛地掀飛過去,砸在了浮沉堂門外! “你們究竟還要耽擱多久!”白姑娘冷著臉沖他們大斥,仙門眾人見她如此跋扈,武功又深不可測,皆是惴惴不安,雁知秋當(dāng)即忿然道:“你說你來自首,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這一問,白姑娘有所遲疑:“我沒錯,但是殺了人就得償命?!?/br> 眾人相顧茫然,不明白此女在說什么,雁知秋當(dāng)她胡言亂語,在故意挑釁仙門,又問:“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要到不歸山來作惡!” 白姑娘眼神掠過一絲輕蔑:“莫非我回答了你,就可以不用償命了么?” 雁知秋忍住一口氣:“自然不是!” “那你還問什么?”白姑娘駁得直截了當(dāng)。 眾人:“……” 雁知秋算是大開眼界:“好!按仙門規(guī)矩,殺人者須被罰入四劫陣,然后剔除門籍,你既不是仙門中人,那便沒有門籍一說,直接入陣便是!” “雁掌門!那些妖魔倒也算了,她可是殺了丁門主啊!怎是一遍四劫陣就能了的!” “你可別小瞧仙門的四劫陣,即便是各派掌門持劍入陣,那也是九死一生!” “此女根本不知悔改,四劫陣也真是便宜她了!不知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還給自己畫了張如此好看的皮囊!” “不如將此女直接收進(jìn)鎖妖囊,讓那些一貫擅長折辱人的妖魔自個兒來討債!” 雁知秋見眾人議論紛紛,有的竟還劍走偏鋒,說起了些不堪入耳的話,忍不住斥道:“夠了!” 莫巧見雁知秋心煩意亂,以為他在顧忌與蘇云開多年的交情,順口勸了一句,玩笑話似的:“雁掌門,你可別因?yàn)樗菊崎T之前埋怨過你幾句就心軟了,他老人家畢竟是宅心仁厚,見不得有后輩委屈,可你貴為西峰之首,還得拎得清才是,別因些不值當(dāng)?shù)呐f誼,就偏袒徇私,對這妖女手下留情了?!?/br> 雁知秋斜過眼看她,忽而怒發(fā),振聲道:“擺陣!” 眾人應(yīng)聲而動,持劍高揚(yáng),口中念念有詞,只見包圍圈中現(xiàn)出刺眼的光陣,就在白姑娘身后幾米開外,光柱赫然通天,周遭云霧蒸騰,其間隱隱有電閃雷鳴,轟鳴不休。 不歸山已多年未有四劫陣現(xiàn)世,不少年輕子弟都是初次見識,不免繃直了眼。雁知秋從一名弟子手里借來一把鐵劍,于眾目睽睽之下朝白姑娘走去,將鐵劍遞了上去,周圍人對此頗有微詞,可若手無寸鐵入陣,幾乎是必死無疑,他們也不好將殺意亮得太明顯。 白姑娘察覺到了眾人陰惻惻的目光,便拒絕了雁知秋的劍:“我不需要?!?/br> 雁知秋臉色一沉:“你手里可折了兩條人命,別太猖狂了!” “兩條人命,我過兩遍陣就是了?!卑坠媚锏徽f道,仙門眾人卻是大驚失色,此女恐怕真是瘋了! 雁知秋也不攔著她自尋死路:“等你撐過了第一遍再說吧!” 白姑娘沒有猶豫,徑直踏入了四劫陣,身影瞬間被強(qiáng)光吞噬,霎時間風(fēng)云攪動,陣法向外濺出碎光,眾人趕緊退到相對安全的地方,紛紛伸長脖子觀望。 幻覺即刻侵噬入體,白姑娘感到迎面襲來狂風(fēng),她站在一片荒蕪之中,還未來得及看清地勢,倏然間一道天雷劈了下來,砸中她的背脊! “呃……”白姑娘當(dāng)即跪倒在地,雙手抓在泥濘里,眼前驟然一白,恍神之余,又有天雷當(dāng)頭襲來,幾乎要將rou身撕裂,她又是一聲低嚎! 這還只是四劫陣的開始。 無數(shù)天雷接連落下,荒地上轉(zhuǎn)眼長出叢叢荊棘,生魂死魄從四面八方奔涌前來,浩浩湯湯。 眾人聽得陣中慘叫連連,簡直快頭皮發(fā)麻。鐘恪心焦不已,忍不住對雁知秋道:“雖說罪大惡極,可畢竟還是個女子,如此當(dāng)眾惡懲,恐怕有失仙門風(fēng)度……” “鐘師兄!”旁人不滿道,“你怎能如此婦人之仁!懲jian除惡才是仙門本份!” “若她殺死的也是jian惡之人呢?”鐘恪原本以為自己還分得清是非,眼下卻有些糊涂了。 雁知秋沉著臉,只道:“丁朗那潑皮,早晚都會自食惡果,但旁人不能因此就僭越這人世間的倫常?!?/br> “多謝雁掌門教誨?!辩娿∽聊ブ阒锏脑挘慌尾辉賱訐u。 白姑娘在撕扯中奮力掙扎,水袖纏緊眼前的桎梏,陡然向外一震,盡皆破開! 她倉皇起身,奈何無處可逃,煉獄般的劫數(shù)朝她襲來,她依稀想起了什么往事,登時怒發(fā),只見四劫陣內(nèi)掀起一陣動蕩,天雷爆裂之中,白光乍泄,發(fā)出一連串破碎的聲響!緊接著,鮮血浸染的后背竟綻出了兩道纖白柔軟的蝶翼! “這……”雁知秋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眾人也都瞪大雙眸,緊盯著她背后那一對泛著光暈的蝶翼,不過須臾,雙翼震顫連同最后的天雷疊在一處,四劫陣頃刻碎了! “妖、妖物!”有人駭然高呼。 光芒驟息,白姑娘渾身是血跪在地上,頑強(qiáng)地昂頭怒視,眸眼中冷冽如霜,背后一切異樣都褪去了。 她就這樣留守在原地,一如被困住的蝶,渾身被晚霞掩映,蓋過了奪目的血色。 “第二遍?!彼喢鞯莱鋈齻€字。 雁知秋沒有回話,平靜地抬手示意,煥然一新的四劫陣再度降臨,不帶任何生的氣息。 白姑娘緩緩起身,似乎覺得一回生二回熟,神情變得從容,于是她在各色交織的目光里,又一次頭也不回地闖進(jìn)了陣法。 眨眼間,荒地的蒼穹頂上裂開光痕,白姑娘料定是第一道天雷,側(cè)身一閃,被爆開的雷光震退數(shù)步,強(qiáng)大的沖擊力直逼肺腑,她撐得乏力,也不想再撐了。 她本不是來求生的,熬過第一遍,只為了證明她可以第二遍再活著踏進(jìn)來。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執(zhí)拗……反正,也死而無憾了。 白姑娘停在原地,毅然迎向第二道天雷,眾人都吊著一口氣,剎那間,頭頂?shù)墓夂郾灰坏缻湫碌膭獠吝^,陣法爆出“嘣”的巨響—— 白姑娘被一道夕陽拖長的人影護(hù)在身后,她幾近恍惚:“……恩公?” 蘇云開橫過倚澤劍,屹立于四劫陣中,轉(zhuǎn)眼又有天雷、荊棘、魂魄傾覆而來,他唇間輕動,劍訣生靈,霎時間光芒籠罩天地,陣中盡皆模糊! “云開!”雁知秋驚恐地看向這一片煞白的四劫陣,急著往前沖。 “雁掌門別過去!危險??!” 雁知秋隨手拉過一名弟子,慌亂道:“快!快讓這陣法停下來!” 鐘恪追上前來勸道:“雁掌門你冷靜些!四劫陣一旦成陣,根本無法停下來?。 ?/br> 雁知秋一咬牙,險些失態(tài),豈料北面又傳來一聲厲喝:“你們在做什么!” 眾人見狀紛紛俯身:“司掌門!” “掌門!”鐘恪急忙迎上前去,司掌門不理會他,匆忙朝四劫陣去,看著這陣法直貫霄云,如今困了兩個人在里面,旁人還事不關(guān)己地湊著熱鬧,倒成了一場仙門盛會,當(dāng)即惱怒。 各派掌門彼此使了個眼色,前前后后朝司掌門稟明方才發(fā)生的事,好言安慰著。雁知秋也顧不得身后的老爺子怒火燒上了幾重天,一心守著四劫陣,未幾,渾白的光芒抖出幾條裂縫,四劫陣隨之覆滅! 強(qiáng)光四散間,蘇云開一劍立在跟前,懷中攬著白姑娘,兩人皆是遍體鱗傷,卻又都守住了一派風(fēng)儀,在夕陽中清高如往昔。 四面八方一度屏息。 蘇云開提起劍來,平靜地往前走,眾人卻鬼使神差地向后退,似乎很是懼怕——此人不僅能從四劫陣?yán)锍晒γ撋?,還能維持如此淡定的模樣。眾人方才意識到,這位蘇掌門的修為根本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們所以為的那樣。 浮云似的,不傷人也不傷己,可翻騰起來卻能遮天蔽日。 雁知秋不安地望著他,蘇云開站定,環(huán)視一圈后,禁不住勾動殘血的嘴角,露出往常平和的笑容。 “諸位何時才學(xué)得會這基本的禮數(shù)——在動靈蕩峰的人之前,要先來知會蘇某一句?” ※※※※※※※※※※※※※※※※※※※※ 感謝讀者大大溏溏很攻的地雷! 叩謝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