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神逐峰上靜得落針可聞,一如那日在浮沉堂內(nèi),戲弄后沉默,沉默后再戲弄。 從來都沒有人將他的話當(dāng)真。 蘇云開挑起劍尖,四劫陣消逝的地面瞬間裂開幾道罅隙,功力內(nèi)斂深厚,已臻化境。 眾人望著斑駁的裂痕,忐忑不安,像是從未認(rèn)識過眼前的人。 “云開……”雁知秋知他這是在用他的法子示威,多少年了,從來都舍不得說一句重話來發(fā)泄。 “雁掌門,”蘇云開靜靜開口,“罰完了么?罰完了就先行告辭了?!?/br> 白姑娘將所有目光都傾注在他臉上,竟再也看不透徹。 雁知秋無話可說,回頭瞥了一眼司掌門,這位老前輩神情如塑,看得出正壓抑著滿腔的怨怒,但并沒有打算站出來主持大局。 雁知秋不想自討沒趣,頓了頓,復(fù)又看向蘇云開,指著這白衣女子問:“你與她熟識?” “不熟?!卑坠媚飺屜鹊?。 蘇云開看向她,答得平靜:“二十年前從靈蕩峰山門外救回來的?!?/br> 白姑娘猜不透蘇云開想做什么,只能用脅迫的眼色壓向他。 雁知秋自然明白二十年意味著什么,氣不打一處來:“她……她可不是凡俗之人!” 他原本想斥一聲“妖女”,可望著蘇云開森冷決絕的模樣,只好換了種說辭,但四劫陣中張開的蝶翼乃是眾人親眼所見,根本無可辯駁。 蘇云開緩了口氣:“我知道?!?/br> “你知道?”雁知秋朝他湊近了些,“你知道又為何還要同這種人打交道!仙門中人如何能親近妖邪之流!蘇云開!你竟被迷得是非不分了么!” “找死!”白姑娘怒目一瞪,出手時卻被蘇云開死死拽住。 “別鬧了!”蘇云開一聲長嘆。 白姑娘迎上他的目光,越發(fā)不解:“恩公你說過的,人世間也講究一個公平,有奪便有失,有來便有往,如今我欠下命債,你又為何還來救我?” “正因如此,不是我救你,是靈蕩峰救你?!?/br> 蘇云開斬釘截鐵。 白姑娘當(dāng)即接不上話來,露出了猶疑的神色,蘇云開不再多言,護著她轉(zhuǎn)身便走。 “蘇云開!”雁知秋見他如此不管不顧,頓時氣得橫劍阻攔,“你這般當(dāng)眾徇私,對得起你這么多年的苦修么!趕緊將此女交出來!一切還可挽回!” “從未得到過,何談挽回!”蘇云開亦是豎起倚澤,重壓在雁知秋的劍鞘上,兩人對峙的身影在地上拖得綿長而扭曲,眾人望而生畏。 “熬得過四劫陣便算一筆勾銷,乃是仙門自己定的規(guī)矩。倘若因為‘姓甚名誰’一事就能左右是非,那何必還要這規(guī)矩,但凡非我族類,皆得而誅之不就成了?可惜……蘇某人微言輕,兩遍四劫陣還不能讓諸位解氣,那雁掌門不妨考慮一下,將蘇某的門籍,一并剔除了?!?/br> “恩公!”白姑娘惶然將他拽住。 “云開!休得胡言!”司掌門也終于忍不住喝斥一聲,唯恐蘇云開犯了傻事,雁知秋難以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怒其不爭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了!” 蘇云開卻沒有讓步,繼而高聲道:“到底是誰糊涂了?媚上欺下,自以為是,這里糊涂的人還少么!” 他聲色明亮,眾人聽來卻似振聾發(fā)聵,雁知秋忽而遲疑地松開了氣力。 “諸位自幼也應(yīng)當(dāng)學(xué)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倒該多上一句——己所欲者,亦勿強施于人。泱泱仙門,即便非要迎合世俗分出個高低尊卑,不也還是以懲惡揚善、修身養(yǎng)性為己任?諸位別以為你們在乎的那些東西就是天,也別以為人人都一樣,故而輕易地去踐踏別人在乎的東西?!?/br> “籍籍無名者,亦有其功成名就的活法,尊之,即為禮。禮之一字,幾個人學(xué)了還作不得數(shù)。諸位要想對旁人苦口婆心,起碼得先熟識一下吧?” 言畢,蘇云開撤下倚澤,看向雁知秋,眼中的厲色淡了幾分,用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道:“知秋,君子之交本應(yīng)淡如水,可如今這水也被世俗染得渾濁了,你就莫要再趟這渾水了,今日你是勸不住我的?!?/br> 雁知秋終是無奈側(cè)過身去,神情被沉沉的暮色掩蓋。蘇云開習(xí)慣性地行了個禮,又抬起頭來與司掌門對視一眼,只道是盡力為之了。 白姑娘自始至終都守在他身邊,不聲不響,回神之際,卻是被蘇云開一把抱了起來! “你……”白姑娘稍顯驚慌,蘇云開倒是面不改色,循著浮沉堂的百步長階,一步步走得平靜。 倏然間,他手中的倚澤劍流入一股強勁的內(nèi)息,只聽“啪”的一響——劍身折斷了! 折劍明志。 斷裂的殘片“當(dāng)啷”砸在臺階上,又在天、地、人的注視下,一級級向下奔走。 “為什么……” 白姑娘聽著耳畔一聲又一聲。 “不要再想了,人情世故,你永遠也學(xué)不會的?!碧K云開不看她,如是說著。 話語不輕不重,卻猶如冰裂。 白姑娘望向那塊漸行漸遠的倚澤殘片,緊繃的心弦忽然被過去二十年的歲月?lián)軇恿恕?/br> “鐺?!?/br> 夜里,她蜷縮在木屋角落,哪怕是窗外呼嘯的山風(fēng)都讓她格外警覺。蘇云開端來一碗粥,見她心不在焉,便好心關(guān)上了窗,順帶點燃了一支蠟燭。 光亮讓她恍惚,腦海里的廝殺逐寸瓦解,只余下眼前人稍顯赧然的笑。 “姑娘若不嫌棄門中清貧,大可在此安頓下來……” “來路不明?!彼龥]頭沒尾地說了四個字,蘇云開當(dāng)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同她詭辯。 “哪里,尚且年輕,路還沒開始呢?!?/br> “鐺?!?/br> 她站在半月坡上眺望蒼穹殿外,有一幫仙門弟子在晨練,那年輕書生竟還有模有樣地指點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劍術(shù)悟得還不錯,偏偏愛用一把無鋒的鈍劍,是個怪人。 蘇云開無意間轉(zhuǎn)頭瞥見她,當(dāng)即恭恭敬敬地跑了過來,沖她行禮,舉止青澀。 “要不要……帶你四處逛逛?” “鐺?!?/br> 眾仙門在山中圍捕妖邪,靈蕩峰弟子浴血奮戰(zhàn),將近黃昏才頂著狼狽的模樣回來。 蘇云開去到蒼穹殿內(nèi)為師弟們療傷上藥,隨后將鎖妖囊里捉回來的妖物關(guān)入禁地,講了一堆性本善的大道理,妖精們都聽得昏昏欲睡。 她跟了他一路。 “為何不殺了他們?” “大jian大惡的都被別的門派收走了,這些都是犯了點小錯的,關(guān)關(guān)禁閉就差不多了?!?/br> 她并不理解,但也沒有再問,又指向他臉上的傷,蘇云開笑著擺擺手,卻被強拉著到小木屋上了藥。燭光融融,兩人不覺聊了起來,她破天荒地開口說了許多,蘇云開看上去似乎很是欣喜,但言談間從不逾矩,讓人莫名安心。 待他走后,她竟一口氣喝完了整整一壺茶。 “鐺。” 她在灶上折騰了一個上午,蘇云開匆忙尋至后廚,誤以為她出事了,見她怯生生地守著一鍋糊掉的米湯,才終于松了口氣。 “你是在……煮粥?” 她沒答話。 蘇云開也不計較,從頭教了起來,她終于嘗到了初來時的味道,便學(xué)著又煮了一碗,遞給蘇云開。 “多謝恩公?!?/br> 兩人忽而都不敢看彼此了。 “鐺。” 蘇云開閑暇時愛在半月坡上撫琴,她默默數(shù)著音律,之后,琴舞相伴,相得益彰。撫琴人總是沖她笑得燦爛,可在人前卻極為克制,總是彬彬有禮,逼著自己不夾雜任何喜怒。 她每日為他煮粥,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見他悶悶不樂,便要蘇云開教她練劍,如此也能讓他不再一直困于那些煩心事。 她對蘇云開掛在嘴邊那些文縐縐的話感到好奇,蘇云開便替她從藏書閣里取了些經(jīng)典古籍,她一邊翻看,一邊聽他在面前談天說地,興致盎然。 往后的日子,她學(xué)會了爭辯,常常同他爭個一二,有時爭到兩人都負氣不理,隔了幾個時辰才又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鐺。” 靈蕩峰散了舊人,迎了新人。蘇云開收了一幫徒弟,少不經(jīng)事,整日聒噪,可他卻樂在其中,她也依舊在旁相依相伴。蘇云開曾讓她早日下山去過自己的生活,可她卻堅持要留在靈蕩峰報恩,蘇云開拿她沒辦法,起身離去。 不知哪一日,她經(jīng)過蒼穹殿時,偷偷聽見那幫沒大沒小的徒弟們調(diào)侃說:“掌門你真是塊木頭!還不懂‘報恩’是何意么!” 她聽得云里霧里,卻看見蘇云開紅了臉,坐在臺階上止不住嘆氣,之后便再也沒有向她問起今后打算的事,相處時的心思似乎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如此,年復(fù)一年,歲月無痕。 二十年不過須臾,眨眼之間,殘片就已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長階盡頭。 蘇云開不動聲色地邁了過去,遠離身后一切紛擾,回到屬于自己的凈土。 靈蕩峰山門前,云清凈和陳清風(fēng)守在此處,朝遠處不斷張望著,終于盼回了熟悉的身影,暮色深重,長影寂寥。 “掌門!”陳清風(fēng)率先迎上前,看著蘇云開將白姑娘抱在懷里,竟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云清凈一眼瞧見折斷的倚澤劍,當(dāng)即震惶:“這劍——?” 陳清風(fēng)慢了一步,卻也跟著揪緊了心,蘇云開放下白姑娘,轉(zhuǎn)手將倚澤收回了劍鞘,神色一如往常,并沒有解釋什么。 “門中如何了?”他問。 陳清風(fēng)瞪向云清凈,云清凈覺得他莫名其妙,只好答:“黛湖那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br> “清水師弟在照顧四師弟,其余同門也都在蒼穹殿歇息?!标惽屣L(fēng)接著他的話說。 蘇云開點點頭:“好,隨我過去看看吧?!?/br> 他堪堪走出一步,轉(zhuǎn)眼停下,回頭看向白姑娘:“你養(yǎng)好傷之后,就可以走了。” 兩個后輩在旁不敢吱聲,白姑娘沉下臉:“我還不能走?!?/br> 蘇云開緊盯著她,而后嘆了口氣,將藏書閣鑰匙遞給她:“不就想要這個么?拿去。” 白姑娘詫異道:“你怎么知道?” “你這人一貫不擅長掩飾自己,”蘇云開將鑰匙塞給她,“不過今后也不用掩飾了,你來靈蕩峰這么多年,總拿報恩當(dāng)借口,我知你心中另有所圖,只是沒想到……總之是靈蕩峰受不起的,你還是早日離開吧?!?/br> 云清凈見蘇云開竟將視若珍寶的藏書閣鑰匙送了出去,頓覺不是滋味,陳清風(fēng)念及今日這場大禍,更是痛苦不堪,沒想到掌門竟連師母也要趕走了。 “不是借口!”白姑娘緊緊攥著鑰匙,眸中泛出光亮,蘇云開沉寂片刻,卻是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兩個后輩也只好悶頭跟在他身后,留得門外孤身一人。 . 夜深。 陳清風(fēng)還在為白天的事與云清凈鬧脾氣,云清凈也不想擠在蒼穹殿里彼此看不順眼,只好出來找別的事做。 他去禁地巡視了一圈,又到各處撿著雜事做了一遍,這些都是平日眾人分著做的,偶爾一日犯懶也沒什么。 可如今已無人犯懶了。 當(dāng)他重新回到禁地的木靈陣前,腦海里卻止不住地翻涌起過去的回憶,他和師弟們——當(dāng)時還是他和師兄們,在此地收拾了一幫逃竄的妖怪。 那日,他終于尋回了部分記憶,也會開口說話了…… 云清凈甚至能記起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比如當(dāng)時還是烈日當(dāng)空,炎熱難耐,可他卻越想越感到刺骨的冷,像是樹林里的寒風(fēng)變強了,吹得他頭痛,于是云清凈匆匆逃離此地。 從禁地回來已是入睡時分,靈蕩峰的燈火都滅了,云清凈遙遙望去,與往日并無不同,似乎只要一覺醒來,他還能再聽見蒼穹殿外晨練的喧鬧。 他出神地繞到后廚,提起一桶水朝蒼穹殿去,他想,晨練總是會用到的,因為他時常在屋頂上翻個身,就看見有師弟笨拙地提著水過來,眾人趁機停下練劍,土匪似的將其劫走,然后滿場瘋跑嬉戲,光明正大地在晨練中摸魚。 雖然與他無關(guān),但他喜歡湊這個熱鬧。——“你根本從來沒把自己當(dāng)成過靈蕩峰的人!” 云清凈瞬間怔住,在漆黑的石板路上陡然一絆,“啪!”,他茫然摔在地上,又被木桶硌了一下,冰涼的水很快浸透了全身。 他在想什么? 他又在做什么? 云清凈終于繃不住了,狠狠地用拳頭砸在這灘水里,自顧自憎恨著——救不了人,眼下連提個水也不會,他到底還能干什么? 他不是自詡天生滿靈,也已經(jīng)將封印破得七七八八了么??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云清凈痛苦萬分,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寒風(fēng)刮來幾乎能透過沾濕的衣裳,將他吹個對穿,原來中秋過后就已經(jīng)這么冷啊…… 他忿然一腳將木桶踢開,趕回寢屋換衣裳,奈何當(dāng)他滿身頹喪地推開房門,三個師弟正圍坐在大通鋪里,齊齊抬頭望著他—— 陳清風(fēng)最先挪開視線,王清水急匆匆抹去眼角的淚,唯有剛蘇醒不久的清誠終于與他重逢,熱切地喚了他一聲:“云師兄……” “清誠?你醒了?”云清凈感到頰邊有水殘余,他興沖沖往前幾步,卻怕自己的濕衣裳弄臟了被褥,便趕緊克制住情緒,到一旁寬下濕衣。 然而低頭那瞬,他看見了鎖骨下印著的吻痕,只一剎那,他破碎的思緒盡皆崩潰了。 ※※※※※※※※※※※※※※※※※※※※ 鞠躬感謝~第三卷馬上要完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