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靈閣大門緊閉,驚雷孤零零站在門前,有些許蒼涼。 他已經(jīng)吃了不止一回閉門羹。 君襲那老小子究竟要修煉什么蓋世神功,閉關(guān)還沒個完了! 守門的仙侍神色如常,驚雷暗暗嘆息一番,只好去鶴林尋凈蓮尊者。以往皆是如此,但他可以篤定,無論何時,蓬萊鶴林處一定有人。 他對寧家人的印象始終沒有變過。不會在喧嘩中固執(zhí)爭執(zhí),也不會在沉寂里貿(mào)然開口,永遠(yuǎn)都站得遙遠(yuǎn),或者說,永遠(yuǎn)都平靜等待,有真正的仙人之姿。 仙界各族的少年新秀總是互相熟識的,有的從小一起長大,有的不打不相識,追憶往昔,驚雷仍能清楚記起那份自在快活。在嬉笑打鬧的記憶里,總有一抹身影格格不入,冷淡地旁觀他們的幼稚行徑。仙族本就清高,那人更是過猶不及,故此,從來沒有人敢輕易接近,直到一日,眾人玩笑似的將驚雷推向那人—— 驚雷來到鶴林,抬頭的瞬間,如同數(shù)年前他被推上前去那樣,忘了呼吸,失了魂靈。 “玉……華?” 寧婉霜循聲回頭,神情陡然跌落谷底:“怎么是你?” “玉華?真的是你?”驚雷恍若墜入夢海,“你不是已經(jīng)……你回來了?” 他語無倫次,連眨眼都不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眼前人。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你?!庇袢A目光生寒,霎時間,腦海里落入無邊的寒夜,血rou冢前殘酷廝殺,鮮血浸了滿眼,囂張的魔鬼還在作惡。 驚雷終于有所回神,難掩激動道:“原來你還活著……還活著!” 玉華冷眼瞪著他:“看來驚雷將軍當(dāng)初松手那刻,就沒想過我還能活?!?/br> “不是的!我想救你!”驚雷急忙解釋。他知道,那場苦戰(zhàn)如同不會醒來的噩夢,仙族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破裂一地,魔族人對先遣軍無情虐殺和羞辱,他和那十一位上仙在別人的地盤上成為了可口的盤中餐。 太無力了。 素潔的蝶翼變得破爛不堪,泥濘拉扯住曾經(jīng)一塵不染的上仙,死不可怕,死得如此卑劣才可怕。面冷的人頭一次露出惶恐之色,就是在那即將被吞沒的時候。 終于,有人伸手拉住了她,玉華有剎那的恍惚,可緊隨其后的是遠(yuǎn)處一聲高呼:“來不及了——!” 那人被迫松手,放任她在血海沉淪,轉(zhuǎn)身離去時還是痛徹心扉的嘴臉,實在有夠可笑。 換作二十年前的她,說不定還會在這種猙獰的回憶里失態(tài),可惜實在是過了太久了。 “隨便,沒人在乎。”寧婉霜沉下臉色,從他身旁決絕離去。 “玉華你聽我說……“驚雷情急之下攔住她,卻被寧婉霜抗拒地反手掀開,而后一聲脆響。 好一個耳光,遲來多年。驚雷就此罷手,不知如何收場。 寧婉霜雖是無心之舉,可眼下也不得不繼續(xù)繃著臉說:“但凡有點腦子和血性,當(dāng)初也不會做出那么愚蠢的決定?!?/br> 讓十一位上仙為上千名先遣軍作掩護(hù),以命換命。 驚雷也認(rèn)了自己的命。 寧婉霜不再理會,仙侍匆匆追趕于她:“玉華上仙!尊者還沒見您呢!” 已是漸行漸遠(yuǎn)。 驚雷留在原地,不知消沉了多久,寧嗣因款款而來,喚他道:“驚雷將軍?稀客啊。” 驚雷這才記起自己來鶴林的初衷,恍惚地行了禮:“凈蓮尊者?!?/br> 寧嗣因頷首,邀他至不遠(yuǎn)處的鶴亭落座,隨口問仙侍:“玉華呢?” 驚雷聽見這個名字仍是心寒。 仙侍搖搖頭,寧嗣因下意識瞥了一眼驚雷,才恍然道:“瞧我,忘了這茬?!?/br> “玉華她何時回的蓬萊?尊者是如何知曉她還活著的?”驚雷放心不下,接連發(fā)問。 寧嗣因替他摻上茶,又將玉杯緩緩?fù)浦了矍埃坪跞徽瓶亓怂男乃?,?yīng)對得格外游刃有余。 “我從來都沒相信她的死?!?/br> 驚雷瞬間發(fā)怔。 寧嗣因自如地品茶:“不過我也是數(shù)月之前才真正確定她尚在人世的?!?/br> 數(shù)月之前?驚雷不覺皺起眉頭,而寧嗣因很快在他生疑之際坦白道:“就是第一回天柱異動的時候。九重天命令蓬萊嚴(yán)查此事,我親自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是玉華試圖回到蓬萊,并不是什么妖魔作祟。玉華當(dāng)年重傷逃往人界,仙力恢復(fù)極慢,這才一拖就是二十年?!?/br> “可你為何會瞞著九重天說是……”驚雷驀然住口,他眼前的寧嗣因仿佛已將他視作一幅賞心悅目的畫,一邊欣賞,一邊又不加掩飾地露出譏諷。 驚雷猛然起身:“是你?這一切都是你干的?所以那日我找你詢問底陣之事,你也在故意騙我?” “知曉玉華安好后,我讓她暫時別回蓬萊,留在人界,繼續(xù)完成當(dāng)年在血rou冢沒有完成的事,”寧嗣因不慌不忙,“用魔引石縛住天柱底陣?!?/br> 驚雷從每個字眼里都察覺出了駭人的真相,寧嗣因又說:“那日你說天柱底陣原本已毀,可忽然又變得完好無缺,便是因為玉華用新的術(shù)法填住了底陣,萬事俱備,只待魔引石歸位,一舉翻天覆地?!?/br> “為什么……”驚雷有些失語。 寧嗣因隨他起身:“你又為什么問我為什么?九重天待你如何,今日你應(yīng)當(dāng)感觸良多?!?/br> “什么意思?”驚雷努力捋清思緒,“不對,應(yīng)當(dāng)問你為什么要將這些事告知于我?靈上他知道么?” “我向輔尊大人保證過,絕不會動蓬萊?!睂幩靡虼鸬锰S。 “他竟不攔你?”驚雷越發(fā)茫然。 寧嗣因道:“攔我又如何?殺我又如何?九重天已然開始下沉,有我沒我,結(jié)果都一樣。” “為什么?”驚雷重復(fù)問了回去,可他占下風(fēng),沒法再擺出強硬的語氣,“你對九重天有恨?” “刨根問底,救不了九重天?!睂幩靡?qū)λ?,“不過將軍似乎從來都救不了自己想救的。” 舊傷疤被徹底撕開,在驚雷看不見的地方滲著血。驚雷仿佛又聽見自己在血rou冢前的悲嚎,看著生與死之間筑起鴻溝,而他永遠(yuǎn)在退后。 “驚雷將軍,你手握九重天的全部兵權(quán),完全有選擇的權(quán)力,可為什么要將自己逼得無路可走呢?” 驚雷在莫大的痛楚中感到了一絲荒唐的慰藉,忍不住問出一句可能會讓自己難堪的話:“你在拉攏我?” “不奢望成為朋友,但至少不要是敵人?!睂幩靡蚝苤苯?。 驚雷拿出懷中的白玉手鐲,寧嗣因順勢端詳他微微震顫的指尖,答案已經(jīng)非常明朗了。 “我乖乖地去魔界打仗,不在九重天礙手礙腳,應(yīng)當(dāng)就不會讓凈蓮尊者感到困擾了吧?” 他攥緊這冰涼的玉器,遞向了寧嗣因:“以前偷偷私藏了玉華的東西,實在是厚顏無恥,眼下不用再睹物思人了,還請尊者替我還給她?!?/br> 寧嗣因沒有接,別有意味道:“如今在將軍手里,那就是將軍的東西,或者說,遲早都是?!?/br> 驚雷知道自己往深淵里踏出了一步,再也不愿收回來了。 . 人界入夜,天際浮出大片白。怪象仍在,讓人一刻也不能安心。 蒼穹殿前的空壩上,云清凈與三個師弟相對而站,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唯有清誠還算憨直,坦誠地開了口:“云師兄,你走了還回來么?” 云清凈欲言又止,王清水見了便用胳膊肘頂了清誠一下,小聲罵道:“還看不出來么,大師兄肯定是不回來了,瞎問什么……” 清誠難掩心中的惆悵,云清凈卻故意沉著臉說:“王清水!你就盼著我不回來是吧!” “怎么會!”王清水覺得冤枉,下一刻就將鍋甩給了身旁的陳清風(fēng),“要盼也是清風(fēng)師兄盼啊,他的心腸比鐵石還硬,哪像我這么重情重義!” 陳清風(fēng)狠狠地瞪了這狼心狗肺的三師弟一眼,轉(zhuǎn)向云清凈時,這位一貫眼高于頂?shù)拇髱熜志箵P起了和煦的笑,陳清風(fēng)莫名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變得沉甸甸的。 “保重?!标惽屣L(fēng)言簡意賅。 “嗯?!痹魄鍍粢嗍呛唵未故?。 他辭別三個愣頭師弟,動身那刻,霍瀟湘匆匆趕來,與他在青石路上撞了個正著。 “姓霍的?”云清凈在見到他的剎那,想起了墮魔的事。 霍瀟湘走近,手里還拿著一截樹枝,云清凈能從他蜷握的手勢里察覺到一種新的勁力。 “你……”云清凈有些驚喜。 “哦,”霍瀟湘倒沒覺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閑著無聊,重新試試?!?/br> 這幾個月來,反復(fù)思量,反復(fù)博弈,最后暫且歸于一句輕飄飄的“試試”,霍瀟湘得以放下過去的包袱,開始接納一個新的自己。 不過眼下只是開端,起色不大,且前路未卜,但云清凈毫不質(zhì)疑他的天賦和悟力。 “真會折騰自己啊?!痹魄鍍粜牢恐?,露出了嘲諷的本性。 霍瀟湘笑道:“彼此彼此?!?/br> 云清凈忽而又笑不出來,對他鄭重道:“姓霍的,我有話要對你說,是關(guān)于少——” “有什么話,回來再說也不遲?!被魹t湘注視著他,目光透出堅毅。 回來,簡直比保重兩個字還要為難于他。也不知世上有沒有一種兩全的答復(fù),反正云清凈想不出來,妥協(xié)道:“好,回來再說?!?/br> 出了山門,云清凈回首,眾人亦在遠(yuǎn)處張望,遙遙對視間,有無數(shù)回憶流轉(zhuǎn)其間。是碗里的一塊饅頭,是后山禁地的一場鬧戲,是中秋夜浮空的一盞天燈,是大通鋪里的一次抱頭痛哭,有嬉鬧,也有怨懟,但同門一場,還得講究一個情深義重。 蘇云開年紀(jì)最大,此刻竟還最天真地朝他揮著手,回憶里轉(zhuǎn)眼又滿是他的絮絮叨叨,和痛苦煎熬時,總能震徹心扉的一字一句。至于霍瀟湘,云清凈莫名有種時過境遷的錯覺,生怕回憶起來沒完沒了,于是偷了懶,想的是,回來再說。 風(fēng)醒在外等候已久,云清凈喚他的時候,風(fēng)醒正低頭審讀手里捻開的一張燒紅的字條。 “怎么了?”云清凈見他神色緊繃,擔(dān)憂地問。 風(fēng)醒焚毀字條,道:“正殿那邊傳信來說,仙族大軍突然進(jìn)駐仙魔邊界,統(tǒng)帥乃是二十年前仙族先遣軍的將領(lǐng),恐怕來者不善。” “難不成是要開戰(zhàn)么?”云清凈覺得莫名其妙,“九重天在搞什么名堂!明明都自身難保了!” 風(fēng)醒搖了搖頭:“眼下還不清楚具體情況如何,我須得回去一趟。” 云清凈稍有愣怔,朝他點點頭,心底卻忍不住泛起一陣空。 兩人并肩來到無名崖,不知從何時起,此地的一草一木都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無名崖說不定是個福地?!憋L(fēng)醒突然如是說,云清凈發(fā)出一聲嘆,像是哭笑不得。 當(dāng)初兩人就是在這里相遇,對云清凈而言是初見,對風(fēng)醒而言卻是重逢,從此轉(zhuǎn)了命軌。 “那就在這里暫時分開了?!憋L(fēng)醒平靜地松開他的手,可云清凈卻勾著他的指尖不放。 “為什么我們兩個總是分分合合的?”云清凈還能記起他好幾次說走就走的混賬事。 風(fēng)醒莞爾道:“人生,總歸是聚散無常。不過就算分開千次萬次,我們都一定會再重逢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br> 風(fēng)醒習(xí)慣性抬手點在他額前,云清凈倏然將他擁住,用相依的唇齒封存情愫,須臾的分離,兩人眼底陡然泛出淚光,于是又反反復(fù)復(fù),直至留下纏綿后的印記,來為彼此盟誓。 “你先走,我看著你?!憋L(fēng)醒用篤定的目光,示意他前行。 云清凈走到崖邊,沒忍住回了頭,于是剎那間失了一切決絕,又撲向他,緊抱他。 “我等你回來……”云清凈哽咽道。 風(fēng)醒想將他永遠(yuǎn)留在懷里,可眼下不得不抽離開來,笑著說:“這次不是你等我,是我等你——等我的仙尊回到我身邊,然后帶我離開?!?/br> 云清凈瞬間悲喜交加,強行抹了把臉,定定道:“好,你等我?!?/br> “上回在奉府,你一生氣就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風(fēng)醒又開始發(fā)揚他愛打岔的毛病,“能不能再喊一次?” 云清凈:“……” 什么癖好!都這時候了還惦記著一些有的沒的! 云清凈拼命忍住踹他的心思:“憑什么!你的名字很好聽么!” “不好聽也沒辦法,爹娘取的又不能改?!憋L(fēng)醒故意委屈,云清凈卻是破涕為笑。 “風(fēng)醒風(fēng)醒風(fēng)醒風(fēng)醒……夠了沒!夠了就趕緊給我滾!”云清凈笑著推他。 “我先走?”風(fēng)醒反問,語氣像是在說走了你可別后悔。 云清凈不耐煩道:“以前不都是這樣么!別啰嗦了!” 風(fēng)醒留住含情的目光,聽話地后退半步,云清凈又趕緊出聲叫住了他:“哎——” “嗯?”風(fēng)醒沖他挑眉。 云清凈醞釀片刻,拍上自己的心口:“風(fēng)醒,以前這里裝著蓬萊的大好河山,但從今往后,這里還有你,離開了蓬萊,就只有你?!?/br> 風(fēng)醒展顏那刻,消失無蹤,云清凈獨自站在崖上,迎面拂來一陣溫柔的風(fēng),他感到格外釋然。 ※※※※※※※※※※※※※※※※※※※※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