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只一瞬,深埋心底的隱痛被無情地拖拽出來,懸在危崖邊搖搖欲墜。 云清凈短暫屏息,失去了任何神情變換的氣力。 寧嗣因的話來得突兀,卻又如此恰到好處。如果沒人觸及,云清凈本會任由這些心事從根底開始腐爛,神不知,鬼不覺,直至爛得透徹,就不會有人知道他曾有這么一塊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軟肋,在身體里獨自粉碎。 他幼年困居蓬萊山林,不像別人生來就能活在一片光明正大的天空之下。許多時候都覺得自己像賊,像惡鬼,否則不會如此見不得人,也從不招人喜歡。 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漫長的歲月將其掩埋,仿佛成了他自己做的一件壞事。 如今寧嗣因的一聲“容器”驚醒了他,天底下再沒有任何言語比這兩個字更能解釋他這貧瘠的一生了。 是啊,他盛滿了天賦,沒人會真正平視他,除非籠中鳥折了雙翼,囚住的虎狼斷了獠牙。 寧嗣因一步步走向他:“所以他們打壓你,束縛你,驅逐你,從未予你釋放的機會?!?/br> 云清凈不知花了多少氣力才穩(wěn)住心神,怔怔地搖著頭。 “旁人如何待我,我已經不在乎了,就算師父也是如此,那也是為了我好。”云清凈拼命抗拒他的話,神情里敵意漸盛。 寧嗣因聞言揮出袖袍,閣門緩緩開啟,云清凈的背影連同蓬萊的天光,轉眼照進了漆黑的靈閣。 “當真是為了你好?” 寧嗣因拋出一句質問。 云清凈猛然回頭,看見癱坐在地的靈上尊者,心口處的蓮花業(yè)已在血rou滋養(yǎng)下生得茁壯。 “師父!”云清凈沖向君襲,他從未見過師父如此頹靡無力的模樣,一時間手足無措。 君襲在刺眼的光亮里辨清了他,惶然道:“凈兒?你、你怎么回來了!” “師父,我回來救你??!”云清凈試圖解開君襲心口處的禁制,花瓣瞬間劃傷了他的手。 “誰要你救!趕緊走!”君襲越過他,瞪向門外的凈蓮尊者,“寧嗣因!你別亂來!” 云清凈亦是回頭,忿忿道:“快放了我?guī)煾?!?/br> 寧嗣因在門外紋絲不動,逐漸浮出譏諷的笑,他說:“君襲,你當初費盡心思將凈兒逐出蓬萊,還派了個小跟班去人界,暗中監(jiān)視他,瞞著他毀去了天柱底陣,阻攔他回蓬萊,可曾想過今日,凈兒會奮不顧身地回來救你?” 云清凈輾轉落入茫然,后脊被一股寒意侵襲,他忘了自己該回頭。 閣外,祥瑞偷偷跟來,正蜷縮在角落里偷聽,竟是冷不丁一顫。 “叫你走??!”君襲沒有解釋,一味催促云清凈趕緊離開這里。 “師父?這是真的么?”云清凈終于看向他,“你、你何時毀過天柱底陣?” 君襲沉住氣:“南北大婚那晚。” 云清凈瞬間恍惚,那時的他還沉浸在尋回《千訣錄》的喜悅中,在鎖春關玩得忘乎所以,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還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 “祥瑞……”云清凈努力回憶,卻越發(fā)陷入凌亂,“那《千訣錄》上的古文字應當也是師父在背后幫我吧?又為何還要去破壞底陣呢?不是自相矛盾么!” 君襲艱難地閉上眼,無從解釋,此時門外的光亮微暗,寧嗣因走進了靈閣,以居高的姿態(tài)俯視師徒二人。 “豈能不矛盾?”寧嗣因說,“你在輔尊大人面前,既是人人忌憚不知何時會失控的怪胎,又是珍重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脈,放逐還是關養(yǎng),換作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堅決……” “夠了!”君襲忍不住喝斥,“寧嗣因!你將這些事告訴他做什么!” “凈兒,你看,只有我在可憐你,不會自作主張地瞞著你?!睂幩靡虿换挪幻Α?/br> 云清凈始終盯著他一貫尊之重之的師父,不覺斂低了嗓子:“所以,師父是因為我娘才肯養(yǎng)著我,又怕我身上的靈力會惹出麻煩,所以才會從小將我關著,直到長大了關不住,就想辦法封住我的靈力,把我趕走,是么?” “從頭到尾都不是因為我這個人,是么?” 君襲迎上他殷切和失落交織的目光,只說:“你不該回來的……你不屬于這里……” 搖搖欲墜的痛楚徹底墜入深淵,云清凈痛得失神,從君襲身旁遠離了寸余。寧嗣因在門前徐徐徘徊:“如此看來,輔尊大人也多半沒將契石尚存的事告知你吧?” 云清凈已無力再給出任何反應,他好像化成了一灘死水。 “契石還在萬劫不復深淵底下,你可以拿回曾經屬于你的一切,只是輔尊大人似乎并不愿讓你過得完整?!睂幩靡虿恢螘r出現(xiàn)在云清凈身后。 “沒關系,我會幫你的?!?/br> “寧嗣因!”君襲奮力掙扎,心口處的蓮花卻忽然化作銳箭,飛了出來,轉而刺向云清凈,瞬間洞穿了一個心灰意冷的少年驕子。 云清凈感到渾身的靈力正被貪婪汲取,他還來不及出聲,很快昏厥在痛楚中,寧嗣因穩(wěn)穩(wěn)地將他攬在懷里。 這種禁制之用的仙蓮其實很脆弱,須得在人全然安靜,毫無防備之時才能行動,一旦得手,卻又能堅韌蓬勃,一邊將人囚/禁,一邊賜人刑罰。 君襲眼睜睜看著寧嗣因將云清凈帶走,如同山林里野心勃勃的獵殺者,終于憑借他布下的千重陷阱,抓住了那頭最驕縱卻又最天真的狼崽子。 君襲踉蹌地撲倒在地,他的靈力還在緩慢回流,只能縱聲喝斥,寧嗣因終于在光亮底下回頭看他。 “放過凈兒!你與九重天的恩怨和他無關!”君襲振聲道。 “是輔尊大人從來都沒有放過他吧?!睂幩靡驌Q上了打趣的口吻,一如過去相處那般。 君襲勉強從地上跪起,沉下了語氣:“嗣因,收手吧!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寧嗣因卻為他的話笑得釋然。 “君襲,你我二人再見面時,恐怕就是另一片天了?!?/br> 怔愣間,昏黃的天幕隨之一卷,寧嗣因帶著云清凈,連同院中所有被束縛的少年人,盡皆消失在了眼前。 佯裝平和的幻陣瞬間消逝,靈閣內外沒有留下任何謊言的痕跡。 . 中央行宮的破損已被修復完全,恢復了往日的恢弘氣派。 靖晗妤越想越不安,忍不住問:“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凈蓮尊者既是一切禍端的主謀,怎么可能輕易放過我叔父!別傻站著了,趕緊去靈閣看看!”君不見拍拍手走出大殿,靖晗妤一路追著他。 “不止這個,還有平日里那些喜歡湊熱鬧的仙族長老,方才明明鬧出了這么大的陣仗,卻也不見他們出來管管,連人影都沒瞧見。” “嗬,那些老頑固,只會在朝會上爭得厲害,蓬萊要真出什么事,他們也是躲得最快的!” 君不見說得忿忿不平,靖晗妤卻“嘖”了他一聲:“你這根本就是記仇,長老們不過是反對新辦試煉會,你怎能將他們說得如此不堪。像洞山真人他們那些老前輩,以蓬萊為家已有數(shù)千年,對蓬萊的情誼可比任何人都深。” “那你說他們?yōu)楹尾怀鍪??”君不見問得不耐煩?/br> “恐怕得親自問問才能知曉了……”靖晗妤暗自忖度著,兩人轉瞬到了靈閣門口,見到的卻是空蕩的閣院,而靈上尊者正艱難扶在門邊,神色蒼白,一只丹頂鶴在他身畔飛來飛去。 “叔父!” “輔尊大人!” 君襲見二人及時趕來,忙道:“快!快派人去各處尋凈蓮尊者!凈兒被他帶走了!” “叔父,蓬萊的兵權如今落在丹隱那廝手里,各大仙族都有人質在凈蓮尊者手中,不敢輕舉妄動,恐怕只有我們君家能派出一點人去了?!?/br> 君襲掐緊了門緣:“能派多少派多少!不要囿于蓬萊,仙界各處都去找找!寧嗣因肯將我放出來,定然已是做好十足的準備了?!?/br> “好?!本灰娺€來不及關切叔父的傷勢,眼神短暫停留,藏住了話,即刻掉頭就走。 君襲轉過頭:“晗妤,你速將這段時日發(fā)生的所有事告知我?!?/br> 就在未知的歲月里,風云流變,晝夜失所,一切變幻都在緩慢堆積后瞬間撕破了臉。 九重天不斷下沉,距離神禁封印越來越近。魔界各處戰(zhàn)旗飄揚,劍拔弩張。凡人守望異變的天,看著黑白相間的天幕,早已是寢食難安。 變天了。 終于變天了。 君襲遙望蓬萊上空熾白的天,仿佛能看見明亮背后有一場肆虐的天火,留下了余燼,終在此時復燃。 洞山之上,老仙者亦是仰望一切,卻已失去了爭執(zhí)的氣力,沒法再插手此事了。他親身經歷過千年前的劫數(shù),深知這是一場無解的局。 沒有人還得了這條命,寧嗣因要的,恐怕連天神都給不起。 “萬古,萬古,只有你了……” “這世上只有你能攔住他了!” 老仙者對著無垠的虛空喃喃自語,轉過身,面前有兩人一鶴。 “輔尊大人?”洞山真人瞬間在心里懸起一塊巨石。 君襲迎上前去,開門見山:“真人既已知曉寧嗣因的意圖,如今還退居此地,可是要放棄了?” “至少寧嗣因他不會動蓬萊的。”洞山真人無奈躲過他的視線。 “真人!” 此時,靖晗妤站了出來,她是此地最年輕的仙者,持著山石不可平的語氣,格外篤定。 “蓬萊人從不置身事外!” ※※※※※※※※※※※※※※※※※※※※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