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dān)憂
星辰稀疏的遮蔽在夜云之后,宮燈高懸,投下一片朦朧光影,模糊了燈上圖案。 他垂首,目光化在柳金萱身上,夜色籠罩下,她的身影比之從前要清減不少。 楊固檢抿著唇,許久才道:“金萱,我們還可以有孩子。我叫太醫(yī)院、內(nèi)太醫(yī)院所有醫(yī)者會診,你還年輕,身體早晚會好。” 他為柳金萱攏了攏鬢發(fā):“咱們時間還很長呢,不著急。我們遲早會有自己的孩子的?!?/br> 楊固檢聲音很柔和,望著貴妃的目光也很柔和,且專注。 他沒有說“朕”,用著人世間再普通不過的自稱,于這一瞬,他在貴妃面前,如同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丈夫。 “夜深了。天冷風(fēng)寒,你回去吧,可別著了涼?!睏罟虣z道。 他出了宮殿,乘上龍輦,內(nèi)侍內(nèi)衛(wèi)們圍攏上來,長長的儀仗消失在愈加暗沉的夜色中。 柳金萱立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彈。 新調(diào)的小宮女大著膽子走上前來,道:“娘娘,夜深了,奴婢扶您回去吧?!?/br> 她眨眨眼,抬頭望向天空。烏云蔽月,今夜不是個好天氣。 “是該回去了。”柳金萱嘆息一聲。 宮女想要攙扶她,被她一把推開,慌得跪倒在地。 柳金萱眼神有些空洞,面對皇帝時還在的那點精神氣飛快的xiele,背影蕭索又頹然。 他待她,真像一個平凡人家的丈夫啊。與她幼年時想象中的郎君一模一樣,溫柔、體諒,真心實意的愛著她,寵著她。 就連她沒有孩子,自己都絕望了時,他也一再的勸慰她,相信他們終究還會有。 多好的丈夫啊。 ――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者,后宮中沒有那么多妃嬪的話。 他能心心念念著,同她再生下一個孩子來,十多年都不曾放棄這個念頭,也能在聽聞李充儀身懷有孕時,急匆匆自她身邊離開。 原來她和別人,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這一點,她不是早就明白了么。 所以啊,盛寵不衰有什么用呢,宮中女子并非只她一個,膝下荒涼的她,老去后甚至還不如那些失去寵愛,仍然撫養(yǎng)著公主的妃子。 她暗自思索著,李充儀腹中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 皇帝多會教養(yǎng)人啊,親自挑選了老師,自己也每月考教學(xué)問,教得公主們個個滿腹才學(xué),胸有丘壑。 太子年幼體弱,叫他訓(xùn)了一次,昏暈半日后,他便管得少了些,由著皇后帶他,細論起來,太子學(xué)業(yè)還不如公主。 然而自小被皇帝當(dāng)做半個兒子,比照著皇子寵大的王詠,早已經(jīng)被他放出去,成就一番事業(yè)了。 就連復(fù)開武宗時設(shè)立的西廠,原也是皇帝存著一半拿它給小孩兒玩耍歷練的心思,才交由王詠管理。 到如今,西廠早已被王詠認(rèn)認(rèn)真真辦起來,做了不少事情。 若是李充儀產(chǎn)下了孩子,皇帝一定會很高興吧。 如果是個健壯的皇子,那便更令他喜悅了。子孫后代的濡慕,一向是為人父母者所不能抵擋的歡樂。 可惜了,那個孩子的母親,不會是她。 柳金萱想著皇帝的笑容,只覺得隆冬提前幾個月,降臨在這崇京之中。朔風(fēng)刺骨,從京城城墻直吹入皇城內(nèi)宮,淹沒了她的仙棲宮。 “圣上,我與您同歲,早已經(jīng)……三十余歲了啊。” 柳金萱撫上皇帝攏過的鬢發(fā),心漸漸沉落下去。 主殿的門還大敞著,門外的黑暗蔓延進來。桌案上孤燈熒然,僅存的光亮幾乎要被這黑夜所吞噬。 她枯坐于桌案前,眸中映照著燭火,這光暗淡下來,又漸漸轉(zhuǎn)為兩個清晰的人影――李充儀和朱美人。 瑟瑟秋風(fēng)中,她端坐如一尊雕像。心里頭似缺了一塊,又漸漸向著他處蔓延,一如這無邊無際,難熬的黑夜。 門外小內(nèi)侍輕手輕腳走進來,到她面前時,微微落重了步子。 見柳金萱看過來,他瑟縮了一下,說道:“娘娘,明日一早,太醫(yī)們前來會診,圣上早朝后還要看娘娘的脈案。天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柳金萱點點頭,兀自出神。半晌,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br> 內(nèi)侍又極輕的走了出去,兩扇雕花門合攏,發(fā)出“哚”的一聲悶響。 她拔下簪子,挑了挑燈花。室內(nèi)明亮些許,她的心卻如被這光壓入角落的陰影,寂寞又暗淡。 什么是可以倚仗的呢?大約是皇帝的寵愛吧。 什么是可以依靠的呢?大約是子嗣吧。 皇帝的寵愛總有盡的時候,抑或許,縱然無盡,皇帝也終有百年之日。 到那時,沒有子嗣的她,失去依仗,必定會落入萬劫不復(fù)之境,縱高居貴妃之位,頃刻間便也能為他人所奪。 這個孩子必須留下。 皇后使人傳信到仙棲宮,皇帝從仙棲宮里出來,探望李充儀。她害死懷孕妃嬪的事情尚未完全過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動手了。 “如此,我要李充儀的性命,當(dāng)是應(yīng)該的。” 柳金萱忽然開口,冷冽的聲音于主殿中蔓開:“我只想有一個孩子而已?!?/br> 她重復(fù)著:“我只想要一個孩子,是兒是女都無所謂,我只想養(yǎng)一個孩子?!?/br> 主殿一片靜寂,柳金萱凝視著燈燭,枯坐至天明。 皇帝賞賜長慶宮主位許多東西的消息,很快便被有心人傳進來了,她平靜的聽著,泛出幾分冷淡的笑。 · 朱瑩起床的時候,將近五更。 李充儀還未醒,她便先在院中打了套皇后教的拳法,又去小書房讀書。 與她想象中的不同,昨日里皇帝來了,聽皇后說李充儀懷孕一事,臉上便存了些歡喜的笑影。 連帶看見她時,皇帝雖然不耐,卻也沒有沖她發(fā)火,甚至不咸不淡的夸了兩句。 他應(yīng)該是很想多要幾個孩子的,從言語中還能猜測到,他最想要的還是皇子,不多,再來一個就行。 這很好理解,太子體弱多病嘛。 所以他為什么要放任柳貴妃害人呢? 之前那些懷孕妃子,死得太冤了,間接造成宮中沒人樂意懷孕――這是何等的saocao作??! 懷抱著一國君主之思維,吾等小小女子不能理解的疑惑,朱瑩發(fā)奮圖強,把半張大齊地圖給背完了,特別是王詠要出巡辦事的那幾個地方,她都仔細的看了好幾遍。 李充儀醒來后,有宮人到小書房請她。 昨日皇后把李充儀托付給她照顧,皇帝知道了,順口下令,將這個照顧給砸實了。 她撿了本書揣在袖子里,來到正殿內(nèi)室中,李充儀正坐在妝臺前梳妝打扮。 因她懷了孕,長慶宮中熏香都撤了,墻邊小鼎中放置著各色瓜果,整座宮殿彌漫著瓜果的甜香。 在朱瑩看來,這果香可比熏香好聞多了。 生辰家宴上,皇帝經(jīng)過她坐席時,后面跟隨的某個太監(jiān)渾身香氣濃郁,人走過去了,氣味還留著,香味刺得人頭暈?zāi)X漲。 她由衷敬佩皇帝居然能把香成這樣的家伙帶在身邊,從此對熏香這東西敬謝不敏。 “朱meimei來了?!崩畛鋬x從鏡中見她進來,笑著打了個招呼。 她氣色比昨日好了些,只是臉色仍然發(fā)白。 見李充儀的手伸向妝粉,朱瑩匆匆行了禮,上前一步,按住她:“娘娘,您要保重身子,這些東西還是先不使了吧?!?/br> 她看過一些妝粉的方子。這大齊女子用來化妝的東西,好些是有重金屬的…… 一般她能不用就不用,實在不行用了,回宮立刻清理掉,平日里就描個眉毛,貼點花鈿。 李充儀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哪就這么緊張了?眼下宮里侍奉的人,都是皇后娘娘用慣了的,我這些東西,也不是新得的?!?/br> 朱瑩勸告道:“娘娘,該多注意的地方,還是多注意些為好。我并未懷疑別人,只是覺得娘娘有孕在身,這些可用可不用的外物,還是停一停的好?!?/br> 想了想,她又添一句:“娘娘,我在書中依稀看見過,說鉛粉對孩子不大好?!?/br> 整個長慶宮,只有朱瑩讀的各色書籍最多。沒出宮,又在偏殿找不到她的時候,去小書房一準(zhǔn)能看見她。 聽朱瑩說是從書里看來的,李充儀便收了手,不去拿妝粉,觀望著鏡中的自己,嘆道:“總該用些東西,遮掩遮掩面色。” “娘娘,您只是唇色淺了些,用點口脂即可?!笨谥腔ㄖ{(diào)的。 李充儀依言涂上口脂,又畫了眉,在額角貼上鵝黃花鈿。 她留朱瑩一同用飯,派人到宮內(nèi)小廚房傳膳。等待的閑暇時間里,李充儀屏退左右,和朱瑩聊了起來。 她拉著朱瑩談起以后的事:“我位在九嬪,宮中又多年沒有孩子降生。我若真能安穩(wěn)生下皇嗣,勢必要升到妃位的。” 朱瑩說:“這是好事啊,娘娘?!?/br> 這種節(jié)骨眼上,李充儀懷了孕,滿朝文武,內(nèi)廷宦官,太后皇后,全都盯著她的安全問題,柳貴妃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種時候作妖。 只要李充儀本人身體康泰,孩子妥妥能生下來。 李充儀本人愁眉不展:“我知這是件好事。眼下貴妃也不敢拿我怎么樣,可我擔(dān)心……” 她比了個九的手勢。 “上面只有兩個空位置,說實話,誰不想往上走呢?便是自己升不上去,也不愿意叫別人升上去。現(xiàn)在人人看著貴妃,圣上又做了表示,我活著是不必擔(dān)憂了,可我擔(dān)心這個孩子啊?!?/br> 朱瑩秒懂,這是在害怕九嬪對她出手。 李充儀從來不得寵也不爭寵,就算母憑子貴,在孩子三歲立得住前,也不可能出太大的風(fēng)頭,論理用不著擔(dān)心貴妃以外的人害她。 她這樣說了,必定是宮中出現(xiàn)了讓她恐懼的苗頭。 朱瑩簡直醉了! 在宮中有柳貴妃這么個公敵的情況下,大家居然還想著斗來斗去,這皇帝的后宮,真是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