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弊
審了兩個案子之后,棄官逃跑的謝知州,被一個坐著騾車的病弱青年捉回來了。 · 王詠在京城名聲不好聽,化池又離京城近,種種劣跡都能傳到。 他雖代知州開了衙門理事,敢來報官告狀的卻沒幾個,閑得發(fā)慌。 派出去拿著公文從衛(wèi)所調(diào)兵的軍卒,又回來報說,衛(wèi)所之兵,名存實亡,名冊中大部分已是死人。 剩下那些,瞧著竟比城中百姓還要瘦弱,多有窮困至極,典兒賣女的,想要討鳳形山賊寇,調(diào)兵還不如直接拉百姓充軍。 王詠自不能做出這種事來。 他奏本寫了一半,便擱了筆。謝知州跑了,他倒能代為理事,只是在求援上卡住。 自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也曾總督軍務(wù)過,知道期間種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若要求援,必得先探明了鳳形山地勢,以及賊寇數(shù)量才行。 橫豎州衙中無事,可以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鳳形山打探。王詠一下一下敲著桌子,陷入沉思。 “廠臣公,外頭有人求見,說是陶興葉家子弟,抓住了謝刺史,特送來衙門?!毕氯诉M(jìn)來報道。 一聽葉家,許多關(guān)于世家的煩心事便涌上心頭。王詠雙眉微蹙,道:“叫軍卒把謝刺史押去牢里,請葉家人進(jìn)來。” · 來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容貌清俊,只是比李不愚還要消瘦,身體顯得有些佝僂,嘴唇微微有些泛白,看起來便不太康健。 他有功名在身,本不需跪,又捉到了謝知州,算來有功,王詠便叫下人為他設(shè)了把椅子,請他坐下了。 那人自報家門:“我是陶興葉家嫡脈,葉奉得。” 這個名字耳熟,是葉家年輕一代的才子,與宮中葉修媛乃同父同母的兄妹。 王詠神情溫和些許:“聞聽葉公子常年在外求醫(yī),如今到了瓊州,可是瓊州出了名醫(yī)了?” “非也?!比~奉得笑道。 他輕撫著扶手,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問道:“如今鳳形山出了賊寇,時常擾亂周圍三縣一州,當(dāng)?shù)毓賳T隱瞞不報,與當(dāng)年云城一模一樣。不知廠臣公做何想法呢?” 葉奉得對王詠用的是尊稱,王詠待他也比之前要親切許多:“我本意在征討,怎知瓊州軍戶成了這般模樣。” “廠臣公可知鳳形山中藏有匪寇多少?”葉奉得又道。 他說中了王詠的煩心事。 王詠搖搖頭:“州衙里一群廢物,比逃了的謝刺史也不遑多讓,什么都問不出來,我打算整頓了城里,便派人到鳳形山中查探。” 葉奉得了然的笑了笑。 “既然廠臣公遇到難事,在下倒能幫上些忙?!彼f,“我常年在外,一為求醫(yī)問藥,二為游歷,近來到了瓊州,連城都進(jìn)不去。我不想交那入城金,又知這里匪寇橫行,便親往鳳形山下查探了一番。” 此人瞧著病弱,沒想到竟有如此膽氣。王詠不由高看他一眼,問道:“葉公子探得什么了沒有?” 他本沒抱什么希望。 州城里一群身體健壯的官員,尚且叫匪寇嚇得抱頭鼠竄,官印都丟了。 葉奉得是個文秀書生,從鳳形山下走一圈,能平安回來就不錯了。 葉奉得豎起三根手指:“探得三點。” 王詠起身拱手道:“愿聞其詳?!?/br> “鳳形山中匪寇不多,也就不到千人。不過他們或與廠臣所想的山匪聚嘯不同,是扯了反旗的?!?/br> “州中官員,竟然隱瞞于我?”王詠剛剛坐下,聞言大怒。 “或許并非隱瞞,反賊到了,官員們跑得跑藏得藏,城門都不出,他們能知道誰反誰不反?一州官員全無膽氣,也算奇事一樁,怪有意思的?!比~奉得笑著說。 這個“怪有意思”聽著刺耳,王詠心生不悅。 他陰著臉道:“葉公子此言差矣。父母官都是廢物,國土上藏著反賊,我竟不知有何有趣之處,能引得公子發(fā)笑?!?/br> 葉奉得只是笑,沒有回答,勾下一根手指:“第二點,鳳形山易守難攻,我派私兵前往查探多日,都尋不著上去的辦法?!?/br> 王詠敲著桌案,想著該怎么往京中要兵。 “不過廠臣無需煩憂,我有幸尋到曾在山中長住過的百姓,從他們口中,得知了一條山路。山路難行,若能順著它進(jìn)山,正巧能抄了匪寇們后路?!?/br>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路你可驗過沒有?” “那路至今還能行人。我已親自走過一趟?!?/br> 王詠聽著,點點頭。 瓊州和另外三縣屢遭劫掠,可見當(dāng)?shù)匦l(wèi)所軍戶沒法指望。 化池行省頂頭的官員,多為謝家、葉家的人。這兩家爭權(quán)奪利,在行省官員中又顯得有些涇渭分明。 三司官俱是謝家親朋故舊,其下府官多是葉氏子弟。 府官所管轄的州縣中,謝、葉兩家官員占大頭,顧家也摻和一腳,另有幾個小世家糾纏其中,擠兌得寒門官員,在化池行省里幾乎就是個擺設(shè)。 瓊州周圍,姓謝者多矣。 有了眼前脫官服丟印逃亡的例子,王詠對謝家一脈的能力不做多大指望。 如果鳳形山?jīng)]有扯反旗,他倒還能先處理了謝知州,報給皇帝,派人拿著公文,去找都指揮使司官員調(diào)兵遣將。 如果整座化池都和瓊州一般德行,他便絕不客氣,連彈劾帶要兵,飛馬報回京城。 可這鳳形山里的偏偏是反賊。如此,為了穩(wěn)妥,盡快討伐了他們,當(dāng)可越過地方,直接找皇帝要兵―― 京營是他經(jīng)營多年的班底,有多少本事,他心里門清。 王詠沉吟許久,忽想起葉奉得還沒說第三點,問道:“還有呢?” 葉奉得問:“廠臣公聽了在下之言,有何打算?” “反賊一事,非同小可,竟然被周遭官吏隱瞞半年之久,我必奏明圣上,發(fā)兵征討。至于謝知州他們……” 王詠輕蔑道:“云城便是前車之鑒?!?/br> 葉奉得撫掌,笑道:“我果然沒有找錯人,廠臣公是個有決斷的。如此我便直說了,鳳形山十日之后,便要劫掠鳳山縣。” 王詠眉心狠狠一攢。 “當(dāng)真如此?” “當(dāng)真?!比~奉得說。 王詠咬牙切齒,半晌,長吐出一口氣來,罵道:“就這樣的人,也配扯反旗?倘若瓊州沒配上個慫鬼,只怕立刻便將它除盡了!” 只有十日,從京營里調(diào)兵來不及,只能忍氣認(rèn)了鳳山縣的損失。 他叫來手下人,吩咐道:“拿我公文,快去鳳山縣所轄衛(wèi)所走一趟,看看能動用多少兵將?” “廠臣公何必去做那無用功?!比~奉得道,“您若是不想眼睜睜看著鳳山縣被人攻打,我有一計,不知可行不可行?!?/br> “葉公子直說便是?!?/br> 葉奉得彎著眼睛笑。 他覺得數(shù)度征戰(zhàn),素常喜好刀兵的王詠,居然能叫化池治下衛(wèi)所,逼得只能坐觀鳳山縣遭難,嘗到無米之炊的苦處,實在是有意思極了。 “廠臣公帶了多少人馬?”他笑問道。 王詠看見他的笑,只覺礙眼,似乎諷刺得很。偏偏葉奉得又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叫他不好發(fā)作。 他只能道:“聽說過了化池,便有不安生的東西到處作怪,圣上此次特許我?guī)б话傩N境鲅?。?/br> 這下葉奉得有些笑不出了。 “廠臣公只帶了這么點人?”他問。 王詠冷笑道:“在從前,我出巡時,又何嘗帶過軍卒?!?/br> 葉奉得便嘆道:“我身子不好,又常年外出,家中怕我出事,叫我?guī)е鴰资畟€私兵。我身邊伺候的僮仆,外頭驅(qū)使的下人,也全都練過,配上刀槍即可暫時充做私兵?!?/br> 他說:“我知廠臣離京時,帶了不少人馬,原以為更多的,加上我家私兵,能湊個三五百人,不料竟然只有這么少?!?/br> 王詠慢慢揉著寫了一半的奏本,許久后,才道:“你是說,想打他們個出其不意?二百來人也不是不能冒險,你若記得鳳形山地勢,不防畫出來,給我參詳參詳?!?/br> 他招手,命下人為葉奉得搬來桌案紙筆。 · 紫云漸漸化作灰黑,夜色壓了下來,沉沉的,萋萋雜草于夜風(fēng)中,發(fā)出簌簌聲響。 一支長隊攀上山壁,荒草掩映之中,小路陡峭得叫人難以下腳。 有人試探著往上爬了幾步,險些脫手滑落下去,摔得尸骨無存。 他喘息著掛在原地。 前方少年回過頭來,望向他,目光灼灼,眸中似盛著兩泓月光。 王詠微微翹了唇角,道:“葉公子不必跟著了,叫幾個人送你回城吧。” “云清縣里的主官,是我葉家人。葉家人丟了的臉面,我總該替他掙回來?!比~奉得嘆息道。 “葉公子硬要跟著,只怕臉面還沒掙到,命已經(jīng)沒了,”王詠輕嗤,“你把私兵借我,當(dāng)記你一功,不需公子犯傻,且下去吧?!?/br> “是我自不量力,隨到此處,已經(jīng)受不住了。”葉奉得望山興嘆。 曾經(jīng)白日里親自探過的路,到了夜晚,竟崎嶇到令人心驚。 他只能放棄:“我便在這里找個地方躲著,等廠臣公的消息?!?/br> 王詠不再說話,指了兩個人護(hù)送他,自己摸著黑,帶隊攀上山去了。 長長的隊伍從眼前漸次而過。 葉奉得坐在一旁,捶著虛軟的雙腿。 他望著那只隊列隱沒于夜色之中,四周寂靜下來,兩個軍卒立在身側(cè),絲毫聲音都不聞。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間輕笑一聲,道:“聞名不如見面,真是有趣,有趣?!?/br> ※※※※※※※※※※※※※※※※※※※※ 謝謝小天使的營養(yǎng)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