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州
朱瑩和李充儀兩人,躲在長慶宮閉門謝客的時候,被她閑暇時惦記了無數(shù)遍的王詠,終于交接完瓊州等地事務(wù),帶人前往他處巡查。 在這段時間里,宮中發(fā)生了不少事情。 就比如…… 陳太監(jiān)破案能力低到令人發(fā)指,于是乎,他干脆封鎖了整個內(nèi)宮,連信件都不許寄進(jìn)寄出。 朱瑩寫給王詠的回信,就這么砸在了手里。 別說叫內(nèi)侍送出去,就是入司禮監(jiān)后,被分撥到陳端手下做事的蘇純,都不敢在風(fēng)口浪尖上試探陳太監(jiān)的脾氣。 還在等著收回信的王詠,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他已經(jīng)出了化池行省,來到盧州。 盧州地屬陽上行省。 同行省之中,還設(shè)有五個邊防重地,一向屯兵多于他處,是以行省中其他府州縣,服兵役的民戶,較之其他地方要多上兩三倍。 · 因帶著葉奉得同行,王詠難得的坐了馬車,或者騎馬隨眾人一同行走。 他們路上花的時間長,盧州官吏已經(jīng)提前幾日得知王詠動向,待他來的時候,知州便率領(lǐng)州中大小官員,出城迎接。 秋末的天氣,倒還不算冷,太陽出來以后,甚至能稱得上和暖。 盧州城外官道修得平整,村落儼然。道旁枯草盡處還帶著幾分綠,秋菊已然次第開放。 不少孩童趕著家里的雞鴨鵝、羊羔等物,在野地中放牧,瞧見一隊人馬行來,也沒多害怕,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原處眺望。 王詠挑起薄簾,向外望去。 那些放牧的男童女童,離得有些遠(yuǎn),瞧不清年齡模樣,只能看見他們身上的衣衫,還不十分破舊,手底下攆著的牲畜,也都肥肥胖胖。 此時天光近午,更遠(yuǎn)些的村落中升起裊裊炊煙,于半空中散開,拉成小小一片輕霧。 霧中隱約傳來幾聲雞鳴,仿佛飯菜香氣,都被這雞鳴送到面前,縈繞在鼻端了。 “盧州百姓生活富足?!蓖踉伵袛嗟馈?/br> 馬嘶聲驚飛了誰家的雞,幾個女童笑鬧著追逐它,漸漸離馬車近了。 這個距離,能望見孩子剃得靛青的頭皮,腦瓜頂兩側(cè)以紅繩扎起的小揪揪,還有她們身上穿的,帶著幾個補丁,洗到發(fā)白,瞧著卻依然厚實的布衣。 她們似乎對于兵將見得多了,覺得軍卒過境稀松平常,瞧見隊列齊整的兵士,還好奇的望著,幾次因為貪看而抓雞失手。 王詠在窗子處探著頭,一個不怕生的女童瞧見他,便嬉笑著向他揮手,另外幾個孩子抓住了雞,緊緊抱在懷里,扯著她顛顛的跑著回去了。 他在化池行省激起的滿懷郁氣,于盧州孩童們的笑聲里散了個干凈。 瞧見盧州知州率官員跪迎時,王詠甚至親自上前,攙起了他。 知州姓陳,并非世家出身,祖上出過官,家學(xué)還算淵源。他年紀(jì)五十開外,鬢角斑白,脊背已有些彎曲。 王詠來時做過功課,對陳知州有了不少了解。 此人在朝中左右無靠,不論是王詠的新成派,還是世家、文臣組成的崇明派,他都不肯沾邊。 陳知州素常膽小,本來京官做得不錯,一直明哲保身,后來見兩派斗得太兇,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乃是常事,甚至牽連了一些中立之人,唯恐殃及自身,便主動上書,請求調(diào)到外頭做州官去了。 沒有利益沖突,盧州城外又瞧著不錯,王詠待他較為和氣,道:“刺史請起,你是一州長官,何必向我下跪。” 陳知州順著他的攙扶起身,沒把王詠這句客套當(dāng)真,恭迎王詠進(jìn)州城。 城中又與城外不同,別有一番滋味。 臨街的房舍大多都老舊了,顯出修筑多年的煙火氣。 這些屋子都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其中人來人往,街頭少見擺攤賣東西的小販,一些年輕女子,三五成群,在胭脂鋪子等地進(jìn)出。 王詠一眼掃過,問道:“刺史知我要來,提前凈街了?” “并未?!标愔菪⌒牡?。 “怎么不見多少擺攤子的人?”王詠又問。 “廠臣有所不知,盧州臨邊區(qū),多有外國不軌之人,進(jìn)城刺探,一年之內(nèi)少說也得抓二三十人?!标愔菡f。 王詠目光在那些女子身上停留片刻。 一方水土一方人,說得果然不假,陽上與化池臨近,只不過變了個行省,風(fēng)俗也就跟著變了。 許是接近邊境,本就民風(fēng)彪悍,再加上多有戰(zhàn)事侵?jǐn)_,盧州學(xué)不來京城和大齊腹地安穩(wěn)之處,從上到下都盛行的迂腐,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便常在外頭走動。 “……后來又多了作亂的,多是扮做貨郎,被人抓捕時,從攤子中拔出刀劍來傷人,甚至劫走婦孺。我來盧州后,便做主只許人在店鋪中販賣貨物了。”陳知州繼續(xù)道。 這是個膽小到謹(jǐn)慎至極的人,如此處理說不上最好,當(dāng)然也不算錯,王詠點頭,認(rèn)可了這番解釋。 跟在二人身后的葉奉得忽然插嘴道:“陳刺史既不許他們走街串巷的做生意,那些小販如今做何事謀生?” 陳知州回頭瞧他一眼,拿不準(zhǔn)葉奉得什么身份。 見是王詠帶來的,陳知州不敢忽視,先望了望王詠,得他首肯,便回道:“城中開了坊,期間修建了不少棚戶,那些人便聚集此處販賣,只是進(jìn)出都要受人檢查罷了。” 王詠沒說話,聽得很安靜。 他以前打仗,不是往南,便是往北去,倒還從沒打過越安此國。 陽上、源中、太尚三省共設(shè)十個邊防重鎮(zhèn),專為阻擊越安。行省中其他府州縣,最重要的職責(zé)是維持邊防重地的兵力和糧草等后勤。 此時來到盧州,王詠最關(guān)注的是當(dāng)?shù)匦l(wèi)所的兵力問題,至于民生,葉奉得不提,他便忽略了。 葉奉得很快便和陳知州攀談起來。 他們既然說到了民生,王詠干脆也把心思放在盧州民生上。 他不在意陳知州說的那些話里,真的假的都有多少。 橫豎眼前看到的,遠(yuǎn)勝于瓊州,百姓似乎衣食無憂,這便是陳知州的能耐。 如果屬實,等他回京去了,自然也不吝嗇于御前的幾句夸贊。 · 一行人來到州衙。王詠先使人查了盧州賬簿。 大齊對于各地稅收,都定著最低限度,盧州城年年壓著最低的限額來過。 這便有些奇怪了,不過想想州城內(nèi)外百姓的生活情狀,便可以理解了。 其次州中吏治、兵員供給等都能說得過去。陳知州在位兩年,還消了不少前任官員遺留下來的冤假錯案,可見能力比旁人要高不少,坐在知州的位子上,算是屈了。 王詠瞧完了賬簿冊錄等物,看陳知州便越發(fā)順眼,與他來之前,派人到城中調(diào)查過的結(jié)果相仿。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道:“陳刺史好前途,既不愿回京,地方府官,日后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這便是承諾了。 他沒多注意陳知州的反應(yīng),站起身來。 盧州從記錄上來看,一切都好,不必他費心整頓,至于其他,像衛(wèi)所之類,并不屬州官管轄,便要自己去查了。 這個不急,他已經(jīng)分派了人去,如今不過是等個結(jié)果罷了,至于落腳處,也早有州官全權(quán)接手安排。 一時間,他竟然閑了下來。 見王詠起身欲走,陳知州數(shù)次欲言又止,顧忌著王詠,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王詠開口,聲音里透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我聽說,盧州有個富戶朱家,在哪里呢?” 陳知州臉色僵了僵,道:“您說的是朱美人娘家?就在城中,金桃巷里,廠臣如果想去,我可以派人帶路?!?/br> “不必?!?/br> 王詠往州衙外走,陳知州連忙送出。 他眼角皺紋比方才還要深刻,面色漲得有些紅。王詠忽地扭頭,道:“陳刺史有什么話想說?” 陳知州張口結(jié)舌半日,都沒能說出句話來,王詠等得不耐煩,嗤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樣子?我須不會吃了你?!?/br> “廠臣……” 陳知州喚了他一聲,又啞了許久,州衙中安靜得針落可聞,叫王詠心頭疑竇叢生。 在他耐心快要消磨殆盡時,陳知州終于開口:“下官聽聞,廠臣近來與宮中朱娘娘有了交情。” “不錯?!?/br> 他還打算到朱家瞧一瞧,回頭給朱瑩帶幾句家里人的貼心話呢。 “下官還聽聞,朱娘娘無辜下獄,是廠臣捉拿了貴妃娘娘親眷,才為朱娘娘洗脫冤情?!标愔菪⌒脑囂?。 王詠臉色沉下來,道:“刺史想說什么,直說就行,我可不想聽人拐彎抹角?!?/br> 陳知州又沒了聲。 片刻后,他終于問:“廠臣與貴妃娘娘親近,柳家犯案,您尚且不肯包庇,那么朱娘娘家人犯了事,想來廠臣依然會秉公辦理吧?” 王詠唇角勾起一個諷笑:“陳刺史給我戴高帽子,也得看我接不接?!?/br> 他盯著陳知州瞬間白了的臉看了會兒,看得陳知州背上生寒。 就在陳知州以為王詠不打算管的時候,王詠忽然轉(zhuǎn)身走回大堂,重新落座,冷聲問:“朱家犯了什么罪?” 陳知州深吸一口氣,道:“當(dāng)初朱娘娘升賢妃,曾派人到家中報喜,從此朱家便仗著朱娘娘的勢,不肯服役,也不肯交稅。下官沒有辦法,只能將朱家數(shù)額,攤派到別戶頭上……” 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在王詠黑如鍋底的臉色中,徹底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