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
事實比陳知州說的更令人憤懣。 朱家服兩種役,兵役和灶役,其中兵役共兩個。自從朱瑩當上賢妃,送信回家報喜后,朱家便不肯再服兵役。 前線里缺兩個人還不算什么,畢竟他們仗著妃子的勢,陳知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當不知道,只是這灶役…… 盧州產(chǎn)井鹽,量極低,由此灶役負擔并不重。 各地灶戶也會被父母官分派雜役,從前雜役重,使百姓疲于奔命,后來經(jīng)了變法,已經(jīng)使雜役重擔減輕許多。 于是盧州的均徭也輕。 然而朱家人并不滿足,打著賢妃旗號,聯(lián)合其他幾個大灶戶,不肯承擔正役之外的任何活計。 陳知州本就是怕受朝中官員斗法牽連自身,才到外面做官的,并不敢觸宮中四夫人的霉頭,害怕被吹枕邊風(fēng),只能咬牙忍了這口氣,把均徭攤派到別人頭上,多有百姓,因此而家無余糧,身無完衣。 至于王詠一路上為何沒見到這樣的窮人,純是他走的城門不對,進了盧州較為富裕的地方。 · 王詠背著手,在衙門里轉(zhuǎn)了幾圈。 朱美人和娘家有聯(lián)系,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不過……她是否在當年的信件里,提到過要為家里人撐腰? 如果真的提到過,她為何從未借助過皇后,來影響皇帝發(fā)布免除家中,甚至盧州軍戶、灶戶雜役的政令呢? 如果她真的想做,以當時的身份,其實并不難。 他憶起多年前,還家居鶴昌時的人與事。 當年的朱瑩還不姓朱,沒有大名,小小一團,連路都走不穩(wěn)。 他被人捆在車上賣去京城的時候,便是她跌跌撞撞追在后面,摔了幾個跟頭,逐著漸行漸遠的驢蹄聲。 小姑娘追不上,只能在后頭口齒不清的哭叫著。他一直都還記著那天的事,她眉間的梅花記,烙在他記憶里,終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 他尋了很多年。 在冷宮中相見后,那句在他心間回蕩了多年的聲音又振響起來,于是朱瑩,便成了他不忍損傷半分的人。 他站住了,陳知州不安道:“廠臣……?” 王詠別過眼,心亂如麻。 有句疑問在他口齒間咀嚼半日,終于問了出來:“娘娘的娘家,是遷到盧州的嗎?” 陳知州低頭回道:“并非,朱氏世代居于盧州,在這里,還算是家風(fēng)嚴謹?shù)?,并無遷居之史?!?/br> 他不明白王詠為何突然有此一問,見王詠似乎心情不佳,連話都不敢多說。 朱家并未遷居,那么,朱瑩必然是同他一般,被賣過一次的人。 十多年時間,說短也短,說漫長也漫長,總能把人浸潤成和記憶里不甚相似的模樣。 他有點分不清了。 是朱美人得勢以后,為了回報家族,才肯使家中人逃避徭役,還是朱家的人,不肯在乎養(yǎng)女在宮中的處境,私自拿著她的名頭耀武揚威? 王詠在這一瞬間,竟嘗到皇帝看見柳貴妃家人罪證時的兩難意味了。 他徘徊許久,終是做出決定:“把朱家管事的人帶來?!?/br> · 陳知州捏著的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聽出王詠的語調(diào)很平和,毫無尖刻的意味,心中不由一沉。 人皆有私心,王詠自然也不例外。陳知州不曉得他會不會對朱家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心頭如群蟻啃噬,無一刻安寧。 朱家族長很快來了。家中雖出了個娘娘,他自己卻還是個白身,見著官要跪下來。 “不知老爺喚草民何事?”朱家族長問道。 他偷眼望向堂上,除了陳知州以外,還多了個服色與普通官員迥異的官,心中有些無底。 那官開了口,尚為少年聲氣,溫和道:“朱家逃徭役一事,還請朱老解釋?!?/br> 朱家族長心頭微顫。到此時,他終于認出這個服飾與他人不同的大官究竟是何身份―― 他反而沒先前那么緊張了。 王詠拿著案上的簽子慢慢擺弄,眼角微垂。 朱家族長磕頭道:“老爺容稟,朱家并非是逃役??!實乃家中大孫女兒入宮后,特特的關(guān)照家里?!?/br> 王詠眉心一攢,手上動作也停了下來:“污蔑宮妃,可是大罪?!?/br> “草民不敢欺瞞老爺!”朱家族長喊冤,他聽出王詠并未生氣,心里頭底氣便更足了,“這是孫……娘娘派人送信來,親許了的?!?/br> 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覺,王詠放下簽子,淡淡道:“朱老可知,從六月間開始,娘娘便不再是妃位?!?/br> 朱家族長梗了梗,結(jié)結(jié)巴巴道:“知……知,草民知曉?!?/br> “那為何這幾個月來,你們依舊逃役?”王詠又問。 他容色和煦得厲害,完全不似那連百姓們都聽過威名的樣子,仿佛自己是宮里娘娘派出來,和娘家人話家常的普通小內(nèi)侍。 朱家族長卻在這和煦里流了一腦門的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王詠便揶揄道:“想來娘娘獲罪時,仍有余力照拂家人吧?!?/br> 他甚至笑了笑。 “是,是……”朱家族長不敢看他,只能在心中揣摩他的意思。 王詠含笑,接著道:“朱老不必害怕,我并沒有問罪的意思。只是娘娘既然入宮,便是皇室中人,皇族筆墨輕易不能流落在外,故而,娘娘托我討回當年的信件。” 陳知州什么話都不想說了,坐在位置上,臉色陰陰沉沉的。 朱家族長剛落下去的白毛汗又冒出來,他還想說什么,王詠已令人隨著他回家,去取娘娘當年寄來的信。 他無奈退下,回到家里,把那信重新封了封,只盼著王太監(jiān)幫人帶東西,只是順個手,并不會拆開來看。 他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州衙,王詠接了信,瞧見上頭新封的痕跡,道:“朱老有心了?!?/br> 說著便將信給拆開來,拿到眼前看。 朱老一個哆嗦,差點沒跪穩(wěn)。 · 王詠仔細的讀了信。 那信上的筆跡,比朱瑩給他的回信,還要差許多,兩者各有各的丑。 不過朱瑩正在練字,并不能據(jù)此判斷為非朱瑩所寫之物,他便權(quán)當這信是真的。 信里說了不少對家里人的不舍,還有比這些更多的,想要照拂族人的內(nèi)容。 她說,臨走前家中殷殷囑托,叫她顧著族里的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說,想求皇后娘娘出手,為家里侄兒侄女聘請名師,希望能教導(dǎo)孩子成才。 等孩子考中舉人后,她便能走關(guān)系,叫侄子做活計輕省,俸祿又多的官職。 王詠先是蹙了眉,而后心下一松。心頭沉甸甸壓著的巨石,煙一般消彌無蹤了。 他唇角挑得高了,譏笑道:“朱老可真會舉著娘娘的大旗,做娘娘都不敢做的事情啊?!?/br> 陳知州詫異的抬眼望他。 卻見王詠說不上發(fā)怒,也說不上不在意,帶著幾分古怪的意味,輕輕將那信折了起來,對嚇癱在地的朱家族長道:“你們干這種事,小心害了娘娘。” 他鳳眼已瞇了起來,搖著朱美人的家信,偏過頭盯準了陳知州。 面對著的人換了,王詠聲調(diào)里已滿含冷意,臉色也徹底陰了:“假仗宮妃之勢,亂我國/法,如今又污蔑宮妃名聲,人證物證俱在,陳刺史還想裝作看不見嗎?” 尾音揚起,竟透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猝不及防得到這樣一番話,陳知州大喜,立刻令人將朱家族長關(guān)押住,又派人將逃了兵役的兩個朱家人捉來,打算嚴懲。 王詠揉了揉額角,看著這一切,待朱家族長涕泗橫流的被拖下去后,這才說:“首惡重判便重判,至于家產(chǎn)……一年里攤派出去多少,便教他們拿雙倍出來,一半補還給別的灶戶人家。” 他又道:“另幾家逃灶役的同樣。” 這便是還要給朱家留幾分面子的意思了,不肯當真往深里追究,叫他們家業(yè)敗落凋敝。 陳知州恭敬應(yīng)下,著手分派人去做了。 王詠沒守在堂上盯著,他還有別的事要做。從州衙中出來,葉奉得不知何時已等在外頭,盯著他嘻嘻的笑。 王詠從這笑里頗覺出幾分不適來,總覺得他在奚落自己,便不說話,快步往外走。 偏葉奉得哪壺不開提哪壺,追上前笑問道:“朱娘娘家里的事,廠臣公要如何處置?” 他心頭火起,又覺沒個發(fā)作的理由,聞言冷聲道:“我當日如何處置的劉太監(jiān),今日便如何處置朱家人?!?/br> 葉奉得不由怔住,再想問時,王詠已經(jīng)走出去老遠了。 · 王詠一徑出了衙門,站在石獅子旁,抬頭望向天空。 盧州的天極遼遠,藍得如一泓秋水。他一只手臂支在石獅子上,徐徐微風(fēng)吹過鬢角,帶來幾分夾著蟲鳴的涼意。 “你可要好好的過啊――” 十余年前的聲音,還縈繞在耳畔。他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想。 他被太陽晃得眼酸,微微闔了眼。 衙門后便是背著朱瑩,觸犯國法的朱家人。長空盡處的宮闕內(nèi),又關(guān)著一個朱瑩。 朱瑩不受寵,還與貴妃有仇,皇帝在涉及貴妃的事情上,從來不肯偏著別人。 倘若放任下去,朱家必然會給她招來禍端。 如叫貴妃抓住把柄…… 他雖能回護住朱瑩,卻管不得內(nèi)宮里許多事,更管不了皇帝。 到了那時,朱瑩的生活,勢必比如今還要艱難。 王詠回頭望了望大堂的方向,眼底蕩起一片冰冷。 他也想朱瑩能好好兒的過。如果可以,他還想和她一起做許多別的事情。 如此,似朱家這般拖后腿的東西,便休怪他無情了。 ※※※※※※※※※※※※※※※※※※※※ 啊…… 今天整理完以后,我簡直想打死自己。 為什么腦洞這么大,要寫一個系列,總共十七篇的宦官文,還覺得自己能一個月搞定一本長篇? 是男神劉瑾賜給我的勇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