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自蘇純給陳太監(jiān)帶話,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陳太監(jiān)許是猜到她想做什么,徹底在內宮銷聲匿跡了…… 朱瑩托人問過,發(fā)現(xiàn)陳端這段時間連宮里都不留宿了,不論忙到多晚,都會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家。 就連他那倆估計比他年紀還大的養(yǎng)子,這段日子都被陳端趕出去住著,見都不見。 朱瑩:“……” 他一個實權內臣,絕不會害怕無寵妃嬪,躲著柳貴妃這類倒還說得過去。 朱瑩猜測他近來一定是被內宮里哪位得寵妃嬪盯上了,才會特意避開,她自己算是個順帶的。 畢竟,蘇純還在跟她來往呢。 · 李充儀躺在床上小憩,朱瑩坐在旁邊。 她面前鋪著一張白紙,上面寫了許多人名,亂七八糟的線條團在一起,整張紙都墨跡斑斑。 如今幾大世家中,龍吉顧家正值崛起之勢。 顧昭容這一嫡支,父兄前不久都升遷了,于朝中屬于高位,堪稱滿門才俊,旁支也有不少人,為一方大員。 在顧家光芒遮掩下,陶興葉家顯得有些敗落。朝中雖有姓葉的官員,位置卻不緊要,還有一兩個任閑差的。 謝家主要勢力在地方。朝中幾個大臣,沒顧家人那么顯眼,卻都屬要缺,地方上勢力強盛。 顧、謝兩家在先帝時期算是同盟,至于現(xiàn)在,隱隱有斗起來的架勢。 還有北方軍事要塞的花家…… 與常氏在習武上一路走到底不同,花家近些年不少子弟參加了科舉,名次還不錯,想來是打算慢慢摘掉武夫的帽子,向文士看齊。 朱瑩托腮瞅著這張紙,回憶著從蘇純嘴里摳出來的消息,慢吞吞的在紙上畫了個圈。 圈中了顧氏和花氏。 顧家這一代,嫡支三子,也就是顧昭容的叔叔,雖只是個地方官,瞧著不起眼,可他的女兒上月卻與花家結了親,算是顧氏跨越三代帝王的頭一份。 也就是說,花家打算棄武從文,顧家對它伸出了橄欖枝,其中原因,朱瑩是不明白的。 不過…… 從皇帝的角度來看,花家如今還是個供應著武將的家族。文武世家聯(lián)合,對于皇帝而言,不亞于頭上懸了把刀。 朱瑩理順了這些世家的關系,揉了揉那張紙,順手丟進水盆里去了。 宮女上前,迅速處理掉臟水,幾乎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她悵然的望著李充儀。 冬月,宮中燒起了地龍,從腳下泛上來熱。長絨地毯鋪滿整個內室,便是赤腳踩在上頭,也不覺得冷。 因著屋子里暖和,李充儀明顯比從前睡得踏實。 隔著錦被,依然可見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與細到筋脈分明的脖頸比起來,給朱瑩一種觸目驚心的戰(zhàn)栗。 到底是誰想要害她? 除了柳貴妃外,顧昭容,謝昭儀,還有葉修媛,都與李充儀有利益沖突。 甚至花婕妤,以及一些與大世家交好的小世家出身的妃嬪,也不排除被人指使,向李充儀動手的可能。 她想了很久。 待芳那個案子,不太可能是謝昭儀做的。謝昭儀一向是個拈酸吃醋的女子,心思比她還淺,想做什么一眼就能看穿。 葉修媛……她沒怎么接觸過,留在腦海里的,是一抹淺淡的影子。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顧昭容和葉修媛了。想起顧昭容身后那個高大內侍,朱瑩對她的懷疑更多了幾分。 可一想到顧昭容也是當時的無辜受害之人,朱瑩便又不確定了。 她起身悄悄的走到外面。李充儀的宮女迎上來,低聲問:“娘娘要回去了嗎?” “我有些事,想到宮外走走。”朱瑩說,“娘娘還睡著,她醒了后,你們記得替我說一聲。” “是。”宮女回道。 候在門邊的,有她的宮女,拿著雪青色厚披風迎了上來。 朱瑩穿好披風,戴上雪帽,走出正殿時,還是被風吹得瑟縮了一下。 風里卷著雪,撲了她滿臉。 庭院中已積了層厚厚的白,四顧茫茫,朱紅的高墻上,露出樹的長枝,雪壓得厚了,便“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白與白揉碎在一起,又為片片鵝毛所覆蓋。 朱瑩腳步頓了頓,走到外面。 冬月第一場雪下得很大,連妃嬪宮人們兩寸厚的鞋底都能埋了。內侍取來木屐,朱瑩心驚膽戰(zhàn)的蹬上,扶著他的手走下臺階。 屐齒陷入雪中,簌簌有聲。 “去御花園走走?!敝飕摰馈?/br> 她本想好了借口,打算去寶臺宮拜訪,見著這天氣,便徹底歇了心思。 兩個人順著掖庭長長的宮道走著。內侍撐了把大傘,為她擋住雪。 “這大冷天的,也不知云城那邊天氣如何?!敝飕摵鋈徽f道。 內侍笑道:“娘娘說笑了,云城地處最南,別看宮里頭穿了棉衣,只怕云城人還穿紗羅衣裳,出去游玩呢?!?/br> 朱瑩便也跟著笑了笑。 山高路遠,也不知王詠到了暖和的地方?jīng)]有。 御花園里格外安靜,并無出門看雪景的妃嬪。她隨便撿了一條路慢慢走著,湖泊已凍上了,長橋素白。 朱瑩登上橋,四面望去,忽見不遠處湖心亭的窗戶,有一扇似沒有關嚴。她一時好奇心起,叫內侍打傘在橋上等著,自己走了過去。 亭內傳來說話聲。 朱瑩腳步停住了。 她認出里面鬼鬼祟祟說著話的,是顧昭容和一個男子,兩人似乎還很是親近。 對食? 皇帝并不在意無寵妃嬪和宦官或者宮女對食,以慰寂寥,當然,結菜戶不行。 朱瑩不確定他能不能容得下寵妃和宦官對食……畢竟這是在打皇帝的臉。 不過她對皇帝沒心思,自然不在意皇帝是否頭上發(fā)綠。 想著宮妃對食畢竟不能光明正大拿出來說道,朱瑩怕撞破了以后,讓顧昭容覺得尷尬,便打算躡手躡腳的離開這里。 亭內男人聲口響起:“娘娘,您說謝昭儀怎么近來對您愛搭不理的了?”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 朱瑩不由得站住了。 顧昭容嘆道:“她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大概是覺得這段日子我比她受寵吧。” 這好像不是結對食的樣子? 內侍又道:“雖說娘娘家里,正和謝昭儀家里不對付,到底在宮中還有用到她的時候,您看這……” “隨她去吧?!鳖櫿讶菡f,“我現(xiàn)在比她得寵,她定然不待見我,好好的,討這沒趣兒干什么?用她也可,不用她,照樣有別人補上。” 朱瑩已經(jīng)確定,自己之前想錯了,這大概是顧昭容和她的心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討論事情。 如果涉及皇嗣問題,她聽便聽了。 想在這個宮里活下去,再給李充儀報仇的話,堂堂正正找證據(jù),再和兇手對決,那是傻子才會干的事。 可惜他倆談的是爭寵。 朱瑩意興闌珊的回到橋上看雪。 微林苑里的鹿跑了出來,不知怎地到了湖面上。蹄子不如爪子,在冰上站不穩(wěn),那小鹿奮力滑動細長的腿,朝著岸邊挪動。 呦呦鹿鳴被風吹了很遠,直傳到朱瑩耳中。 她抽出手帕,掃了掃欄桿上的雪,倚了上去,笑道:“一會兒走的時候,它若還上不了岸,你便找人來幫幫它,怪可愛的?!?/br> 內侍道:“娘娘心善?!?/br> 許久,湖心亭里走出一個人來,遠遠望見朱瑩,便是一愣。 此時風雪比先前小了些,朱瑩扶著內侍,走向顧昭容。 “妾身見過昭容娘娘。”朱瑩行禮。 顧昭容笑道:“好冷的天,朱婕妤竟然冒著雪,站在橋頭上,也不知尋個地方避一避。” “還不是因為妾身貪看那頭鹿。”朱瑩也笑。 顧昭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鹿還在冰面上艱難的打著滑。她眼里笑意更甚:“怎跑到湖上去了?這鹿竟是個傻的?!?/br> 朱瑩約顧昭容一道走走,如果能成,便再好不過了,方便她試探:“多時不曾見娘娘了,娘娘可有閑心,與妾身一同賞雪?” “這便不了,我一人出來,時間有些久,也該回去了?!鳖櫿讶菘蜌獾?。 朱瑩微微垂眸:“路上雪深地滑,妾身送您吧?!?/br> “不必,朱婕妤有心,我心領了?!鳖櫿讶菥芙^。 朱瑩便沒糾纏,和顧昭容道了別,往微林苑去了。 這是片依照野林模樣種成的林子,里頭放了好些鹿、鳥、松鼠等動物,活脫脫一個小森林。 憲宗楊水赫很喜歡這里,賜名微林苑,年年中秋節(jié)、元宵節(jié),都要帶人在林子附近過。 她帶內侍走進林子,吩咐道:“你去找苑中值守宮人,叫他們把鹿救上來。記得別拿手搬,在后面推就行,你盯著他們些,別嚇得小鹿亂蹬亂踢,斷了腿?!?/br> 內侍連忙去了。 朱瑩繞了一段路,尋了個看得清湖心亭的地方躲藏起來。 顧昭容站在原處,四面望去,尤其是朱瑩進林子的方向,更是看得時間長。過了會兒,她又低下頭,望著雪地出神。 直反復多次,顧昭容才踱步離去,慢吞吞的離開御花園。她走了很久,朱瑩腿都站麻了,從亭子里才又出來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宮中內侍們的冬日常服,也似顧昭容般四處眺望,確定四下無人后,低下頭,從另一個方向急匆匆離開了。 湖心亭前,只余下幾道通往不同方向的腳印,被雪粒漸漸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