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夢
楊固檢接到消息,趕來寶臺宮時,顧昭容已經生產完畢,累極昏睡過去。 兩個孩子是龍鳳胎,正抱在奶娘懷中。 他一個都沒有看。 他本就不期待這兩個孩子,便也對他們不盡心。 常姝雁見了,只無奈道:“圣上,不知您可愿將女兒過到貴妃名下?” 柳貴妃只比楊固檢早來了一會兒,并不知曉皇后召她來此有何用意,突然聞聽此言,喜得站了起來:“圣上!” 楊固檢本能地想要拒絕。 只是一想起以后,再想想那日貴妃的眼淚,他又猶豫了。沉默很長時間后,楊固檢終于道:“就這樣辦吧?!?/br> 他來這里只是走個過場,說完后,立刻就離開了。 貴妃從奶娘手里接過女兒,驚喜地抱著她。 嬰兒的哭聲回蕩在殿內,刺耳得很。她渾然不覺,小心地抱著,竟有些手足無措了。 朱瑩沒有說話,依舊坐在原位上。她對皇女沒什么感覺,只無端端的,厭惡起了新生的皇子。 他占據了已故的二皇子的稱呼。 常姝雁說道:“你能得這個孩子,全賴賢妃說情,希望貴妃能記著這份情誼。” 柳貴妃且驚且喜,望向朱瑩。 朱瑩朝她點點頭,然后起身道:“皇后娘娘,貴妃,妾身手邊還有事情要做,先告辭了。” · 她回到鸞儀宮時,王詠已候在正殿里。 朱瑩見著他,心下便是一松,可這松弛也沒持續(xù)多久,便又很快消失殆盡了。 她心里煩亂得很,勉強朝王詠笑了笑。 “娘娘今日想是累了?!蓖踉伒?。 朱瑩頷首,過了會兒,又搖搖頭,道:“我不覺得累。” 她望著王詠,有些困惑,又帶了點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了?!?/br> 王詠笑了笑,伸手輕推著她的肩膀,向內室中走去。他道:“娘娘不知道,便已經是累極了?!?/br> 她順著這力道往里走,最后坐在梳妝臺前,怔怔地望著鏡子。王詠站在后面,為她一樣樣拆下滿頭首飾。 他問:“娘娘,您今日為何不高興呢?” 朱瑩想了很久,才道:“顧昭容生產了?!?/br> 她停了片刻:“有一個男孩兒,讓我想起故去的那個孩子。” “娘娘只是因此而難過嗎?”王詠又問。 “我還……為了德妃jiejie?!?/br> 她低聲道:“一想起無辜死去了的人,什么未來都沒有了,然而害人的還存活在世,我便很不高興了?!?/br> 王詠說:“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兒。娘娘未免心急了?!?/br> “我知道?!?/br> 又是漫長的沉默。 朱瑩忽然又說:“廠臣,我覺得很困惑?!?/br> 王詠問:“娘娘困惑什么?” “我覺得,我只是為了德妃和孩子而不甘,可細細一想,似乎又不全是這樣?!?/br> 她展開手,望著掌心的紋路,怔怔地說:“我總想做一些什么,想看到我做這些事的意義,想得個好結果,可這么久了,我似乎一樣都沒有得到?!?/br> 朱瑩重復道:“因此,我覺得困惑?!?/br> 王詠為她卸下最后一枚簪子,放在桌案上。 他道:“娘娘自己不也知道,一件事情好不好,需要時間去證明,或許有生之年能看到結果,抑或許幾代人都見不到,如此,娘娘不必想這么多。” 朱瑩沒說話。 王詠又說:“娘娘知道外頭的人在說什么嗎?” “多少知道些。”朱瑩回答。 他笑了笑,解開朱瑩的高髻,慢慢地替她梳頭。 “娘娘,有一支歌,您大概還沒有聽過?!蓖踉佌f。 “什么歌?”朱瑩問。她指腹輕輕撫過妝臺上擺放的鳳冠,心已經沉沉壓了下去。 “一個京城四周傳開的民謠罷了。娘娘若是想聽,詠倒還記得些,可以說給您聽?!?/br> 朱瑩吸了一口氣,做好準備,道:“說吧。” 王詠手上沒停,嘴里輕輕哼起一支歌來―― 閹犬常吠日,牝雞時啼晨。滿朝無良宦,河山盡佞臣。 今逐眾文人,明除世家親。此后終有日,欺盡世間人。 新政催何急,罪連各比鄰。但愿天有意,雷霆擊慧辰。 真龍當正位,再出諸賢臣。雞犬棄于野,來迎天下春。 朱瑩聽著,心里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來。 她緊緊攥著拳頭,手都微微有些顫。 憤怒是有的,因她不明白,為何這歌謠連王詠都罵上了。 委屈是有的,因經過她手做出的事情,至今沒有一個顯出剝削的意味來。 無力也是有的,因她針對的是世家,優(yōu)厚的是百姓,可到頭來,連在百姓那里的名聲也無一點好處。 其他感覺也混雜在一起,催得她心里刀絞似的難受,突兀地落了淚。 鏡子映著的王詠垂眸為她梳頭,似乎完全未被這歌謠里的辱罵甚至詛咒所影響。 朱瑩問他:“為何民謠里會罵我?為何連你也罵上了?” “大概是娘娘推行出去的政令,有許多都經過詠的手吧,”王詠說,“從前不就有民謠在罵詠么?這次大概也是為了一樣的事情?!?/br> “史書里推行新政的人那么多,為何獨獨我和你要挨這種罵呢?”朱瑩怔然道。 “大概是因為身份吧?!蓖踉佌f。 “廠臣不覺得難過嗎?”她又問。 王詠想了想,回答道:“起初覺得難過,到了現在,什么感覺都沒有了。詠只是為娘娘不值?!?/br> 朱瑩嘆了聲,兩肘駐在梳妝臺上,捂住了臉。 她悶聲道:“雅懷,我……好像真的累了?!?/br> 王詠沒答話。 他為朱瑩梳了個極簡單的發(fā)髻,戴上一朵絨花,然后道:“您是為了名聲,才做這些事的嗎?” “不是?!?/br> “為了利?” “也不是?!?/br> 王詠道:“那么娘娘,便是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想為大齊和大齊的百姓做些什么事了。” 朱瑩依然捂著臉,沒有言語。 “您只是為了做事罷了,至于旁人言語,何必要上心呢?” 王詠道:“娘娘暫且休息一會兒吧,詠便在這里守著。” · 朱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實在睡不著,心里亂得很,便問王詠:“從前百姓寫歌謠辱罵廠臣,廠臣是如何熬過來的呢?” 王詠沉默片刻,道:“大概是做夢吧。” “什么夢,竟然這樣好?”朱瑩來了興趣,追問道。 這回王詠沉默得久了,半晌才道:“或許是個夢吧。在這個夢里,詠大概是個小少年。” 朱瑩安靜地聽。 他說:“這夢里,女子和男子一般,可以出家門,參政務,流言蜚語雖多些,卻也絕不會有娘娘受到的一片罵聲?!?/br> 朱瑩“嗯”了聲。 他說:“夢里之人,便是相隔兩地,也能用一個小東西互訴衷腸,聲音瞬息可傳萬里?!?/br> 朱瑩忽地睜開眼,望向他。 王詠繼續(xù)道:“夢里兩國絕不會輕易爭斗,便是開戰(zhàn),大約也用不著白白消耗那么多人力物力。他們的鳥銃更厲害,甚至還可以用一顆彈丸,覆滅一座城池?!?/br> 朱瑩嘴唇顫了顫。 她接話道:“廠臣的夢里,是不是還有鋼鐵所制的巨鳥,人乘其上,便可鵬飛萬里?” 王詠抬眸,笑道:“娘娘猜中了?!?/br> 朱瑩問:“是不是有神仙之鏡,內中藏著無數人與事,叫夢里的人,足不出戶便可觀天下大事?” 王詠道:“有的?!?/br> 他含著笑道:“娘娘想是和詠做過相同的夢了?!?/br> 朱瑩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 她道:“可我覺得,這并非是夢呢?!?/br> 王詠低頭,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五指微攏,包住了她。 朱瑩眼里似泛著光,牢牢地盯著他:“這夢太刻骨銘心了,不像夢,倒像是忘不掉的上輩子?!?/br> “詠也這么覺得,可十幾年過去,許多事也都忘記了?!?/br> “我才……做這個夢不到一年,我忘不掉?!敝飕撜f。王詠不禁一怔,抬了頭看她。 朱瑩抓著他的力氣更重了。 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道:“我記得,在那個夢里的世界,我從書里,見過國弱而外敵入侵的屈辱歷史,所以夢醒以后,看到大齊積弱,四面豎敵,便寢食難安?!?/br> “所以娘娘,您是為了這個,才想著為大齊做些什么嗎?” 王詠靜靜聽著,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終釋然地嘆了聲:“詠也一樣呢?!?/br> 他說:“詠也像是在夢里一口氣活了十幾年似的,醒來以后,見到這個和夢里的過去差不多的地方,總是想著要做點事情?!?/br> “如果能有半分意義,那便不枉做這一場夢了?!?/br> 朱瑩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潮濕。 她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素淡的帳子,許久后,才說道:“你說得對,是我著相了?!?/br> 王詠輕輕地拍著她的手。他神色很是輕松,對著朱瑩,他從來都能說很多話,如今想說的便更是多了。 可他想了很久,最終只是道:“詠有幸,能和娘娘做一場相同的夢。詠到如今還初心未改,但愿娘娘也能如此?!?/br> 朱瑩說:“你放心。” 他郁結在心口的擔憂終于散了:“那么,料想以后便有再大的風雨,您都可撐得過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