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我……只是一向聽聞東廠威名,有些害怕?!彼种福瑵饷艿难劢薜吐湎聛?,覆壓住了含著惆悵的眸子。 江懷越看在眼中,沒再追問,過了片刻才道:“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有人會送你們出去?!?/br> 相思一震,有點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姚康趕回西廠時,楊明順正慢吞吞地倒出一杯酒,端在手里晃來晃去,相思緊張至極地盯住他手中的杯子,心中滿是可怕的念頭。誰都沒明說,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就像是要用這杯酒送她歸西。 就在楊明順舉起杯子朝她走來的時候,屋門被人一腳踢開,滿頭大汗的姚康沖了進來,驚得楊明順摔落了酒杯,相思亦嚇得攥緊了床欄。 可是現(xiàn)在江懷越又說要放她們回去,難道是另外一種騙局? 她的嗓子有些發(fā)緊:“督公,您說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騙你?” 相思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片刻才克制著情緒道:“我,我能進去看看jiejie嗎?” 江懷越微微頷首,見相思急急忙忙進了小屋,轉身便走向院外。楊明順連忙追上前,低聲問:“真的要放她們走了?” “不然呢?你不是應該高興才是?拖拖拉拉的,就等著我改變主意饒過她們!” 楊明順不好意思地賠笑:“不瞞您說,我近日卜卦,老天爺叫我仁慈些,多做善事少殺生……督公,要不是小的我動作慢了點,她們的性命不是就沒了嗎?那曹公公發(fā)起火來,也夠督公惱怒一陣了……” 江懷越側過臉:“那我還應該賞賜你?” “不,不用……”他雖是這樣說,眼里卻流露著靦腆的渴望。 “狗東西,就知道攢錢,要那么多不花出去有什么用?”江懷越斥了一聲,隨手取下指間一物,扔在楊明順懷里。楊明順忙不迭接住了那枚溫潤無瑕的和田玉韘,笑逐顏開:“小的攢錢自有用處,一大家子指望我養(yǎng)活呢!” 江懷越看了看他,目光復雜,寂靜地朝前行去。 這一夜相思沒回自己住處,馥君到半夜時醒了過來,見相思伏在床邊,手腕清瘦止盈一握。她想起身為相思蓋上衣衫,相思卻迷迷糊糊睜開了雙眼。 “jiejie,你好點了嗎?” 馥君點頭,疑惑道:“你怎么不回去?他們不管嗎?” 相思揉揉眼睛,道:“江大人說,明天就放我們走?!?/br> 馥君怔了怔,也有些難以置信?!罢娴??不會有什么陰謀詭計?” 相思搖頭:“我想不出他還要使什么詐……” “可為什么之前一直找借口扣押我們,現(xiàn)在又忽然改變了主意?”馥君終究還是不放心,望著相思道,“他們沒有逼迫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她愕然:“什么?” 馥君嘆了一口氣,沒再繼續(xù)追問,只是對于被釋放的原因思之不解。相思小聲勸解了一會兒,看她重新又睡下,才吹熄了蠟燭,和衣躺在了一旁。 她勸馥君的時候說的頭頭是道,可如今自己卻思前想后,難以入眠。 悄寂夜間,風過小院,薄薄的窗紙輕微顫動,如她敏感而纖細的心緒。 原先在高煥府中,當她險遭富商糟踐,無望而又只能隱忍時,是江懷越帶著不可一世的倨傲闖入廳堂。 笑容醇凈如清風弄泉,眼眸深處卻又藏著狠辣的冰刺,赤紅蟒袍上金絲盤繞的云海滔天,始終印刻在心。 之前承蒙他出手,才使得她逃脫了高煥的魔爪,可他又分明有著更冷冽寡情的心。若說高煥是張揚肆意的鷹隼,那么江懷越就像是幽寂狠厲的毒蛇,稍有時機,便會迅速出擊,取人性命。 他甚至還想殺她滅口,不含一絲憐憫。 當她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心是沉墜戰(zhàn)栗的??赊D念一想,他本是執(zhí)掌西廠的提督,要真溫良仁慈,怎可能凌駕于朝堂一眾大臣之上? 還是安安分分遠離此人為好,他當初從高煥手底將她救出,只不過是機緣巧合,并非有意相助。 她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默默地告誡自己。 次日清早,果然有番子將她們姐妹帶出了西廠。金陽如線,穿透灰云照在青石大道上,玄黑馬車緩緩而來,相思將馥君先送上馬車,自己才要上去,聽得身后方腳步聲紛沓,不禁回過頭。 江懷越正與楊明順邊走邊談,冷不防望到她,便停在了門前樹下。他今日沒穿上朝用的蟒袍,碧玉錦繡云紋曳撒齊整利落,在朝陽下姿容卓然,別有傲霜凌雪之意。 相思還未開口,楊明順先招呼道:“這就走了?” 她低著眉睫,朝他們行禮:“蒙督公搭救,又照顧多日,奴婢與jiejie今日離去,以后如有機會,定會報答恩情?!?/br> 江懷越神情淡然:“報答是不必了,記住以前說過的話即可?!?/br> 他始終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讓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滿,暗自腹誹道:和你認識以來,說過那么多話,要我記住的是哪一句? 但嘴上卻道:“相思懂得,記住該記住的,那些不該的,早早把它們忘掉?!?/br> 他卻哂笑了一下:“哪些該記得,哪些該忘掉,你能分得清?” 這人說話怎么總帶著刺?不把別人噎死不罷休似的!相思心內郁結,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奴婢但愿將這幾天的經歷都忘了才好,督公日理萬機,也不必牽掛我們姐妹了。” 車上的馥君聽得真切,雙眉微蹙,忍不住挑起車簾輕聲道:“相思,大人想必有事要忙,我們還是不要多耽擱他的時間了?!?/br> 相思悶悶地應了一聲,轉而辭別,輕提起湘裙踏上了馬車。 清風掠動了她鬢邊簪花,盈盈粉色點染鵝黃,她在車門畔卻又忍不住再度回望。江懷越依舊負手站在原處,陽光正濃,透過密密層層的金黃葉尖,搖落在他眉睫,眼眸寒澈,猶帶倨傲。 第17章 一旁的楊明順笑呵呵地道:“走吧,這不是酒樓玩樂的地方,但愿以后別再見面?!?/br> 她的臉龐微微一熱,想了半晌才道:“那就希望各自平安吧,小楊公公,您保重?!?/br> 說罷,低頭進了車子,深青色簾幔一落,馬車很快駛向遠方。 楊明順望著馬車遠去,不由喟嘆:“說起來這些官妓也多數(shù)都是可憐人,有些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被充入教坊司沒了良籍……” 他本是無心一說,目光所及卻見江懷越斜睨過來,神情不善。 “督、督公,小的又說錯什么了?” “沒有。”他背著手往前去,走了一段又道,“楊明順,你是不是春心萌動了?” 跟在后邊的楊明順險些摔倒,漲紅了臉,說話都不利索了?!澳?,哪有啊。督公您這是,這是拿小的開玩笑呢!我只不過隨便說說,對她們兩個,完全沒有別的心思!” “哦,那就是對其他人動了心?”江懷越漫不經心地邊走邊問,楊明順手足無措,忽然間猛跺一腳:“哎呀,曹公公那邊不是還等著回話?我得趕緊去報告一聲,免得他老人家等急了發(fā)火!” 說罷,也沒管江懷越,顧自撩起衣袂一陣煙似的跑得沒影了。 馬車經過鬧市,外面叫賣聲起起落落,馥君畢竟還未恢復,倚坐在側壁間有些吃力。相思扶著她的肩臂,透過竹簾看著外界,感覺好像已經與世隔絕了許久。 “靜琬。”馥君忽而側過臉,“你上次說,曾經見過盛公子,他怎么來了京城?” 相思愣了愣,要不是她問起,早就快把這事給忘記了?!昂孟袷菑倪|東軍中調到京城來做官了……我也沒細問?!?/br> 馥君垂下眼簾不做聲,相思問道:“jiejie怎么忽然想起這個了?” 她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低聲道:“我是想……西廠的人忽然又放了我們,會不會是盛公子找人幫的忙?” “他?”相思想起了當初在酒宴廳外,盛文愷有意推脫的模樣,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墒强答ゾ巧袂椋阒涝谒男哪恐?,盛文愷始終都是溫文有禮舉止合宜的翩翩公子,若是告知她當時情形,只怕會讓她心灰意冷。 于是只道:“他才來京城,自己還沒站住腳跟,應該沒那么大的力量吧?” “可要不是他,又有誰會……” “jiejie,盛公子和我們已經十年沒見?!毕嗨碱D了頓,望著她道,“也許他早就成婚了?!?/br> 馥君那雙秀麗的眼眸迷濛了水霧,她很快閉上雙目,壓著聲音道:“說這做什么?我又不會還心存幻想?!?/br> 相思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好再說下去。車內安靜了下來,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了錚錚淙淙的琴韻之音。相思挑起簾子,刺目的陽光斜射在前方金粉流麗的牌匾上,“輕煙樓”三字赫然在目。 “到了?!?/br> 馬車停在了輕煙樓門口,相思將馥君攙扶下來,隨行的番子本來還要等在這里,相思卻道:“我想進去再陪jiejie一會兒,你們先走吧,我自會回淡粉樓去?!?/br> 于是番子和車夫就此離開,相思陪著馥君才到輕煙樓門前,看門的小廝就叫起來:“你們,你們居然回來了!” 相思皺眉:“難道不能回來?” 小廝摸摸頭,道:“不是不是,我前些天聽說馥君jiejie被抓進了西廠,心想這次可……”他嘿嘿笑著沒說下去,這時李mama攏著頭發(fā)才從樓內出來,一見馥君也是驚呼連連,忙不迭問起被高煥抓去后的情形。 馥君蹙著眉往里走,一時間輕煙樓里其他官妓樂女聞訊而來,紛紛問長問短,相思只好替馥君擋著,連聲道:“jiejie身體虛弱,有什么事情等她恢復了再說……” 好不容易上了樓回到房中,相思扶著馥君讓她躺下,自己又忙著給她端茶送水。馥君過意不去,撐著身體道:“不要忙了,你這些天也受罪不少,快坐下休息?!?/br> 相思替她送來手巾,淡淡道:“還好,沒怎么受折磨?!?/br> “我在養(yǎng)傷期間,有時會聽到遠處有人慘叫怒罵……”馥君心有余悸,“還以為這一次難逃劫難,落在這些豺狼手里,比在高煥那兒更為可怕。” 相思倚坐在床欄邊,露出微微笑意:“jiejie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你又沒惹西廠的人,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 馥君瞥了她一眼:“是你想得太簡單,那是些什么人?不男不女,陰陽怪氣,最是狠毒狡詐,怎能以常理考量?” 相思無言以對,這時卻聽房門外傳來李mama的聲音:“馥君,快打扮一下,有客人找?!?/br> 兩人都吃了一驚,分明才從西廠回來,怎會有客人到訪? 馥君道:“mama,是誰來找我?他怎么會知道我回來了?” “你問我,我問誰?他進門就說要見你,就等在樓下花廳呢!” 相思著急地對馥君道:“這人來得蹊蹺,jiejie身體都沒恢復,怎么能去見客?還是找借口推脫了吧?!?/br> 馥君正待回答,李mama卻推門而入:“我說馥君啊,你之前就因為得罪了高千戶,弄得差點丟了小命,我這輕煙樓也被折騰得一塌糊涂!眼下才回來,又有人來找,可千萬別再任性?;食悄_下臥虎藏龍的,說不準又是什么厲害人物,你要是再出事,可真是求菩薩都保佑不了了!” 馥君朝相思看了看,扶著床欄起身,道:“mama,見客可以,但您也知道我受傷未愈……” “好了好了,先去了再說。”李mama催促著,又連聲叫門外的小丫頭進來為她梳洗打扮。相思有心阻止,但也吃不準來者到底是什么身份,生怕又真的惹出事端,只能在一旁等馥君裝扮好了,才道:“jiejie還很虛弱,我反正也不急著回去,就陪她一起去花廳吧?!?/br> 李mama打量她幾眼,勉強答應了下來。 相思陪著馥君進了花廳,卻不見客人等待。正遲疑間,繁花百鳥屏風后有人輕輕撥動琴弦,泠泠然如空谷飛泉,碎玉裁冰。 馥君一怔,相思已先轉至屏風后,望到那坐在琴臺邊的男子,不由愕然:“怎么是你?” “……你也在這兒?”他顯然也有些意外。 馥君聞音而來,乍一看到對方,并未認出是誰。他抬頭,先是微微出神似的看著她,隨后眼里浮出溫暖的光,唇邊也含了笑意。 “靜含?!?/br> 他緩緩站起身,月白襕衫玉簪束發(fā),容貌端雅,眉眼溫和。 馥君怔立,光亮透過輕絹百花屏風,淡淡地映在面前那人身上,如同披拂了一身純白綃紗,無瑕得好似溯回到了最青澀的,滿藏著酸甜心事的十年前。 他以前就這樣叫她,只在難得的私下見面時。在長輩面前,他只彬彬有禮地稱呼她為“云家meimei”,而她則喚他為“盛公子”。 “……盛公子?!?/br> 馥君深深低下頭,如同見尋??腿艘话?,向他屈膝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