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起來吧,好生搜查,只準找人,不準毀壞?!?/br> 捕頭帶著手下應聲而去,繼貞渾身發(fā)冷,心知自己果然看走了眼。江懷越也不多話,只是緊隨官差快步入內(nèi)。繼貞竭力抑制住自己驚慌的心,一言不發(fā)追隨其后,見官差們到處搜尋,沒放過任何一間房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那順天府的捕頭親自帶人尋蹤,江懷越卻穿過人群,徑直往白天去過的后院行去。繼貞追在身后氣憤難忍:“大人白天到來就是心懷企圖了?本庵堂雖不是名剎,卻也有百年清譽,如今被你們踐踏玷辱,叫貧尼如何能面對先師?!” 她抗辭激烈,江懷越卻置若罔聞繼續(xù)前行。繼貞眼見他已經(jīng)即將踏進后院門口,呼吸為之一頓,但也只能暗暗祈求上蒼保佑,不要被他找到蛛絲馬跡。 江懷越掃視四周,相思原先的衣衫還在院中,只是屋內(nèi)漆黑一片,毫無動靜。他快步上前,將房門推開。 一室冷清,暗影幢幢。 “這里的人呢?”他回過頭,眼神冷厲。 繼貞站在屋檐下,若不開口好似一道幽寂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一下,緩緩道:“大人,這屋里本來就沒人居住,是供香客休息的?!?/br> “下午時候我還看到那個啞尼姑從這兒出來。”江懷越環(huán)顧四周,最終盯住了繼貞,“她現(xiàn)在去了哪里?還有,之前留在庵堂的那個年輕女子又在何處?” 繼貞垂下眼簾:“您是說善蓮?我叫她去城里化緣了,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不知到底為何……至于那香客,早就離開庵堂了?!?/br> “你以為這樣的話語會有人信?”江懷越冷哂一句,大步邁進房間。追隨而來的捕頭立即搶著側(cè)身而入,點亮了桌上油燈。光焰徐徐躍動,室內(nèi)白墻灰影微晃,窗外枝葉沙沙作響。江懷越站在床前,低眸望著整齊的床褥,又忽而抬頭,望向窗邊小案上還剩半截的線香。 散落的灰燼被風吹動,簌簌飄飛。 他拈起一簇香灰,在手指間輕輕捻動,感受著微弱的余溫?!斑@里不久前,還點著線香?!彼剡^身,向繼貞說道。 * 悶熱狹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處,相思被那人拖拽前行,在第二次撞到側(cè)壁的時候,終于痛得醒了過來。 她咬著牙睜開眼,然而四下里黑暗無光,根本看不到自己身處何方。她能感覺自己正被人拖走,但是眼下她即便反抗也無濟于事,甚至還會惹來殺身之禍。于是她只能裝作仍舊沒有知覺的樣子,一聲不發(fā)地任憑那人將自己拖向前方。 在這樣無光絕望的境地間,她忽然想起的,竟然是白天在參天大樹下,隔著金黃落葉飄舞,與江懷越的那一眼回望。 當時只是一瞬交錯,而今回憶,卻好似周遭一切盡是虛無空白,寂靜之中,只有他與自己擦肩而過,目光與目光的融匯凝結(jié),沉淀了許多難以言表的情愫。 一聲悶響,她的肩膀又撞到了硬土,劇烈的疼痛讓她很快從幻夢中醒過神來??墒撬诒蝗擞忠淮巫蛐鼻胺降臅r候,想到的卻還只是那一幕。 那一眼。 她有點悲哀。 如果自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被埋葬在這荒黑地方,世上再也沒人會見到相思,也不會有人再遇到她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官妓。 而自己若是就此消失,督公他會不會尋找?又會不會焦急?會不會憤怒? 還是只不過少了一個沒多大作用的探子,輕描淡寫說上幾句,隨后只會在以后的歲月中,偶爾想到有過這樣一個人。 一段時間后,他還會記得,淡粉樓,相思嗎? ……眼睛有些酸澀。 * 渾渾噩噩中,通道似乎到了盡頭。那個人停了下來,抬肘奮力撞擊數(shù)下之后,頂住出口的木板松動掉落。 微冷的夜風頓時侵襲進來。 相思不由瑟縮,好在那人正忙著鉆出去,并未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蘇醒。沉重的呼吸聲再度迫近,他拽著她的肩膀,硬是將她拖出地道。周圍是密層層的草木,有些尖刺透過衣衫扎痛了相思,可她硬忍著不發(fā)出聲音。 穿過一大片林子后,他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竟然將她扛在了肩頭,隨后往前大步而行。 相思這時開始慌張,不知自己將被帶到何處,她又焦灼等待,期盼會有人及時出現(xiàn)將她救下。可是直到水流聲響越來越近,那人已經(jīng)把她帶到了大河邊,該來的救兵絲毫沒有出現(xiàn)的跡象。 那個人把她重重扔到了地上,她終于忍不住悶哼出聲。 冰涼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他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馬上就有船來了,以后就跟著我混,總比你那個沒用的男人強?!?/br> 她渾身發(fā)寒,卻還硬是抬起臉來,天上云層恰好緩緩移行,露出皓白圓月,無瑕月光下,照出了他一身灰白長袍,與那張神情詭異的臉。 “你!……”相思驚愕地倒抽一口冷氣,“善蓮?!” 他依舊做女尼裝扮,然而說話卻明顯是低沉的男子嗓音?!霸趺矗康浆F(xiàn)在才認出來?你一進凈心庵,我可就看中你了!” 他說著,便往她寬大的袍子里伸觸,相思抵死不從,用力蜷起雙臂護住自己,罵道:“你是男人!卻扮成尼姑害人!就不怕下十八層地獄?!” “害人?”他一邊不停手,一邊壓住她,喘息道,“來我這里的全是生不出孩子走投無路的可憐女人,你們想要孩子,我送給你們,這還叫害人?沒有我,那些女人早就被趕出婆家,現(xiàn)在一個個抱兒帶女,難道不該把我當活菩薩供起來?” “你……那個甄氏和丫鬟,也是被你藏起來了?!” “那個嬌滴滴的女人?!”他低笑起來,“看著柔柔弱弱,沒想到脾氣最大,死活不肯脫衣,鬧得太厲害,我只能把她給掐昏了,正玩的高興的時候,沒想到她那個小丫鬟剛好過來,就這樣送了性命?!?/br> 第47章 相思止不住牙關(guān)打顫, 努力鎮(zhèn)定地道:“你已經(jīng)被官府盯上了!現(xiàn)在還敢犯案那就是自找死路!” “官府?我在大運河混了那么多年,還怕那些飯桶?” 正在此時, 原本寂靜的金陽河支流上響起了吱吱嘎嘎的搖槳聲,在夜間回蕩更顯驚悚。相思背脊發(fā)寒,他卻喜出望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就朝河邊而去。 相思驚慌失措,奮力掙扎著呼救連連, 那人叱罵了幾聲見無法遏止, 索性掐住了她的咽喉,想讓她無法發(fā)聲。 她就這樣被死命拖拽向河邊。 她不敢想,如果被帶走會是怎么樣的下場。于是發(fā)瘋似的踢他踹他,不顧身體劇痛拼命掙扎, 手臂都快被拗斷了的時候, 終于滾到了冰涼的荒草叢里。他又撲上來, 按住她的后頸拖她走,相思的手死死抓住雜草草根, 手指盡被割裂。 血珠灑落碧草間。 “林山,還在搞什么?!”船夫低聲咒罵,“再不走我可不等了!” 他這才吐了口唾沫,揪住相思的長發(fā):“媽的, 不肯走就去死!” 說罷,竟拽著她,將臉猛地按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灌進了她的口鼻。 她再也無力呼救,大口大口地嗆著, 神志漸漸迷離。 后頸處的手冷硬如鐵鉗,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是一點都不甘心。 她還什么都沒得到,只是經(jīng)歷了十年的沉淪,就要這樣斷送性命?她貪婪,想要重新有個平靜的家,想要有個能夠聽她講話、唱歌、彈曲,甚至容許她發(fā)脾氣不開心,卻不會強迫她歡笑、起舞、敬酒的男人,安閑生活,希望還會有兩三個孩子,彼此相依相伴,就像她和馥君…… 但也許,只要能遇到愛慕之人,即便只有二人同在這滾滾紅塵走過一程,無論是否有緣能同行至最后,也不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guntang的眼淚與冰涼的河水交融,瞬間沒了溫度。 “在那里!” 突然間,遠方聲音嘈雜,凌亂的腳步飛快迫近。按住她的那個人正想逃跑,被人猛然撲倒在地,發(fā)出了嘶喊。 沉悶的搏斗聲一下下撞擊著夜色。她像瀕死的魚一樣被人拖出水面,頭發(fā)衣服都濕透了,緊貼在身上。 周圍吵吵嚷嚷的不知有多少人,她想睜開眼,卻突然感覺到有人到了身前,隨后,伸出手,用力地把她臉上的血水抹去。 “附近有沒有藤蘿能把她抬回去?”熟悉的聲音高揚起來,帶著憤恨與急躁。 又是一通混亂,隨后有人回報說四周只有枯樹雜草。 她虛弱不堪,忽覺腰間一緊,就被橫著抱了起來。 天旋地轉(zhuǎn)一瞬間。 相思呼吸一促,下意識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 江懷越微微一怔,沒有避開。她緊閉著眼,只覺周身疼痛,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錯激發(fā)了更復雜的情緒,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懷抱間淚水傾瀉。 他的衣襟被打濕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澀感。 “督公,人抓到了!”捕頭抓著被打的滿臉血污的林山和陳三郎過來了。 他緊抿著唇,看都沒多看一眼,抬腳就狠狠踢向林山。 林山這亡命之徒卻放肆大笑:“我說怎么看上去不像爺們,原來是太監(jiān)!” “大膽!”捕頭厲聲呵斥。 林山卻還在故意怪笑,嘴角流出血沫。 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的江懷越猛地回頭,用力踹向他的小腹以下。 一聲慘叫,林山嘶聲倒地,痛得打滾。 “不是爺們嗎?這都受不住?!” 他冷笑著,抱著相思離去,腳步迅疾又沉重。 * 他把相思帶回了凈心庵內(nèi)院,讓小尼姑善緣給她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又命人找來止痛散瘀的藥膏,給她抹上。 繼貞聽聞林山和陳三郎都已被押回順天府,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淚簌簌而下。只是江懷越無心理她,吩咐捕快嚴加看管之后,反身回到了院內(nèi)。 推開門,室內(nèi)只燃著幽幽青燈,原先那種馥郁的檀香味倒是早已散去。他走到床邊,相思背朝外面躺著,肩膀微微起伏,也不知有沒有睡著。及腰的長發(fā)還未干透,末梢?guī)е鴿駶?,尤顯墨黑。 他站在那里,在寂靜中看了她的背影一會兒,轉(zhuǎn)身想要離去。還沒走幾步,卻聽后方傳來低微的啜泣聲。 很輕,幾不可聞,可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江懷越轉(zhuǎn)回去,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現(xiàn)在……還痛得厲害嗎?” 相思躺在床上,沒有回應。 他覺著自己的問話有些多余,又補充道:“我剛才吩咐善緣替你看過,好在都是外傷,筋骨應該沒斷?!?/br> 話語在空冷的房間里凝固。她還是不出聲,只是時不時抽泣一下,讓江懷越有些為難。 “……我知道你肯定被藏起來了,但一時沒找到地方。后來發(fā)現(xiàn)床板異常,就下了通道尋找而來?!彼钠届o氣地解釋,可是聽的人卻平靜不了。 “督公還記得當初叫我來協(xié)助,我只多問了兩句,您就很不耐煩地訓斥,說什么既然派我出去,自然會保證安全,萬無一失?!毕嗨急硨χ曇艉苁巧硢?,與平時截然不同。 江懷越?jīng)]話可說,自己確實夸下???,甚至說,當時根本沒把所謂安危放在心頭。白天來過凈心庵之后,雖然覺得善蓮有點不對勁,可當時看到相思好端端的,又放了心。 他還記得,她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朝他說了兩個字:過夜。 于是他估計白天不會出事,庵堂的人之所以要留她過夜,必定是在夜間才有所行動,所以天黑之后,就帶著順天府的人找借口闖了進來。然而千算萬算還是晚了一步,地道狹窄彎曲,他和隨從們火速趕到河邊時,看到相思動也不動地伏在水中,竟有呼吸頓促之感。 抱她回來的路上,他迫使自己直視前方,不敢分心,回到內(nèi)院后,在燈光映照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相思那帶著血污和淚痕的臉。 那一瞬間,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只是他不能顯露任何情緒,依舊很平靜肅然地處理了余下來的瑣事,這才又一次回到這里。 而如今看她背對著自己躺在那兒,孤弱中帶著負氣,近乎平靜的質(zhì)問頭一次讓他感到了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