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我不記得了?!彼龆_口,不含情感,好似說的是一件極為遙遠又極為不重要的事情。 相思怔了怔,隨即努力笑得自然:“其實我對父母的模樣也記得不清楚了,畢竟那時候還小……” 他沒接過話題,屋內(nèi)一時冷清。相思正想重新說別的事情,外面?zhèn)鱽項蠲黜樅咧∏穆曇?,她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靶钫瓢鄟砝玻 彼龤g快地站起身,迎出門去。 楊明順在院子里笑嘻嘻地給她介紹晚飯的花樣,江懷越坐在桌前,聽著兩人歡聲笑語,心里不是滋味。 相思她,明顯是為了不再繼續(xù)那個令人難堪的話題,有意扮出的高興。 他在宮里那么多年,察言觀色本領(lǐng)一流,任何表情的內(nèi)涵或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外面還在嘰嘰喳喳,楊明順忽又鉆到窗口叫他:“督公,相思姑娘請您出去!” 他皺皺眉,負手出了房間,楊明順朝他詭譎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院門后。 * 夜空靜謐,微云淡抹如曳紗縹緲,那一輪朗月華光皎皎,映千萬里澄澄如晝,明輝清寒。 相思在將楊明順送來的飯菜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要不是小楊掌班說起,我都糊里糊涂的,忘記今晚是中秋!難怪督公穿著蟒袍,是從大內(nèi)剛剛出來?皇宮里怎么過中秋呢?” 她帶著愉悅在忙碌,江懷越不想澆滅她的熱情,只好簡略地道:“也和尋常人家差不多,賞月祭月,只不過宮里花樣多,今晚有專門的雜耍藝人,鉆圈蹬人什么的都有。還備了煙火,待晚宴之后燃放?!?/br> “好看嗎?”相思回過頭問。 他淡淡道:“我沒看就回來了?!?/br> 她略有些不安,撫著青花瓷的碟子:“皇上不會責(zé)怪嗎?” “不會。他正高興著,不在意這些?!苯瓚言阶叩绞狼埃钢杆龜[放好的那幾碟菜肴,“吃吧,很快就會涼了?!?/br> 她歪了歪頭:“那大人您也吃啊?” “我在宮里就吃好了?!?/br> 相思有點失落,自己坐了下來,拿著筷子吃了幾口,總覺得這樣不合適,便抬頭央告:“大人您站在我眼前看我吃飯,感覺不對勁?!?/br> “有什么不對勁?”他看看她,坐在了石桌對面。相思又吃了幾筷子涼菜,一邊吃一邊偷偷瞥他,大紅的蟒袍里是雪白的領(lǐng)子,依舊那樣不茍言笑,卻又在看著她吃飯…… 她停下筷子,認真道:“您這樣面朝我坐著光看不動,也讓我感覺很奇怪?。 ?/br> “那你想干什么?”江懷越覺得自己要被折騰死了,“站著不行,坐著又不對,叫我出去別礙眼?” “不是這個意思?!彼龂樍艘惶?,生怕他真的來脾氣了起身就走,“只是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樣一個人吃飯……” “怎么那么多事呢?煩的你!”他忍著脾氣重新起身,轉(zhuǎn)到她身側(cè),奪過筷子迅疾夾了幾道菜丟到她碗里,寒著臉道,“都冷了!還真想讓我也貼身伺候您用餐?宮里宮外一刻都不讓我休息!” 相思面紅耳赤,低著頭默不吭聲吃他丟進碗里的菜。 果然已經(jīng)涼了。 可是嘴角邊卻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想要抑制都抑制不了。咬一咬嘴唇,桂花佳釀的香味淡淡縈繞,如一曲舒人心脾的小調(diào)輕輕在心底響起。 * 草叢間蟲鳴唧唧,朗月光華下的庭院幽靜如水,桂影婆娑間,相思起身持著酒壺,倒了淺淺一杯。雙手奉送到江懷越面前:“大人?!?/br> 他本在出神望著桂樹陰影,忽而發(fā)現(xiàn)她到了近前,不覺一愣。相思又上前一步,彎腰道:“我敬大人一杯。” 江懷越蹙眉:“怎么好端端想起敬酒給我?” 相思訝異:“今晚中秋,承蒙大人照顧……照顧至今,總得有所表示……” 她這話說得有點冠冕堂皇,不太像平日的品性,倒是讓江懷越起了疑心,往杯中望了一望。相思看出他的猶豫,小小哼了一聲,晃晃杯中桂花酒。“大人還怕我在酒里下藥嗎?” “胡說八道?!彼琢怂谎?,奪過杯子一飲而盡。醇香濃郁的滋味讓他本來有些凌亂的思緒倒是清晰了起來,他抬眼望她,近在咫尺,妙齡如玉。最初相逢時候的那種惶恐悲戚已經(jīng)不見,如今卻是明柔婉轉(zhuǎn),又含靈動。 她轉(zhuǎn)回身又倒了一杯,這回倒是自己飲下。江懷越提醒她:“這酒喝起來甘甜,后勁不小。” “是和我以前喝過的不太一樣。京城里最近流行這種?”她似乎未在意。 江懷越道:“這不是京城的酒。” “感覺也不像北方的。是從南邊運來的嗎?” 他低著眼簾,接過她遞來的第二杯酒,琥珀般的佳釀蘊含遙遠的記憶。他望著徐徐蕩漾的美酒,心里有些難以名狀的低落。 于是不由自主點了點頭?!昂苓h的,南方?!?/br> 相思的眼眸里也含著悵惘,她坐在了他對面,想起了家中也有這樣靜謐清爽的小院,那是她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 “……大人,您是京師人士嗎?” 他那原本有些迷惘的眼神忽而沉寂下去,只淡漠答道:“不是?!?/br> “聽不出您的鄉(xiāng)音呢……”相思略感無奈地道。 江懷越對于她而言,似乎始終都只是西廠提督,他來自何方,還有無家人,因為什么而進宮……喜歡什么,厭惡什么,在意什么……一概都是迷霧。 他一直都以高傲卓然的豐姿出現(xiàn)在面前,時而凌厲時而狠毒,經(jīng)常因她的冒犯而生氣,偶爾也會克制容忍。但是關(guān)于他自己的一切,就像是海棠春未放,綠蠟密密卷,重重疊疊的花瓣聚攏內(nèi)斂,隱藏了花蕊容華,只給人留下驚艷的外在。 不知為何,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些,如今卻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他的事情,哪怕只是極為平凡的瑣事。相思覺得心里有火苗在燃起,搖搖曳曳,燙得臉頰也熱,視線也晃。 她鼓起勇氣又問:“督公家中還有什么人嗎?” 正在慢慢飲酒的江懷越略一停滯,眼眸深處似有波痕暗掠,隨后抬起頭看著她,神情一如既往地那般冷峻。 “你想打探我的事?” 這語調(diào)讓相思為之一怔,她竭力保持著自然的微笑,輕聲道:“不是打探,只不過認識督公也有一段時日,今日正巧是中秋節(jié),就想到問了一問而已,并無其他想法?!?/br> 他坐在沐潤著月色的桂樹下,似是覆著霜華,沉默許久才道:“我的事情,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為何要去想?” 相思愣住了,好似自己精心描繪了畫卷,卻被他棄置嫌棄?!安贿^是閑談而已,如果督公不想說這些……”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屋去。”他就此起身,將酒杯放回石桌,“我也有些累了。” 她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江懷越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院門口。遲疑片刻后,相思隨即站起身,暈頭暈?zāi)X地跟在后面。江懷越詫異回頭:“你做什么?” “我,我送大人回去。”她揚起臉來,眼波淼淼,笑意憨癡。江懷越無語,板著臉道:“相思,我剛才跟你說過,酒勁很足。你醉了?!?/br> 相思還是笑盈盈的,臉頰緋紅,像月下含羞的牡丹?!爸皇怯悬c頭暈,不妨礙送送大人啊?!?/br> “要送我去哪里?”他壓制了脾氣問。 “送您回家呀?!?/br> “……我今晚也住在這里。還回什么家?” “這里?”她的目光越發(fā)迷離了,卻還認認真真環(huán)視四周,隨后笑起來,“這不是我家嗎?” 江懷越簡直無話可說,轉(zhuǎn)回身要走,她卻還跟著不肯停。他再走,她再跟,江懷越實在沒辦法,抓著她的胳膊往回送。她卻叫嚷起來:“中秋節(jié)要賞月,我不回去!” “賞什么月,睡覺去!”江懷越推她,卻被她反手拽住了袖子?!岸焦瑸槭裁醇敝??”她用極其天真的眼眸專注望到他心底,綿綿軟軟地追問,“您不愿意讓我陪著說說話嗎?” 第51章 她的呼吸近可辨析, 含著佳釀纏綿,讓他有幾分恍惚, 更有幾分心驚。他刻意別過臉去,壓低聲音道:“別胡言亂語,夜深風(fēng)寒,還在院子里待著干什么?” “看月亮??!”她還想抬頭去指月,被江懷越拽著拖上了臺階, 跌跌撞撞, 踉踉蹌蹌。意欲掙脫,卻反而倒在了他肩臂間。 不由自主攬住了他的肩頭,驚慌之余,他已同樣神情失措, 白皙的臉頰驟然染上緋紅。只是一瞬間, 就已生硬地扳著她的肩頭, 將她推進屋子。 “站好!”他的聲音含著氣憤,還有一絲絲失望。 隨后, 還沒等相思再開口,就將屋門雙雙緊閉。 “嘭”的一聲,她被關(guān)進了屋子,醉意都消減了幾分?!按笕?!”她在門內(nèi)委屈得想掉眼淚。 江懷越盯著緊閉的房門, 往后退著走了兩步,然后頭也不回地就此離開。 * 一聲聲嘯響驚破靜夜,城內(nèi)家家戶戶燃起了煙火,姹紫嫣紅流金碎玉, 飛揚于沉藍夜空。 江懷越不辨方向快步而行,直至又一連串刺耳的鞭炮聲忽然在近側(cè)炸響,讓他渾身一涼,竟也就此恢復(fù)了正常。他定了定神,怒沖沖轉(zhuǎn)過垂花門低聲呵斥:“深更半夜的誰在放鞭炮?!” 原本興高采烈的男男女女驚慌回望,見是他發(fā)作,都忙跪下賠罪。只是鞭炮還未燃放結(jié)束,搖搖晃晃地在楊明順挑起的竹竿上炸響。江懷越沉著臉道:“楊明順,又是你做的好事!” “這不是圖個快活嗎?督公這又是怎么了?”楊明順嘆著氣,扛著竹竿朝他走,江懷越叱道:“停下!”他這才忍著笑將掛著鞭炮的竹竿扔在一邊,向江懷越行禮:“小的以為您還得過一會兒才回這邊……沒想到驚擾了督公?!?/br> 江懷越冷哼一聲,揮手讓眾仆人散去。鞭炮這時才停止,楊明順試探問道:“那個相思姑娘,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 他原本不想說這事,被提及了,忍不住道:“酒是你準備的?” “是啊……督公以前不是喜歡喝的嗎?” “她是什么酒量,能喝這種?!”江懷越莫名其妙朝他發(fā)火,“以后有她在,不準上酒!” 楊明順一愣:“啊,相思喝醉了?” 江懷越悶哼一聲不回答,楊明順又趕緊道:“這這這,要不要叫個仆婦去服侍一下?她不是才受過傷,要是醉了摔倒了可就糟糕……” “沒那么嚴重,不必費事?!苯瓚言矫鏌o表情地朝另一側(cè)門口走,臨近那串鞭炮的時候還故意去將殘骸踢開。楊明順看他簡直是在無事生非,不由跟在后面賠笑道:“那看來其實相思并沒醉,只是把督公給惹惱了?!?/br> “怎么沒醉?都滿口胡言亂語了?!彼麤]好氣地回過頭瞪了一眼,楊明順承受了莫大委屈,終于忍不住叫起來:“督公您是不是又因為不會說話把人給得罪了?哎我的大人,您在萬歲、貴妃、太后面前是多么伶俐機敏?一張嘴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噎死高惠妃都不帶皺一皺眉的,為什么到了相思面前不是讓她生氣就是讓自己生氣?您再這樣下去小的生怕哪一天您就要吐血了……哎呀!” 江懷越一掌扇過去,打得他連忙抬起手臂遮擋,不服氣地控訴:“您再打,再使武力,也沒用。小的這是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您聽不進去也別拿小的出氣啊……” “我是嫌你太聒噪!再說非得是我惹惱她了?就不能是她言行不端?” “言行不端?”楊明順睜大眼睛,“您居然說的出這樣的話……她要是真的朝著您言行不端,那才是好事呢!” 江懷越以不可理解的眼神看著他,覺得楊明順大概是傻了。他卻還皺緊眉頭故作遐思:“唉,要是小穗哪一天能對我言行不端,放浪形骸,我做夢都要笑醒了……” 江懷越抿著唇疾行幾步,終于忍不住回過頭。“放浪形骸,不是這樣用的!你,今晚不準睡覺,抱著書去抄寫!” …… 次日早晨,相思腰酸背痛地起了床,坐在床頭愣怔了半晌,隱約記得昨晚自己好像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些出格的事。 似乎拽著江懷越不肯松手,也似乎被他推推搡搡? 一想到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腰酸背痛,氣得直哼哼。什么臭男人,居然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可是火氣才一冒上來,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另一幅旖旎畫面。 自己好像……曾經(jīng)摟了他一下?!近的幾乎觸及臉頰。 即便是近似幻夢的朦朧回憶,都令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臉頰又緋紅。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她聽得出是江懷越,猛然間將被子往身上頭上一裹,緊張地蜷縮成一團。 只是隔著甚遠聽不清他在交代什么,過了一會兒,才聽有人敲門。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應(yīng)了一聲,卻是仆婦來伺候她起床梳洗。待等收拾好一切,楊明順又探身進來,笑呵呵地打招呼。 相思故作鎮(zhèn)定地問起江懷越去向,楊明順說他又去了順天府,因為甄氏的下落是有了方向,但是那個丫鬟佩蘭據(jù)說是被林山殺害后拋到了棗樹林枯井,但最終在那里找到的卻是弘法寺小和尚明恒的尸體。如果要正式結(jié)案,這其中的原因也是必須要搞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