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江懷越垂下眼睫,意態(tài)有些寂寥。 “大人,大人!”后方傳來番子呼喊。 他轉(zhuǎn)過頭:“什么事?” 一騎白馬飛速馳來,那名番子手中揚著信封:“有人快馬加鞭送來了這個……” “還送?扔回去,或者燒了!”江懷越想到伍知府那諂媚的笑臉就打心底厭煩,根本不想收他的厚禮。 番子一愣,卻又不敢多說,只好灰溜溜拿著信封策馬往回。恰好姚康上前,問了一聲:“怎么,又是那個知府送來的?他對咱們大人還真是癡心不改啊!” “哪兒呀,這是京城來的快信?!狈余止玖艘宦暋?/br> 行在前邊的江懷越聽到這,當即寒著臉道:“京城來的信?為何不送上來?!” 番子無奈地將信重新又呈送過去。江懷越蹙著眉將信封拆開,取出信紙的時候,卻有一小張疊得極為狹長的紙條飄落下來。風過長路,紙條隨之飄遠,幸虧姚康眼疾手快追了過去,才將紙條找回。 江懷越心有疑慮,首先打開的是這張紙條。 素淡光潔的紙上,有人用娟秀簪花小楷書寫了一行字。 ——“匆匆一別如隔三秋,淡粉樓中丹桂已落,江大人何時才能回轉(zhuǎn),相思奉酒相迎?!?/br> 柔麗的筆畫在他心上拂過,撥動沉寂已久的輕弦。 在那行字的最后,還用濃淡相宜的筆墨畫了一個精巧的盒子,盒蓋上花紋流轉(zhuǎn),甚為典雅。再仔細一看,竟然還有幾個極為細小的字,隱藏在這盒子的花紋上。 ——“大人,我想你了?!?/br> 他的心,一下子不可抑制地迸跳起來。 甚至臉上都發(fā)了熱。 撲面的寒風吹亂了帷帽垂紗,后方的番子們因為突如其來的風勢又聒噪起來,江懷越卻心驚,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連忙將紙條捏在掌心,獨自策馬往前。 “哎,大人小心??!”姚康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提醒,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獨行離開了馬隊,江懷越才稍稍平復了心情,隨后將紙條收進懷里,又展開了那張信紙。 ——這小東西,為什么還要分兩張紙來寫?真是花樣百出。 他在心里笑罵,唇角不由上揚。 然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蘇公子?宿昕?!” 自愿進了西廠大牢不肯出來?!還是相思帶著才找得到?! 唇邊的笑意凝固了。 無名怒火油然而生!行,定國府小公爺,原來還是這號人物! 第77章 這一行人自保定出發(fā), 快馬加鞭風雨兼程,抵達京城的時候正是晨霜素白的清晨。江懷越連西緝事廠都沒回, 直接就進宮覲見了承景帝。 他將驛丞與陳老六裝神弄鬼,借此將其引到保定, 并設計加以刺殺之事全數(shù)稟告, 但隱去了與相思有關(guān)的訊息,也并未將陳老六在殺死驛丞后的那番話透出半分, 于是在承景帝看來, 這就是一些嫉恨江懷越的人相互勾結(jié)犯下的案子。 “小小驛丞對朝堂事宜一無所知,只是道聽途說了一些傳言, 竟也如此膽大妄為!”承景帝慍怒道, “聽你所說,他們應該還有同伙,為何沒再留在保定徹查到底?” 江懷越拱手道:“萬歲,朝野之間對臣心存不滿的人恐怕不在少數(shù), 既然主犯已經(jīng)身亡, 那些從旁協(xié)助的人估計也早就逃散隱遁,如果臣在保定再掀起追捕嫌犯的風浪,只怕民間怨言更重……到時候可能有損的不是臣的聲名, 而是萬歲的美譽了?!?/br> 承景帝擰了擰眉頭,從書桌后站起身:“你倒是難得這樣心慈手軟?!?/br> “臣這不僅是為萬歲著想,更是為皇嗣著想。” “哦?怎么說?” “惠妃娘娘好不容易懷了龍?zhí)?,萬歲龍嗣綿延有望,臣不是應該廣做善事, 積修德澤嗎?”江懷越面含微笑,眉間眼角盡是謙卑恭敬。 承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也不由浮現(xiàn)笑意。 江懷越又問:“臣臨走之前曾聽說太后娘娘將金司藥調(diào)回了景仁宮,如今惠妃娘娘還是由她負責照料嗎?” 承景帝頷首,難得露出了舒心的神情?!盎蒎罱故菍庫o了不少,也不總是喊著頭暈惡心。朕先前竟沒有想到金玉音,看來她做事還真是細心妥帖?!?/br> “金司藥確實蘭心蕙質(zhì)。”江懷越見承景帝心情轉(zhuǎn)好,又主動問及太后壽誕之事,承景帝對他先前的安排很是滿意,江懷越趁勢問到各地藩王與元老勛臣是否都已抵京,承景帝道:“有些已經(jīng)到了,這事我已交給余德廣去安排……還有遼王未到,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聽聞遼王近些年來篤信道教,說不定是在為太后娘娘潛心禱告?!苯瓚言揭恍?,承景帝卻冷哼一聲,目光之中流露輕蔑之意:“我看他是玩物喪志,以前迷戀美酒,府中盡是壇壇罐罐,現(xiàn)在又成天搗鼓些丹藥,幾乎要將遼王府變成道觀了!” * 午后時分,江懷越才從宮中出來,隨行人員問及是否回西廠。這個本來幾乎不用考慮的問題卻令他糾結(jié)了起來。 回西廠,那就勢必要氣勢洶洶去見那個賴在大牢不肯走的小公爺宿昕,一想到他與相思那言笑晏晏的模樣,江懷越心里就窩火。原來以為此人只是個游蕩玩樂的富家子弟,他都打算好了,如果回到京城的時候這姓蘇的還不識趣,那就派人去淡粉樓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給截住,蒙上黑布一頓打,恐嚇攆走了事。 誰知道這一位居然是定國公府中的小公子,看來蒙頭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語威脅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這宿昕居然還主動上門,耗在西廠不肯離去,江懷越看到鎮(zhèn)寧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今聽到手下問要不要回西緝事廠,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出的問題就是自己該用怎樣的態(tài)度去大牢見宿昕。 他一邊琢磨著,一邊往馬車邊走。 以禮相待嗎?不行,太卑躬屈膝,丟了顏面,也咽不下這口氣。 冷笑嘲諷嗎?也不對,畢竟對方父親是定國公,沒有必要因為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該沉著臉進去呢,還是裝成什么都不知道滿面春風請他出獄? 江懷越覺得腦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遠處喊。 他已經(jīng)踏上了馬車,頭也沒回,不耐煩地揚聲道:“干嘛?” “您過來啊……” 江懷越滿心牢sao地循聲望去,只見西華門外停著一輛馬車,楊明順正坐在車頭上朝他招手。江懷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楊明順先回京保護相思,此時他卻在此出現(xiàn),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壓低聲音道:“出什么事了?” 楊明順也不言語,指了指身后的車簾,遞了個眼色給他。江懷越心有狐疑,撩起簾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簾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著唇笑,那種愉悅之情像是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機。 江懷越只覺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卻下意識地猛然放下簾子,朝著楊明順肅然道:“干什么帶她來這里?” “啊?是相思,她聽我說您回京了,就急著要見您啊……”楊明順看看江懷越,又看看車簾,摸不著頭腦。江懷越沉著臉不說話,這時車內(nèi)傳來了相思惆悵百轉(zhuǎn)的聲音:“小楊公公,督公他不愿見我,勞煩您送我回去吧。” “行……”楊明順慢吞吞應著,握著韁繩就想趕車,卻被江懷越瞪了一眼?!伴W開去?!?/br> “怎么了督公,我這不是要趕車嗎……” “叫你讓開,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說?。 睏蠲黜樦缓脽o奈地讓開,督公真是越來越難伺候了。 * 馬車緩緩行駛,低垂的車簾擋住了外面的寒風,車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從江懷越一進來就斜著眼睛睨他,那雙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閃閃間還隱約透出幾分哀傷與恨意。 這復雜而多變的眼神令江懷越只能以陰沉的臉色來回應,內(nèi)心卻早已千回百轉(zhuǎn)。 他不開口,相思盯著他左看右看,幾乎要將他看了個透心涼。終于江懷越按捺不住,率先發(fā)問:“你怎么來了?” 這一問,相思那雙含情目更是滿是哀傷了。 “我怎么來了?大人您問這話,不覺得讓人寒心嗎?我從小楊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連飯都來不及吃一口,趕緊找個理由出了淡粉樓,就想著能第一時間見到您??赡购?,瞥見我坐在車里像是見了惡鬼一樣,上了車沉著臉像是見了仇家一樣,現(xiàn)在第一句話,又是這樣子……您的心難道是鐵鑄的嗎……” 她悲憤不已地進行控訴,原本只是想震懾一下江懷越,沒想到自己越說越動情,眼睛居然都濕潤了。 江懷越艱難地在心里盤算了許久,才出聲打斷她的話語:“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讓楊明順把你帶出來?!?/br> “我是見不得人嗎?”她更加不平,含淚盯著眼前人,視線越來越模糊,語聲也越來越委屈,“我都已經(jīng)躲在馬車里不露面了,還能怎么樣?您臨走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去了一趟保定就變了心嗎?” 江懷越被噎得滿心發(fā)涼,原先打算陰沉著臉,逼迫相思自己坦白與宿昕的事情,而今卻被她步步進攻,逼到了懸崖邊。 “胡說些什么?!”江懷越壓低了聲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說我變心?你……那個蘇公子,宿昕,你到底與他關(guān)系有多密切?” 顛三倒四問了這一句,自己都覺得丟面子,但為了增強尊嚴,還是冷著臉故作慍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來?!按笕藛栠@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苯瓚言竭€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br> 相思緊抿著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只是比較熟悉的客人,覺得他熱情有趣而已。” “一個紈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還要滿城找尋,想盡方法搭救?” 她更是氣惱了?!澳犝l說的?我最初是有點著急,可他為我解過圍,好端端被逮進大牢了不該去想想辦法?后來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為難他,就沒有再去過!”相思一口氣說罷,見江懷越還是臉色難看,不由道,“您以為我對著每一個客人笑,就都是把他們放在心底深處的嗎?” 江懷越不肯說話,相思又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見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關(guān)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會熱絡點。但我之前也跟您講過,那句話,只說給大人一個人,絕不會再講給別人聽。您要是始終不信,那我多說無益,也不必再留在這車內(nèi)了!” 說話間,掀起車簾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懷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這樣?跳車上癮了?” “您都不想見我,我還強求什么?!”她毫不示弱,用滿是怨憤又飽含哀傷的眼睛望到他心底。江懷越心頭一陣翻涌,硬是忍了下去,冷冰冰道:“我只是問問你和宿昕的關(guān)系,你何必這樣小題大做?” “就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毕嗨己吡艘宦?,又反擊道,“那么大人外出保定,當?shù)毓賳T必定盛情款待吧?” 江懷越疑惑道:“忽然問這做什么?” 相思仰起臉,哼哼笑了笑。“我可經(jīng)常聽到其他官員私下議論,地方官招待京官算得上是不遺余力,甚至有人還將自己家中的愛妾歌女送到驛站……” 江懷越耳根都發(fā)紅了,慍怒道:“你,簡直越來越放肆,亂想些什么?” “我也不信,怎么辦?”她近似無賴地反手扣住江懷越的衣袖,捏在手中反復揉搓。 “……我晚上都帶著姚康出去巡視,根本沒你想得那樣逍遙自在!”江懷越一臉正義凜然的樣子。相思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曼聲道:“那白天呢?” “白天……”江懷越幾乎要將自己白天做的事情都匯報出來了,轉(zhuǎn)念一想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冷哂一聲又將她手腕捏住,用力握了幾下,道:“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相思睜大眼睛,訝異道:“誰敢耍您呀,提督大人……我不過是,問問而已?!?/br> “問,有你這樣問的嗎?” “怎么,大人也會覺得是我胡思亂想?”馬車正顛簸,相思順勢緊緊拽住他的袍袖,身子往前傾,離著江懷越僅僅不到半尺的距離。她直截了當?shù)赝难劬Γ龆痔?,用溫暖的手心撫了撫他的臉頰,切切笑道:“以后大人懷疑我一句,我就用十倍的質(zhì)問來對待您。” 那掌心柔軟似綿,溫暖如春,輕輕撫過的瞬間,令他渾身不能動彈,繼而好似飲了極其上頭的醇酒,整個人都發(fā)起熱來。 “你……相思!” 千萬種情緒縈繞沖擊,言語都已經(jīng)匱乏得無從表達,只化為這一句滿是驚異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