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去煩他，而是自己側(cè)躺在床上，腦海里全是與江懷越重逢后的顰顰笑笑，從未感受到一顆心竟能如此充盈敞亮，又柔軟纏綿。

    就算只是待在這冷冷清清的小房間內(nèi)。只要想到他在對面守著爐子，唇角的笑意便又濃了幾分。

    過了一會兒，房門外才傳來江懷越冷冰冰的喚聲：“出來?！?/br>
    相思清清嗓子，又使勁揉了揉臉，將笑意都收斂起來，才裝模作樣地正正經(jīng)經(jīng)出了房間。廳堂桌上已經(jīng)放置了那碗羹湯，她探身看看廚房，見他還在收拾殘局，便道：“大人，等會我去收拾打掃吧?！?/br>
    江懷越看看她，眼神滿是不相信?！安挥?，很快就好的?！?/br>
    相思悻悻然坐了下去，單手撐著下頷，又執(zhí)著湯勺緩緩攪動。片刻后，江懷越才從廚房出來，便聽相思問：“大人，你這是有人教過嗎？”

    “沒有?！苯瓚言綄⑼敕诺阶郎?，“怎么想到問這了？”

    相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小聲道：“想多知道一些您的事情啊……大人在我心里，似乎一直都很神秘呢。”

    江懷越愕然：“為什么？”

    相思遲疑了一下：“比如，我至今還不知道您是哪里人呢？第一次見面的時(shí)候，我可就已經(jīng)告訴您，我小時(shí)候是在故都南京生活的。”

    江懷越微微一愣，看著相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道：“我不是也說過，也在南京待過一段時(shí)間嗎？”

    “可您出生在南京嗎？”

    他原先還透著亮色的眼睛，漸漸暗沉了幾分。相思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問：“大人，這件事不能談及嗎？”

    江懷越先是垂著眼簾不做聲，繼而又淡淡一笑，平靜地道：“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太偏遠(yuǎn)了，你恐怕是不會知曉的?！?/br>
    相思怔怔然看著他，“哦”了一聲，就沒再追問下去。

    “不燙了。”他將羹湯推到她面前。

    相思輕輕舀了一勺子嘗了味道，半晌沒做聲，江懷越詫異道：“怎么了？”

    她忽而笑著仰起臉看他：“味道真好……我本來還以為，會吃不下?！?/br>
    “……你就不能別加后面半句？”

    相思拽住他袍袖，厚著臉皮道：“可您以前口味很重啊。”

    江懷越冷哂：“我不像你，只顧著自己。”

    “什么？”她再揪揪他的手指，他卻不說話了。

    *

    因?yàn)樽涛逗峡诘木壒?，這一碗豆腐雞絲羹相思自己就喝了不少。她不吝嗇贊美之詞，倒讓江懷越略顯局促。

    吃完之后，兩個人回到院子里，相思想起來第一次來此的場景，又去墻角找那叢花，然而早已凋謝枯黃。即便是以前滿架的碧綠藤蔓也已經(jīng)發(fā)黃，只剩下殘葉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

    她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哀嘆道：“大人，你這邊沒什么生機(jī)了，以后要種些經(jīng)冬不敗的草木，否則到了秋冬就一片荒涼。”

    “又不是自己家，也沒人在意這些。”他隨口說了一句，相思卻又挨到他身邊，問：“大人從早到晚一年到頭都住在西廠嗎？”

    “當(dāng)然不是……”

    “那您還有別的地方待？”

    江懷越真是頭疼極了，為什么她的問話總讓人哭笑不得：“什么叫還有別的地方待？好像我理應(yīng)沒處藏身似的！你是不是有意擠兌我呢？”

    她又笑，勾住他的手。

    “大人真是小心眼。”

    “……我怎么小心眼了？”

    “動不動就不高興，還不是小心眼嗎？”

    江懷越不理她了，顧自倚靠在門上望著陽光下樹葉的淡影。相思可不放過他，又膩著抱住他的胳膊，說道：“大人這就又是生氣了嗎？還說自己不小心眼！”

    “安靜一會兒！”他忍無可忍，下了命令。

    相思怔了怔，眼巴巴望著他：“可是，我見到大人，心里滿是歡喜，才會想和您多說話啊……就算是稀奇古怪，啰里啰嗦，只要我是在跟大人講話，哪怕您不愿意回應(yīng)，只要讓我講，我都很高興，很滿足。”

    她講這些的時(shí)候，眼眸透亮，目光溫柔，微蹙的雙眉又顯出幾分委屈與可憐。

    軟糯微酸的話語如潺潺流水淌過江懷越心間，讓他再也沒法朝她板起面孔。

    他猶豫著，緩和放低了語氣：“我……剛才開玩笑的。”

    “真的？”她卻故意斜睨著他，透出幾分不信任。江懷越喟嘆一聲，緊抓著她的手掌：“相思……你讓我說什么好？”

    “嗯？那就……不用說了，聽我講就夠?！彼Z聲越來越低，越來越軟，身子也如此。

    雙臂環(huán)住了他的腰間，欺身而上又柔軟似水，她半是羞赧半是欣悅，輕咬了他的唇。江懷越低笑了一下，于寂靜院落中，任由她胡作非為，恣意索取。

    她卻還不知足，又親他頸側(cè)，咬他頸側(cè)。

    “臉上沒咬夠？”江懷越想阻止她，可是探手觸及的正是最柔軟的地方，相思還未說什么，他自己已經(jīng)耳根都發(fā)熱。她臉頰也微微發(fā)紅，卻還抓著他的手，不讓他有所退避收回。

    “大人，相思喜歡你呀……”

    她用近似耳語般的聲音安撫他震蕩不安的心。

    江懷越心神起伏，手上加了幾分力，也同樣咬住了她的唇。

    *

    她與他在這個小院中繾綣了許久，停歇下來的時(shí)候，他坐在檐下，相思則趴在他肩上。

    溫順安靜得像一只雪白乖巧的貓。

    風(fēng)吹過寂靜小院，帶著寒意，兩個人的手卻是熱的。

    他猶豫許久，吃不準(zhǔn)到底該不該跟她說起盛文愷的事情，考慮再三，還是說道：“相思，你有空見一見馥君，提醒她一聲……提防點(diǎn)盛文愷?！?/br>
    相思一愣，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問道：“您見過他了？莫非看出什么端倪來？”

    他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剛才就是見了他，再找你出來的。我雖還不能斷定他對你jiejie究竟有幾分真心意，但盛文愷入京，不是表面那么簡單的事。還有，他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了。”

    相思一驚，不由抓著他的手：“那jiejie她也知悉了？”

    “她沒有找上門來，應(yīng)該是還不知道?！苯瓚言骄尤贿€笑了笑。

    相思心緒紛雜：“大人，盛公子到底是怎樣的人，你不能明說嗎？”

    “這事牽涉很多……而且還未顯露真貌，我暫時(shí)不便說明?！苯瓚言揭娝龖n心忡忡，又安慰道，“但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幫你們脫身。”

    相思愣怔住了，一時(shí)不知該怎么回答。

    過了片刻，才道：“大人，我信你?！?/br>
    寒涼的院中，他看了看相思那認(rèn)真端正的神色，眼里不由漸漸浮現(xiàn)暖意。

    *

    日暮時(shí)分，江懷越將相思送回了淡粉樓，并叮囑她最近要小心行事。相思無奈道：“我每天見到的都是各種客人，有些根本就是新來的，又如何能一一防備過來呢？”

    “那就盡量少見新客。”

    “……我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

    江懷越思忖片刻道：“我會安排的?！?/br>
    “大人您什么都能安排?！毕嗨荚谙埋R車的時(shí)候還由衷夸贊，江懷越不自然地笑了笑，與她告別后啟程離開了明時(shí)坊。

    馬車又駛向了紫禁城。

    夜幕初降時(shí)，江懷越入了宮，按照慣例先去昭德宮叩見了榮貴妃，隨后再往御馬監(jiān)方向而去。他還是沒帶隨從，只是自己提著一盞白紗琉璃燈，慢慢地走在赭紅色宮墻下。

    月華淺淡若水，遠(yuǎn)處繁茂似巨大華蓋的銀杏樹下，有人靜靜站立。

    望到了他的身影，她便輕輕盈盈迎上前來。

    “督公，您來了？”

    第91章

    夜風(fēng)從宮墻另側(cè)卷來, 層層覆壓的古銀杏金葉簌動起伏, 紛紛飄落，很快就鋪滿了磚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懷越停下了腳步, 站在滿地落葉間, 看著金玉音來到近前。她仍是干干凈凈的妝容，神情平靜得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督公是要去值房嗎？”她微笑著問道。

    江懷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記得今夜是我輪值？”

    金玉音垂下眼簾，笑了笑：“我是向人打聽的……只因?yàn)? 想見督公。”

    江懷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臉頰上也微微緋紅, 她很少有這樣的時(shí)候。“督公難道就不想知道, 我為什么當(dāng)日要托人傳話嗎？”

    江懷越神色如常，看著她道：“我知道金司藥自己會說的，又何必發(fā)問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么事在您面前都無所遁形, 看得太透, 是否會失去很多人生樂趣呢？”

    “比如？”

    “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若是分得太清楚, 想得太明白，也許就會錯失那種心動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提及過這樣的話題，此時(shí)說來，倒也帶著幾分少女滿懷心事般的悵然。

    江懷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藥不會是說，因?yàn)閷ξ矣泻酶? 所以才叫人傳話到司禮監(jiān)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著江懷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帶出景仁宮的時(shí)候，我就斗膽說了一句，你我終于同路了?！?/br>
    他移開了視線，看向滿地落葉?！八阅?？金司藥難道先前不知道太后要做什么？還是協(xié)同太后有意先設(shè)法將我置于死地，再大發(fā)仁慈網(wǎng)開一面，好讓我懂得，在這后宮之內(nèi)，到底應(yīng)該聽誰的話？”

    金玉音神情錯愕：“督公為何會這樣想？我只是奉太后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會有這般險(xiǎn)惡用心？托人傳話，也實(shí)在是棋走險(xiǎn)招，因?yàn)槲矣X得以督公的聰明才智，必定能尋根究底，抓住真兇的把柄?！彼D了頓，又懇切道，“太后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沒找到您，便又趕去了太液池，這一切都是機(jī)緣巧合，何來陰謀詭計(jì)？我只是一個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么也無權(quán)更無膽過問，但被關(guān)押的時(shí)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注意到的蹊蹺，便趕緊請人傳話，卻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藥這樣講，那就權(quán)當(dāng)是江某妄自揣測吧?！苯瓚言洁皣@一聲，“不論金司藥用意到底是怎樣，但江某應(yīng)該已經(jīng)說過，不想在宮中尋找對食……更何況，金司藥明年就到了返回故鄉(xiāng)的年齡，又何必執(zhí)著于這深渺不可測的宮墻之內(nèi)呢？”

    她抬眼望著他，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孤寂。“故園，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br>
    江懷越微微一怔，她又低聲道：“或許是您覺得玉音僭越，有違淑女禮儀，先父生前，也總是教導(dǎo)我要恪守本分，知書識禮。然而他沉醉于書海文壇一生，做官仕途崎嶇，退而歸鄉(xiāng)收徒開講，到去世時(shí)也不過幾名曾經(jīng)的門生前來祭奠……與其回到那世態(tài)炎涼之地，還不如長留在此，至少在這深宮大內(nèi)，我不會是無可依憑的孤女?！?/br>
    她帶著無奈而微笑，目光深杳?！岸焦艈?？其實(shí)……那夜我在太液池畫舫中，并沒有聞到異樣的氣息?！?/br>
    江懷越的瞳仁收緊，片刻后才緩緩道：“金司藥，你這是欺君大罪?！?/br>
    “為了督公，我不惜鋌而走險(xiǎn)?！彼Z聲低微，卻斬釘截鐵，毫無猶豫。

    江懷越端詳著她，問道：“你希望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