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曹府門外,等候著的楊明順迎上前來,跟著江懷越進(jìn)了馬車,迫不及待問道:“督公,打聽到鑰匙的事情了嗎?” 江懷越白了他一眼:“我能直接問這個?” “那……您在里面那么久,難不成就跟曹公公閑聊了?” 江懷越?jīng)]搭理他,抬手撩起窗簾一角,回望曹府緊閉的大門。過了片刻,他才道:“等會兒你再回來一次,打聽清楚最近曹府有沒有請郎中入內(nèi)。” “郎中?曹公公身體還是不好嗎?” 他搖了搖頭,吩咐車夫啟程。馬車緩緩遠(yuǎn)離了南薰坊,行駛到半途時,楊明順跳下了車子,轉(zhuǎn)而又朝著曹府方向奔去。江懷越坐在馬車內(nèi)等了一會兒,楊明順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爬上車道:“問了好些人,都沒看到有郎中進(jìn)曹府?!?/br> 江懷越凝望著車窗,忽而道:“即日起安排人手潛藏在曹府周圍,看到有人去藥房抓藥,就暗中跟隨,并且一定要及時通傳給我?!?/br> “……是?!睏蠲黜槤M心詫異,但也不敢多嘴,只好應(yīng)承了下來。 * 從東廠再到曹府這樣兜轉(zhuǎn)了一大圈,江懷越回到西廠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天時間。他埋頭處理起繁雜的公務(wù),待等告一段落抬起頭時,才發(fā)現(xiàn)日光漸淡,原來不知不覺間已近黃昏時分了。 一天就這樣匆匆而過。 滿院蕭疏木葉瑟瑟,原本見慣不怪的景象如今卻引發(fā)淡淡思緒,他兀自出了一會兒神,想要再抄錄書寫,卻在點亮了油燈之后覺得興味索然。 火苗靈艷舞動,好似裊娜少女躍動的心。 心緒仿佛被人牽動著,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個巧笑流盼目的相思。 而她的笑影一旦在心上浮現(xiàn)清晰,思戀的感覺就越發(fā)明顯,即便自律如他,也覺心思渺遠(yuǎn),不受約束。 提起筆,又放下筆,最終還是將卷宗合攏,默默嘆息了一聲,起身出了房間。 * 淡粉樓內(nèi)華燈高照,滿廳堂賓客宴飲談笑,衣著靚麗的樂妓們穿梭周旋其間,或淺笑或戲謔,有些甚至倒在了賓客懷中,恣意嬌嗔賣弄。 相思剛剛演奏完一曲,從臺上下來,便被一名油光滿面的男子攔住了去路。 “相思姑娘,好久不見越發(fā)出挑了啊!”男子端著酒杯湊上前來,眼里滿是促狹的笑意。相思淡淡道:“石大官人,今日怎么有空又來這里?” 男子嬉笑道:“還不是為了你?我昨天才從外地回京,想到快兩個月沒見到你,心里就躁得慌!” 近旁的同伴起哄道:“這一趟出遠(yuǎn)門他可賺了大筆銀子,相思你要好好敲他一次!”“對對,讓他給你贖身,哈哈哈!” 相思臉上依舊保持著禮貌的笑容,與旁邊的春草低語幾句,便往樓梯處走去。那富商見狀,連忙搶在她身前:“怎么一見我就要走???快跟我入座好好聊聊,那么久沒見,可把我給想壞了!” “真是對不住,我等會兒還得彈奏數(shù)曲,想先上樓補一下妝容……”相思說著,便要舉步。然而那人卻一步不讓,拖長聲音道:“怎么,兩個月沒見,你出名了就把我這老客人給拋到腦后去了?當(dāng)初我經(jīng)常找你的時候,你可沒現(xiàn)在這樣擺譜啊!” “我……并非有意怠慢……”相思還待解釋,坐在旁邊席間的一名官妓瞥了她一眼,笑嘻嘻地向那富商道:“大官人你也真是的,應(yīng)該打聽打聽,咱們相思如今結(jié)交的可都是官場中人,尋常商賈哪里會放在眼中呢?我看你呀,還是趕緊出錢捐官,混成個什么翰林學(xué)士啊什么侍郎啊,再來找她吧!” 男子本就有些不滿,被她這樣一挑,更覺掛不住臉面,朝著相思慍怒道:“你是不是喜新厭舊攀高踩低了?!沒想到當(dāng)初看你可憐巴巴的,原來也是個勢利眼!” 相思心中煩悶,一旁的春草看不下去,朝那個官妓冷笑道:“自己沒本事留住客人,還怪到別人頭上來了?人家又沒到你房中搶人,你倒是爭口氣,別讓什么李大人穆大人都往相思這邊來??!” 那官妓本來正在向身邊客人獻(xiàn)媚,聽得春草這般尖刻,頓時漲紅了臉,將杯子一砸罵道:“狗眼看人低的小賤婢,你還沒□□呢就學(xué)著奶奶們罵街,仗著身后有人就要爬到我們姐妹頭上來了?淡粉樓是你一個人的?沒了你就要關(guān)門歇業(yè)不成?!” “就是沒□□才比你強!”春草毫不示弱還擊起來,原本在樓上的嚴(yán)m(xù)ama聽得下邊吵鬧,忙不迭扶著欄桿訓(xùn)斥,“都喝多了撒野是不是?沒得叫恩客們笑話!相思,還不把春草這個小東西給帶上來?!” 相思拽著春草就要往樓上去,此時門外小廝又匆匆進(jìn)來通報,說是有車馬來接相思出去賞玩夜景。那名官妓聽了更是連連冷哼:“瞧瞧這馬不停蹄的,石大官人,你還是趁早死心另尋所愛吧!” 富商怒極,大聲道:“相思,你叫那人進(jìn)來,他請你出去一次給多少錢,我雙倍扔出!” 賓客們鼓噪喝彩,相思忙道:“大官人,我與人有約,凡事要講先來后到……” “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這人也在淡粉樓?!”那個富商吵鬧起來,死活不肯放她出去。嚴(yán)m(xù)ama奔下樓來勸和也無濟于事,相思被纏住了不得脫身,正心急之時,自門外闊步進(jìn)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見相思便厲色道:“我家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見你,你卻磨磨蹭蹭是什么道理?!” “我……我這就出來……”相思一怔,隨即做出楚楚可憐狀,朝著富商祈求道,“大官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不然大人一怒之下可能真會叫人進(jìn)來砸了大廳……” “什么大人,難道是強盜?!”富商不悅地喊起來,卻被那男子猛然抬手掐住咽喉,一時間憋紅了臉,險些活活悶死。 “嘴巴放老實點!”男子怒斥一聲,將手收回,那富商才渾身癱軟坐在了地上。眾人面面相覷,男子又瞪了相思一眼,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看嚴(yán)m(xù)ama,又含著眼淚向富商道別,這才低著頭跟在那人身后,出了一片寂靜的大廳。 淡粉樓前還是停著一輛墨黑的馬車。 她細(xì)聲細(xì)氣地向那車中人問候:“相思見過大人……” 車內(nèi)沉寂無聲。 她整整鬢邊珠花,這才登上了馬車,才一入內(nèi),車子便緩緩駛離了淡粉樓門口。 青簾晃動,光影斑斕,映在江懷越側(cè)臉,尤顯得眼眸深黑浸潤。 相思哼了一聲,擰腰坐在了他身旁,輕輕掐住他咽喉,道:“這次又演什么戲?京城一霸搶奪教坊少女么?” 原本還一臉淡漠的江懷越被她這言行一下子惹得笑起來。 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那你想怎樣?被那個富商纏著不放?” “命令他不準(zhǔn)糾纏就是,干什么還對我兇巴巴的?”她嘟囔著,順勢趴在了他肩臂間,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徇^心口。 他拍了拍相思,道:“好歹也讓大家知道,你是被迫出來的,是不是?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太過耀眼了也容易招惹是非口舌,我又不能時時處處在你身邊護著。” 她心里微微發(fā)暖,抬起臉看著他的輪廓,道:“大人,我能保護自己的,你不用擔(dān)心?!?/br> 他無聲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馬車徐徐而行,相思伏在他肩頭,說的都是零零碎碎的瑣事,江懷越不由道:“以前你給我探聽訊息時,密函上寫的也都是這些閑話?!?/br> “什么叫閑話?人家到我這里來喝酒取樂的,還能正兒八經(jīng)討論國家大事?”她耍賴似的扳起他的下頷,“大人你每次來淡粉樓,好像也并不正經(jīng)呀?” “……我怎么不正經(jīng)……”他話還說完,她已經(jīng)輕輕笑著,用溫柔封堵住了未出口的話語。 于是馬車內(nèi)忽而靜謐無聲。 只有彼此的呼吸,繾綣綿長。 第95章 對于親吻這件事, 江懷越在認(rèn)識相思以前是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年少時有幾次偶然撞見別人膩膩歪歪耳鬢廝磨,結(jié)局都是對方驚慌失措落荒而逃, 留下他自己站在那里發(fā)愣。 回味?是沒有的。 最初的時候會有點訝異,兩個人摟在一起做什么?不覺得尷尬嗎?只要一想起這場景, 少年時期的江懷越就渾身不舒服。 自從被凈身之后,他一直都不喜歡甚至抵觸別人靠攏親近。被曹經(jīng)義從南京發(fā)現(xiàn), 并收養(yǎng)成為干兒子之后,雖不用和其他同伴擠在一處睡覺, 卻因為大大小小的錯誤, 時常被義父擰腿掐臉地教訓(xùn)。 曹經(jīng)義掐人有一套, 讓你疼得鉆心, 肌膚上卻不留任何青腫痕跡, 你便是找人哭訴也沒有證據(jù)。小時候的江懷越每次看到曹經(jīng)義或是陰陰笑著或是鐵青著臉走過來時, 總是不由自主發(fā)冷往后退, 可是背脊抵住的最終都是堅冷的墻壁。 而后,那冰涼的掐人的手, 就伸了過來。 失去家園和親人后, 他沒有得到過一次真正的擁抱,僅有的身體接觸, 不是挨打就是被掐, 再加上始終覺得自己的身體從遭受刑法以后就和原來不一樣,也和其他男孩不一樣了之后,孩童時期的江懷越就不愿意與人太過接近。 即便是曹經(jīng)義開恩, 帶著初來京城的他出了大內(nèi)來到城中,年幼的江懷越站在人馬川流不息的長安街上,總是閃躲著別人無意投來的目光。 他害怕別人看出他的異樣。 “大人……大人?”相思趴在他肩上喚了兩聲,才將江懷越的思緒拉了回來。她見江懷越沉默不語,便笑盈盈地靠近他耳畔問:“大人在想著什么?” “沒想什么?!彼晨吭趥?cè)壁,抬眼望著相思。她依舊那樣靈動生姿,流盼間美目盈亮,似乎只要在他身邊就有無盡的歡悅。 “我在親你,你還出神想別的事情……”相思小有不滿地說了一句。 此時車輪似是碾到了異物,馬車咯噔一聲劇烈搖晃,相思在受驚之余,忽而一下子抱住了江懷越的肩膀,隨后順理成章 地坐到了他腿上。 江懷越一驚,手都收了回來,盡力嚴(yán)肅著神情道:“你干什么?” 她卻故作嬌羞:“車?yán)镱嶔さ脜柡?,坐著不舒服。?/br> “……這樣就舒服了?”江懷越感覺自己遇到的簡直是個妖精。 她卻還渾然不知似的揪住他的衣襟,隨后晃悠著腿:“那當(dāng)然了?!?/br> “你舒服了,我不舒服!”江懷越嚴(yán)詞以對,想把她從身上趕走。相思怫然:“什么意思?剛才不是還親著?這會兒又喜新厭舊了嗎?” “不還是你在眼前,哪里來的新人?”他按捺了性子,好言好語向她解釋。相思這才冷哼一聲,順勢倒在他懷里,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不料江懷越卻側(cè)過臉閃避了一下,她不死心,揪住了他的衣袖。嗔怪道:“大人,你是有意不讓我碰嗎?” “沒有的事?!彼睦铼q豫著,回答的時候便也顯出底氣不足的樣子。 相思見慣了各種場面,忖度著督公不知因為什么而悶悶不樂,隨即軟綿綿地望著他,小聲道:“大人不喜歡這樣緊挨著?” 江懷越看了看她那光艷照人的容貌,一時竟也忘記了繼續(xù)編造謊言,而是微微合攏眼睛,靠在座椅上休息。相思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便慍惱地攀著他的雙肩,想要吸吮一口。 江懷越背靠著側(cè)壁無法再躲,不由得提醒她:“別又留下痕跡!” 她一邊笑,一邊輕啄過他的頸側(cè)。那輕淺的氣息如帶著魔力的符咒,讓江懷越既稍稍感覺不安,很快又迷亂其間,沉醉于這旖旎情致之中。 * 清輝寒照下,這輛馬車漸漸駛向城西,相思伏在窗口望著沿街景致,忽而道:“大人,馬上就是寒衣節(jié)了,你有沒有準(zhǔn)備好東西?” 江懷越微微一怔,隨即道:“我不過這節(jié)?!?/br> “為什么?”相思納罕地回過頭來,寒衣節(jié)家家戶戶備冬衣,同時也要為已經(jīng)亡故的親人燒去紙衣,以免其在九泉之下受凍?!拔掖蛩愫蚸iejie一起去郊外找個地方,為爹娘送去寒衣……大人沒有需要送寒衣的亡親?” 江懷越避開了她的視線,淡淡道:“都去世很多年了,早已淡忘……我覺得沒什么必要做這種事情?!?/br> 相思有點失落,只是沒有馬上說什么,而是又趴到了窗口。窗外燈火爍動,家家戶戶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吃完了晚飯,沿街的窗戶內(nèi)光影錯落,宛如朦朧的畫卷。 “我本來,還想著如果您事務(wù)繁忙來不及準(zhǔn)備,就也幫您買一份寒衣呢……”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懨懨說了一句。 江懷越心里有些發(fā)澀。 躊躇片刻,終于伸出手去,攥住了她的手指?!澳闶裁磿r候去?我送你出城?!?/br> “就是后天了吧?!毕嗨碱D了頓,又緊張道,“可是我要和jiejie一起出城的……” 江懷越聽出了話里的意思,確實如今還不至于當(dāng)即向馥君說明一切,然而細(xì)細(xì)想來,自己仿佛見不得光一般,著實有點寂寥的感覺。 “大人……”相思試探問道,“我們的事情,什么時候應(yīng)該讓jiejie知道?” 江懷越蹙著雙眉想了想,道:“你覺得她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相思撐著腮,眉頭也像他一樣皺起?!癹iejie她,會想要殺了我吧?” 他卻難得地淡笑一聲:“怎么可能,最多想殺的是我?!?/br> “到時候我跟jiejie解釋,本來就不是你纏著我……”相思說到此,臉頰微紅。江懷越忍不住道:“幸好,你還記得此事,否則我恐怕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br> “當(dāng)然記得!我……”她的話還未說罷,外面忽然響起了快馬疾馳聲,隨后車窗被人叩擊了幾下,有人壓低聲音道:“督公,守在南薰坊的人來報,說是曹公公府里有人出來了,到了百春堂抓藥?!?/br> 江懷越精神一震,隨即道:“將此人攔住,我馬上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