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抱拳應(yīng)聲，很快又騎上這西域烈馬，飛奔而去。

    因著這小小插曲，相思原本還想撒嬌說的話都止住了，她深知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該過問的，于是也沒去打聽所說的曹公公府上有人抓藥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江懷越用歉疚的眼神看著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布置他們等了有半天了，沒想到那么快就等到消息。”

    相思心里悵然，臉上卻還如常：“我知道了，大人有事要辦，那您把我放在這里吧，我自己雇傭轎子回去?！?/br>
    “那怎么行？”江懷越不容她反對，隨即吩咐車夫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回淡粉樓，“你坐車，我騎馬過去。”

    說罷，撩開窗簾望了望，車子正行駛到較為冷清的長街背后，他當(dāng)即躍下馬車，要來了隨從的坐騎，并讓那人跟著馬車?yán)^續(xù)前行，將相思送回淡粉樓。而他自己則在安排妥當(dāng)之后，翻身上馬，向車窗內(nèi)的相思望了一眼，馬上絕塵而去。

    *

    江懷越趕往南薰坊藥鋪，到了門口飛快下馬，甚至來不及將馬鞭交給小伙計保管，就徑直進(jìn)了藥房。

    藥鋪內(nèi)，掌柜的縮在柜臺后面不吱聲，只有一個小伙計忙前忙后，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打烊。江懷越環(huán)顧四周，看到一側(cè)的小房間內(nèi)探出一個腦袋。

    “大人，這邊！”

    江懷越大步入內(nèi)，這小房間內(nèi)早已站著得意洋洋的楊明順和數(shù)名身著普通百姓衣服的番子，還有就是一個背對著門口，跪在地上的男子。

    這人看身形年紀(jì)也不算大，衣著雖不算華貴，但比起尋常人家自然是精致了很多。只是此時他早已滿頭冷汗，神思恍惚，哪里還有半分神韻氣質(zhì)？

    江懷越慢慢踱到他面前，打量了一眼，道：“把頭抬起來?！?/br>
    那人愣了愣，但眼見自己勢單力薄無法抵擋，只好硬著頭皮抬起了臉來。尋尋常常平平淡淡的一張臉，走在街巷間也不會有人特意關(guān)注。

    楊明順湊上來，在他耳畔說了幾句，江懷越很快點點頭，問那人道：“這不是義父府上的大管家嗎？怎么入夜了還要出來抓藥？難道是義父他老人家身體……”

    “不不，老爺他身子還行，我，這次是給自己家里人抓藥?！蹦凶友凵裼我撇欢?，似乎在想著如何脫身，卻又不得要領(lǐng)。

    “哦？是嗎？”江懷越笑了笑，坐在對面的椅子邊，“敢問大管家家中可有女眷??？”

    管家臉色有異，強笑了一下：“內(nèi)人在幾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一個meimei還未出嫁。”

    “原來如此?！苯瓚言綄⒁暰€投注于桌上那一包草藥，緩緩道，“大管家，您這家教可不太好，令妹既然還未出嫁，怎么就大了肚子呢？”

    管家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不、不是！督公，您千萬不要這樣說，我meimei還沒許配人家，這話要是傳出去她就活不成了！”他的話音都為此而發(fā)抖了。

    江懷越嗤笑一聲，拎著那包藥，眼神漸漸凌厲如刀：“掌柜的都已經(jīng)說了，這就是打胎的草藥，既然不是令妹被人糟踐了，那你要買這藥到底是給誰的？！”

    冷汗從管家的額頭一滴滴落下。

    他的臉因極度的緊張與痛苦而扭曲，幾次想要開口，卻始終無法出聲。

    江懷越向楊明順遞個眼色，楊明順隨即道：“我看這樣吧，既然大管家不肯說，那咱們不如去曹公公府上稟告一下，這打胎的事情啊可大可小，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是吧督公？”

    江懷越淡淡道：“那是自然，前幾年宮里就有宮女擅自吃藥結(jié)果斷送了性命，義父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家里也發(fā)生此類丑事?！?/br>
    楊明順應(yīng)了一聲，隨即準(zhǔn)備出門。他們兩人在這一唱一和的時候，管家呼吸急促，眼睛盯著他們時刻都不放松，如今見楊明順要走，情急之下竟撲上前來，死死抱著他的腿顫聲道：“公公，饒命，饒命！”

    “又不是要殺你，你嚎什么？！”楊明順不耐煩地皺眉。

    江懷越睨了管家一眼，此時房間外面忽又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江懷越隨即起身迎出門去，笑著道：“已經(jīng)天黑了還專門請您過來真是失禮了……只是兒子的手下在此查案，卻遇到有人自稱是您娘家人，用劣質(zhì)的草藥來騙掌柜的，因此不得不請您出面辨認(rèn)……”

    說話間，房門一開，江懷越已領(lǐng)著一名年約三十的端莊婦人走進(jìn)屋來。管家一看到她，雙唇顫抖，手掌緊緊攥起，手背青筋都已突出。

    吳氏一路上就已經(jīng)忐忑不安，待等目光與管家對接之際，只覺天崩地潰，雙腿發(fā)軟，險些要當(dāng)場暈倒。

    第96章

    江懷越揮手屏退了其余人等,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吳氏以及管家三人。

    “義母?！彼持致獾絽鞘辖? “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平日里在義父面前如此溫順, 卻原來敢在他眼皮底下偷腥……”

    吳氏緊攥著袖口，勉強站立在管家身邊，嘴唇不住哆嗦。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看一眼吳氏, 又看一眼江懷越, 始終不敢開口。

    吳氏抿著唇, 木愣愣看著江懷越, 過了好久才啞聲道：“懷越，我平日與你無冤無仇，求你放過這一次……”

    “放過？義母原本是想打胎的是嗎？”江懷越掃視桌上的那包藥, 神情淡漠。

    她蒼白著臉，聲音發(fā)顫：“以后再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

    江懷越哂笑了一下：“我記得義母當(dāng)年嫁給義父的時候, 娘家兄弟可是惹了大官司的, 幸虧義父上下疏通才使得他保全了性命。還有你那位貪杯好賭的老父親，險些把祖?zhèn)鞯牟菟幏阶佣假u了, 也是從我義父那兒拿走了一箱子的真金白銀, 才還清了賭債。義母在曹府衣食無憂, 卻正是飽暖思yin|欲，找來找去，還跟大管家攪和到了一起。你就不想想，義父是什么出身, 一旦他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可不會像我現(xiàn)在這樣心平氣和地與你們說話?！?/br>
    始終不敢開口的管家忽然重重磕頭：“督公大人，只求您睜一眼閉一眼，夫人她是看起來光鮮，實際上過得苦不堪言……她，她也是沒辦法啊……”

    “沒辦法？偷情就有辦法了？！我看你們是膽大包天，自尋死路！”江懷越厲色斥責(zé)，“要是我義父知道了此事，他會有千百種法子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吳氏抑制不住落淚，雙肩抽搐，泣不成聲。管家跪行至江懷越腳下，抓住他衣衫苦苦哀求：“督公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只管說來，如今我這條命就是您的。只要您吩咐一聲，我能做的，就算是死也會為您效勞！”

    江懷越瞥了他一眼，緩聲道：“你們兩人，可知道我義父手中有一把開啟東廠暗室的鑰匙？”

    管家愣住了，吳氏卻忽然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道：“我……曾經(jīng)，看到他有一把鑰匙，問他是不是家里的，他說不是。”

    江懷越心里有了譜，向吳氏道：“義母也是聰明人，應(yīng)該知道我這樣問是什么意思。別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你們動手，偷不偷情輪不到我來插手管教，我想要的，只是那把鑰匙……”

    吳氏呆呆地看著他，臉上還滿是淚痕。“可是，他對自己的東西都看得比命還重要，我，我又怎么能偷得到？”

    “說什么偷，我何曾叫你做這樣的事情？”江懷越蹙著眉，隨即打開門吩咐了一聲，過了片刻，楊明順匆匆送來一個小巧的烏木盒子。他接過來，掂量了一下再打開，里面是油膩膩厚厚脂膏，散發(fā)著淡淡氣息。

    “把鑰匙往里面一按，留下清晰的印記就行?！彼院喴赓W地說罷，將盒子塞到吳氏手里，見她還驚恐不安地不敢收回，便冷冷道，“怎么，義母難道還有其他的念頭？我可告訴你，眼下你除了聽我安排，沒有別的路好走?！?/br>
    “督公說的對！”管家連忙爬起身，“您放心，我定會從旁協(xié)助，幫著夫人辦好您吩咐的事?！?/br>
    他一邊說，一邊暗暗抬肘捅了捅吳氏，她這才回過神來，悲悲戚戚看了管家一眼，隱忍著收下了那個盒子。

    江懷越用鄙夷的目光掃視兩人，又看看那包草藥，冷哂道：“行了，剩下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br>
    他漠然走開了房間。

    吳氏捂著嘴，淚如雨下，管家遲疑著望向那包草藥，眼里也滿是痛楚之色。

    *

    耗費了不少時間，才等到吳氏情緒慢慢平靜下來，江懷越才派人將她送回了曹府，只說是查獲了冒充吳氏娘家人來販賣劣質(zhì)藥材的騙子，曹經(jīng)義一時倒也沒起疑心。

    江懷越離開曹府之后，回到了西廠。楊明順跟著他進(jìn)了院子，遲疑了好一會兒，斗膽道：“督公，您是打算查云岐那個案子了？”

    他停下腳步，回頭道：“怎么？覺得有些蹊蹺而已?！?/br>
    楊明順嘖了一聲，難得正經(jīng)起來道：“依小的看來，這事恐怕不簡單啊，萬歲爺下的旨意，曹公公帶人去抄的家，還找出了罪證。您想要全盤推翻，談何容易？”

    江懷越沉聲道：“我有說過要全然推翻嗎？只是去一探究竟，如果連查都不去查一下，那豈不是更加暗無天日，始終不可能得見真相？”

    楊明順忽而嘆了一口氣：“什么時候您能在相思姑娘面前也這樣說話就好了！”

    他不樂意了：“你還管起我如何說話？”

    “那是自然！”楊明順驕傲抬頭，忽而又趕緊彎著腰賠笑，“小的怎么敢管您？只是希望您的一片心意能被相思姑娘都清楚明白罷了。”

    江懷越更加不滿意：“我的心意她難道還不清楚？”

    楊明順被他這驕矜的樣子弄得沒辦法，只得道：“哎喲督公，您朝小的使性子沒什么，小的也只是為您cao心……您好多時候就是不愿意講，就像現(xiàn)在這樣，您都安排了那么多事情了，可相思姑娘還不知道您想替她父親翻案呢！”

    江懷越抿著唇不說話，過了片刻才平靜地道：“事情還沒做完，有什么好宣揚的？又不是十拿九穩(wěn)的，如果先說了，到時候再弄不成，豈不令她空歡喜一場？如果有幸能將此事辦成，那時無需再多邀功言語，她自然心里歡喜，就夠了?！?/br>
    “……行吧，反正您真是耐得住性子?！睏蠲黜槦o奈地攤手。

    江懷越卻哂笑他：“你以為都像你一樣，根本藏不住話？”

    “嘿，您別說，小穗就喜歡我這樣心直口快能說會道的！要是我也跟您似的，她早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了?！睏蠲黜樢徽劦叫睦锏男m女，眉飛色舞，滿是欣喜。

    江懷越隨口問道：“你要跟她做對食？說過這話了？”

    楊明順的臉頰忽然也紅了幾分，支支吾吾道：“呃，這個，她年紀(jì)還小，等一段時間再定下來?！?/br>
    “別是她還不愿意吧？”

    “怎么可能？！”楊明順一下子挺直了腰桿，眼里亮亮的，“我楊明順一定會跟她做堂堂正正的對食，讓宮里其他人都眼饞！督公，我可是向您保證說到做到！”

    “行啊，要是真有那天，給你隨一份大禮?！苯瓚言胶咝α艘宦?，搖了搖頭，走進(jìn)屋去。

    *

    吳氏和管家那邊還未傳來得手的消息，寒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

    因與相思說過要載她出城，江懷越特意推掉了公務(wù)上的應(yīng)酬，準(zhǔn)備出門去淡粉樓那邊。但是還未上馬車，相思就托人傳來消息，說是馥君已經(jīng)一大早去找她，帶著她出了城。

    江懷越想到她先前說過的話，姐妹兩個一起出城給父母燒紙錢送寒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自己就這樣不再過去，似乎心里總有些落寞。

    他想了一會兒，還是登上了馬車，按照她說的方向?qū)とァ?/br>
    ……

    篷車在狹長的小路上顛簸行進(jìn)，相思今日換上了素凈的衣裙，湖藍(lán)色暗紋如意交領(lǐng)的夾襖，襯著白底繡花枝馬面裙，發(fā)間也僅點綴了銀釵玉鈿，膝上擱著一個大大的包裹，里面盡是紙錢香燭，以及等會兒要燒掉的五彩寒衣。

    馥君眉間含著淡淡憂郁，望著相思道：“往年在南京，寒衣節(jié)哪里會冷成這樣？也不知太后壽誕結(jié)束之后，會不會把我們遣回南京……”

    相思愣了愣：“jiejie你想回南京了？”

    “不是……但我前幾天聽同樣從南京過來的素梅說過，以往因為朝廷需要樂妓才從南京征調(diào)過來的，后來又被送回去了?！?/br>
    相思心里有點亂，腦海中浮現(xiàn)的全是江懷越的身影。

    馥君還在說些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

    直到馥君提高了聲音喚她名字，她才省了省。馥君注視著她，問道：“我聽人說，近來鎮(zhèn)寧侯也常來你這邊？還有南京過來的小公爺，一度也是你座上嘉賓？”

    “……只是比較熟悉罷了。”相思有些懨懨的，“jiejie怎么老打聽這些？”

    馥君道：“自然是希望你不要亂花迷眼，聽我一句勸，趁著年紀(jì)還輕，若是有中意合適，對方又能真心待你，不嫌棄我們這樂妓身份的，便安安分分跟了去吧。那些什么侯爺公子的，多數(shù)只是逢場作戲，就算是對你青眼有加，也根本不可能把你帶回家中?！?/br>
    相思紅了臉，道：“說的簡單，哪有那樣完美無缺的男人？”

    “我的意思只是告訴你，不要貪圖他們地位高貴，說不定反而是平凡一些的，倒能夠真心相對?！?/br>
    相思眨眨眼，撩開簾子朝后張望了一下，又往前方探出去看看。“jiejie，你看前面有山又有水，就在這下車好不好？”

    馥君順著她說的方向望去，但見前方山丘起伏，深綠金黃，平野間又有河流緩緩靜流，于是點點頭，吩咐車夫就此靠邊停下。

    兩人攜帶了祭奠用的物品下了篷車，一前一后來到了河邊。

    馥君仔仔細(xì)細(xì)布置好了香燭牌位等物，跪在河邊默默點燃了紙錢。西風(fēng)卷過，火苗隨風(fēng)熾艷，撲簌著好似發(fā)著紅光的蝶。

    相思也斂容蹲在一邊，替她遞去一疊又一疊的紙錢，最后則是用五彩紙折疊而成的件件寒衣。

    火焰躍動間，紙錢與寒衣漸漸化為灰燼，飛散于冰涼的河面。

    馥君跪在灰燼間，低著頭，雙手合十，默默禱告著。相思忍不住回望杏林那側(cè)，很快又回過頭，看著jiejie的側(cè)影。

    “靜琬……”馥君垂著眼簾，輕聲道，“我最近一連四五天，總是夢到母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