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jiejie是因為思念過度了嗎?還是因為惦記著寒衣節(jié)?”相思小聲問。 馥君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夢里,始終都坐在窗前,對著梳妝臺,叫我?guī)退夷侵P釵。我到處翻到處尋,每次都焦急萬分,就忽然醒過來了?!?/br> 相思愣了愣:“鳳釵?” “就是去年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的那支。”馥君憂慮道,“我覺得母親是有心事放不下,你把鳳釵找出來給我,我?guī)R里,請高僧做法超度一下,看看能否使母親安息?!?/br> 第97章 馥君忽然說起這支鳳釵, 令相思有些意外。鳳釵是母親留下的遺物, 原先一直由馥君保管, 去年相思生日時, 馥君才將其轉(zhuǎn)贈給了她。 “我很久沒看那鳳釵了,得回去找找看……”相思猶豫著道。 馥君怔了怔,神情有些不悅:“這是母親留給我們的念想,你不會如此不珍惜吧?” “不是這樣?!毕嗨济忉尩? “平日里不經(jīng)常拿出來, 只是因為不想觸景傷情罷了。東西一直都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我又怎么會不珍惜母親留下的遺物呢?” 馥君這才點點頭, 相思又點燃一疊紙錢,看著閃躍的火苗在風(fēng)中肆意舞動,過了片刻才遲疑著道:“jiejie, 近來盛公子還經(jīng)常去找你嗎?” 馥君怔了怔,反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她看看馥君的眉眼, 再三忖度著, 謹慎道,“jiejie, 盛公子有沒有說過, 他以前在遼東時, 險些做了上司家的贅婿?” 本來正在引燃寒衣的馥君動作一滯,視線仍落在舞動的火焰間?!澳阏f這個,是什么意思?” 相思抿了抿唇,道:“我是想, 盛家當(dāng)初因為受到父親案件的牽連而遭難,盛公子如果毫無根基的話,又怎么會從苦寒的遼東調(diào)回到京城兵馬司?” “你難道是說,他借由那個上司,才得以被調(diào)回京城?” “不然呢?五城兵馬司中的經(jīng)歷一職,雖不是十分顯耀,但也并非尋常人員都能達到的位置?!?/br> 她原以為自己這樣一說,馥君會感到震驚,沒想到她只是垂著眼簾,默默地將手中的寒衣一一燃盡,緩緩道:“你不必太過擔(dān)心了,那件事情,我知道?!?/br> 相思一愣:“他難道自己說了?” “不然我又怎會得知?”馥君神情淡然,“那位王大人對盛公子是真心賞識才干,即便愛女不幸離世之后,他也并未就此冷落文愷。后來曾經(jīng)向吏部舉薦,這些事情,都是盛公子自己告訴我的?!?/br> 相思一時沒接上話,馥君又道:“他與王小姐一共才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王大人舉行家宴時候,兩人只是匆匆一見,甚至并未交談。此后他雖然多次出入王家,但始終沒有見到過王小姐,哪里會知道對方已經(jīng)對他念念不忘……而這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王小姐病危之時,他聞訊趕到,聽她訴說了衷腸,才安慰了幾句,她就斷了氣息。”馥君說到此,眼神渺遠,眉間惆悵,“我時常哀傷命運弄人,但聽他說了王小姐的事情之后,卻又想到自己。與她相比,或許我盡管遭遇坎坷,但至少還能看著這大千世界。而她自出生到病故,幾乎從未踏出過家門,唯一令她牽掛在心的邂逅,也只不過如驚鴻照影,曇花一現(xiàn)。有時候我就在想,我和她之間,到底是誰更為痛苦,更加孤單呢?” 相思原本設(shè)想好的說辭竟一下子講不出來了,她本還以為盛文愷對這段過往必定諱莫如深,沒料到他竟主動說給了jiejie聽。馥君轉(zhuǎn)而看著她,道:“他跟我說這事的時候,并沒有掩飾什么,甚至在講到王小姐香消玉殞時,神情黯淡,語聲哽咽,我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只是因為多年官場沉浮,表面上不能顯露真心而已。王小姐命運可嘆,我又怎會因此而耿耿于懷呢?” “可是……jiejie不覺得他此時忽然入京有些太過巧合了嗎?”相思想了想,道,“我們也正是和他在差不多的時間被征調(diào)到京城,而他原本在遼東,卻也隨著我們的到來進了京城,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門道?” “他確實不愿長期留在遼東那苦寒偏遠之地,在官場的人,誰不想入京謀取更好的前程呢?”馥君瞥了她一眼,似乎覺得相思太過敏感,“你為何總是針對他產(chǎn)生疑問?還有,他與王家的這段往事,你又是怎么會知道的?” 相思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擔(dān)心jiejie,所以就托別人打聽了一下?!?/br> “你找的誰打聽?”馥君的目光漸漸冷厲,“這事知道的人很少,究竟是怎樣的人才會不遠千里去探聽到此等隱私?” 相思臉頰發(fā)熱,不知為何,從來都無所畏懼的她,在面對jiejie的質(zhì)問時,竟會感到一絲心虛。 “是……托了錦衣衛(wèi)的朋友?!彼罱K還是沒有說出實情。 馥君冷冷地看著她:“錦衣衛(wèi)……你莫非忘記了,之前將我們害得差點斷送了清白的高煥,不正是錦衣衛(wèi)的千戶?我早就提醒過你,我們雖然身陷教坊不得不應(yīng)酬交際,但也要分得清是非黑白,廠衛(wèi)中人多數(shù)都是陰險狠毒之輩,即便他們來捧場,表面上應(yīng)付一下就夠了,為什么還非要跟這些人深交?” 相思心里有些不快,但言辭還是溫軟:“jiejie也說了,只是多數(shù)陰險狠毒而已,又不是所有的都和高煥一樣……” “能有多少是真正干凈的?父親生前也不愿多和這些人打交道。家中遭難時,你年紀太小不懂事,可我不是經(jīng)常跟你說,要牢記我們是云家的女兒,言行舉止若是太過輕浮不羈,會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丟的是云家的臉面?!?/br> 馥君雖未聲色俱厲,但那份恨鐵不成鋼的嘆惋卻足以讓相思沒法再多說一句。 從道理上,jiejie說的都對,而且那說話的神情都像極了出身于名門望族的母親。那份端莊賢淑,是相思學(xué)不來,也做不到的。 她默默地側(cè)過臉,望著遠處潺潺靜流,不再說話。 馥君見她以沉默應(yīng)對,不由心生悵然,也不愿再多費口舌。 寒風(fēng)吹拂起滿地灰燼,迷亂了兩人的視線。馥君默默收拾起祭奠用的東西,相思無言地幫忙完畢,才聽馥君道:“我跟你先回淡粉樓,拿那支鳳釵。” 相思遲疑著沒應(yīng)聲,馥君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她:“怎么了,好像不愿意似的?” “jiejie,要不你先回輕煙樓吧,這一來一去也耗費了不少時間,管事mama會責(zé)怪的。我回去找出來之后,再請人轉(zhuǎn)交給你,或者你再過來取也可以。” 馥君卻道:“你這樣推三阻四的,難不成是不想將鳳釵給我?” “……我……”相思看看她,顯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繼而怯怯道,“其實昨天春草來我房中玩,看到了那支鳳釵,非要借去戴……” 馥君驚怒道:“你竟然把鳳釵借給別人了?母親的遺物你也不珍惜?” “她只是借著戴一下,我本來也拒絕的,可是看她纏著不放,就沒能把話說絕了。jiejie你也知道,我在淡粉樓里就她一個走得最近的朋友,其他人近來總是對我冷嘲熱諷的,要是春草也因為這而覺得我小氣,那我就真是孤立無援了?!毕嗨及Ц娴溃八饺諏ξ乙埠芎?,什么都想著我,還替我與別人吵架,我是真不好當(dāng)面拒絕。本來我也打算今天就問她要回來的,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回去后就找她。但你就不要跟著過去了,否則顯得我們興師動眾的,弄得她臉上不好看?!?/br> 馥君被她氣得不想再多說,只是憤憤道:“要是母親知道,定會生氣!你真是不知好歹,只知道籠絡(luò)朋友,卻全然不顧輕重!你回到淡粉樓之后馬上給我把鳳釵要回來,我等會兒就親自過來??!” 相思又低聲下氣賠罪,馥君才沉著臉回到篷車前,她踏上了車子,卻見相思還留在那里不上來,不由又詫異道:“怎么還不走?” 相思忸怩了一下,道:“難得出來一次,我跟別人約好了,還要去廟里燒香,jiejie不用管我了?!?/br> “荒郊野地的,你一個人在這里等?” “前面不是有個村子嗎?過了這條河就是?!毕嗨茧S手一指,馥君望了望河流對面隱現(xiàn)的炊煙,卻還是不肯讓相思自己過去,最終還是硬讓她上了篷車,并將相思送到了河對面的村口。 臨走時還是不放心,問道:“約的是誰?男的還是女的?” “也是教坊里的姐妹,不過不是淡粉樓的?!毕嗨佳鄄鬓D(zhuǎn),悄聲道,“這個meimei正愛的如癡如醉,她是趁著寒衣節(jié)告假出來和情郎約會的,完事之后再跟我去廟里燒香,也好應(yīng)付管事mama。這樣轉(zhuǎn)一圈神不知鬼不覺的,jiejie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br> “……你看看你,都結(jié)交了什么人!”馥君悻悻然罵了她一句,又叮囑一番,才嘆著氣上了篷車,沿著河流返回去了。 篷車漸漸遠去,最終隱沒不見。 相思站在村前小路間,望著遠處渺渺水面,隔了會兒,便聽到后方又傳來車馬聲響。 她回身,一輛馬車停在了面前。有人撩起深青色的窗簾,朝她望了一眼,低聲道:“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相思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去,隔著窗子對他說:“因為是你,因為是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會跟著我?!?/br> 這話語聽上去有點凌亂,可是江懷越卻在車中無聲地笑了笑。 “上來吧,跟我走?!彼昧饲么皺簟O嗨继嶂さ巧狭笋R車,端端正正坐在他對面,用含著笑意的雙眼望著江懷越,唇角微微揚起,卻不說話。 他微微一怔:“怎么了?今日有些奇怪?!?/br> 相思又咬了咬唇,眼波漸漸柔和,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和jiejie剛才在河對面祭奠父母。” “我知道,看到了?!?/br> “那你……”她難得這樣靦腆,說了兩個字又垂下了長長的眼睫。 江懷越有些茫然:“怎么,你怪我偷看你們祭奠了?” “不是?!?/br> 他無奈,剛想追問個清楚,卻見相思匆匆抬眼望了望,又小聲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到那里?我包袱里,還有一些紙錢和寒衣?!?/br> 她只說了這,便悄寂地等待著他的回話,不再多言。 江懷越怔住了,看似簡單至極的問話,卻讓他的心繚亂了幾分。 之前她和馥君在河邊祭奠的時候,他就坐在馬車內(nèi),隔著甚遠,隱隱約約望著她們。相思在做些什么,說些什么,盡管看不真切,聽不真切,但只要她在視線范圍內(nèi),他的心底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定感。 就好像,知道她,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在自己心里。 然而她和馥君祭奠的,畢竟是云岐夫婦,那是她們的父母。 他只是一個隱秘的旁觀者。 他知道馥君倘若得知他的存在,必定震驚憤怒。甚至,倘若云岐夫婦泉下有知,也必定羞憤難當(dāng),怒不可遏。 沒有人會樂于看到自己的meimei或者女兒與他這樣的人結(jié)交,乃至關(guān)系親密。 可是相思居然這樣問。 他覺得嘴唇有點發(fā)干,一時說不出話,隔了好久才道:“……那是,你的父母,我還是不用去了吧?” 相思抬起頭,用霧蒙蒙的眼睛望著他,認真道:“可是,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要認識一下你啊,大人。” 第98章 江懷越的心緒頓時紛亂起來, 他即便是暗中跟隨在相思身后, 也只是想陪她一程, 并未意料到她會主動說出這話。 他也知曉相思講的話, 意味著什么意思。 可正是因為知曉了含義,才更覺出幾分酸澀,更兼幾分暖意。相思仍舊認認真真地望著他,見他一時沒有給出答復(fù), 又道:“大人, 趁著這時候, 您不是應(yīng)該讓我父母見一見你嗎?不然的話……”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烏黑的眸子, 淺淺一笑,“我怕會夢到爹娘追問,近來總是有個陌生的年輕人來找我, 那人是誰呀?怎么也不給他們上一炷香?” 她這話稍稍緩和了一下江懷越的心境,但他還是猶豫了一下, 道:“相思, 我覺得,他們未必想見我?!?/br> “怎么會呢?”她牽住了江懷越的袍袖, 用力扯了扯, “去不去?” 他在心底默默嘆息一聲, 最終還是道:“那我就……再陪你去一次?!?/br> “哼,不情不愿的,好像是被逼的一樣。”相思雖然瞪了他一眼,還是順勢拽著他的手腕, 轉(zhuǎn)身坐到了他身旁。 * 馬車沿著河流往不遠處的橋梁行去,相思在車內(nèi)告訴了江懷越關(guān)于jiejie想要那支鳳釵的事情,隨后道:“我還將盛公子與王家女兒的事情也跟她說了,但jiejie卻說自己早就知道,盛公子對她坦誠相對,毫無隱瞞的意圖?!?/br> “鳳釵?”江懷越微一蹙眉,“你母親的遺物?莫非就是我之前在你梳妝臺上看到過的那支?” 相思點點頭:“本來jiejie就算把鳳釵要回去,我也沒什么猶豫的,可上次聽你說了盛文愷的事之后,總覺得他忽然調(diào)到京城有點太過巧合,所以jiejie急著要我將鳳釵交給她,就更讓我心生猜疑了。” 江懷越回想了一下,道:“那天我只是粗粗掃視一眼,并未看出異樣,這樣吧,等會兒我送你回城,你將鳳釵先拿給我看看,若確實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再交給馥君也不遲?!?/br> “好?!?/br> 說話間,馬車已經(jīng)過了河,重又回到了剛才姐妹兩個祭奠父母的地方。 相思提著包袱下了車,重新擺放好祭奠用的物件,回過頭,才見江懷越下了馬車,默默走到了她身后。她無聲地微笑了一下,隨后慢慢下跪于香燭前。 雙手合十,雙眼合攏,她凝聚精神,在心底深處悄悄地告訴父母,身后這人的身份與姓名。 以及,自己對于他的執(zhí)著追求。 懷著緊張的心情再度睜開眼睛,江懷越正在她身側(cè),默不作聲地點燃了一張紙錢。 明艷的火光在他指間亮起。 相思側(cè)著臉,專心致志地看他以此引燃了其他紙錢。 江懷越做這些事的時候,只是低著視線,什么話都沒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