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一凜，迅疾將案卷恢復(fù)了原狀，放歸格架間。

    提著那一盞油燈，他繞出狹窄空間，朝著入口處快步折返。

    才靠近門口，就聽外面?zhèn)鱽砹藮|廠眾人的說話聲，其中還夾雜著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江懷越一蹙眉，推門而出，恰望到有一人陰沉著臉踏進書房，朝這邊走來。

    居然是許久未見到的裴炎。

    江懷越反手將密室之門一帶，淡漠道：“裴公公，你不在家中修身養(yǎng)性，又來東廠做什么？是對此間事務(wù)還念念不忘嗎？”

    裴炎一看到江懷越，就氣憤難平，原本承景帝罰他三月閉門思過，眼看期限已過，他曾托人在君王面前提及，卻沒有得到任何恢復(fù)他原職的消息。再加上聽老部下說江懷越幾次三番過來整治，他就更確信了是江懷越在背后搗鬼，妄圖借著機會將東西廠合并，全都收歸自己掌握。

    故此裴炎毫不留情地狠狠盯著他：“怎么，萬歲只是讓我暫時退出東廠，可沒下令禁止我踏入此處，我記起有些重要東西沒整理清楚，再回來看看也不行？江廠公倒是不辭辛苦，特意來我暗室尋什么東西？你這鑰匙又是從何而來？”

    江懷越平和道：“萬歲既然命我管理東廠事務(wù)，那我自然得盡心盡責(zé)，大大小小事情一概不能怠慢。密室里存放了重要卷宗，若是放置不當(dāng)起了火，或是防護不妥潮濕漏水，都會使得卷宗毀損，因此我才進去查看一番。至于這鑰匙……”

    他頓了頓，取出鑰匙握在手中：“自然是我向義父他老人家要來的，裴公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裴炎眼神復(fù)雜，哼哼冷笑幾聲：“就為著這等小事，曹公公能給你鑰匙？”

    “替萬歲爺管理東廠，怎可算是小事？！”江懷越臉色一肅，“裴公公，我看你這說話不經(jīng)腦子的習(xí)性還是要改一改，這樣的話語若是被萬歲聽到，我恐怕你在家閑居的時間還得再多些！”

    “你！……”裴炎怒不可遏，“江懷越，我看你行蹤可疑，是不是在密室里搗鬼了？”

    江懷越冷哂：“你既然不信，那就自己進去看看，我大可以寬宏一些，只是怕你自己不好收場?！?/br>
    裴炎狐疑地看著他，思忖再三還是氣勢洶洶地闖入了密室。他在里面搜尋許久，想找出江懷越搗鬼的證據(jù)，然而折騰半晌還是一無所獲，只好悻悻然出來。

    “怎樣？找到什么蛛絲馬跡了嗎？要不要再叫人手一起幫忙？”江懷越不失時機地譏誚。

    裴炎心有不甘，然而眼前又無計可施，只得惡狠狠盯著江懷越，低聲咒罵了一句，憤憤然離開了書房。

    先前那陪在旁邊的千戶目睹這一情形，既不敢追上勸解，又不敢出言詢問，尷尬地站在一邊向江懷越窺伺。江懷越冷著臉，吩咐道：“里面墻角都已經(jīng)有些發(fā)霉了，快去取些吸潮的木屑石灰粉末?！?/br>
    那人只好應(yīng)聲而去，江懷越向楊明順使了個眼色，低聲交待了幾句話。

    楊明順明白事態(tài)緊急，隨即匆忙離去。而江懷越自己又趁機折返密室，沒過多久，重新返回門口、當(dāng)千戶帶著手下抱著祛除潮濕的材料趕來時，他已經(jīng)站在書房門口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了。

    他又借機訓(xùn)斥他們速度緩慢，待等千戶等人急急忙忙進入密室安排妥當(dāng)后，江懷越皺著眉叮囑了幾句，隨后也離開了書房。

    一出東廠，他馬上吩咐車夫趕向西廠。

    夜幕已降，街上亮起了或明或淡的燈火，才行出一程，不遠(yuǎn)處便傳來救火的急促梆子聲，一時間百姓sao動，盡朝著西南方向奔去。

    江懷越撩起簾子望了一眼，西南方向的長街盡頭火光赤紅，有濃煙滾滾，直沖天幕。

    他的唇邊浮現(xiàn)一絲冷哂，隨即放下了碧青紗簾。

    與此同時，原本已經(jīng)上了轎子，正趕向南薰坊曹經(jīng)義府邸的裴炎，也聽到了這嘈雜的吵嚷聲。他本來還沒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去曹府詢問曹經(jīng)義是否把鑰匙交給了江懷越。誰知跟在轎子邊的仆人忽然大喊起來：“公公，那著火的地方怎么看著像咱們家在的地方？！”

    裴炎一驚，連忙掀開轎簾往回探出身子。這一張望可不得了，濃煙滾滾處，不正是自己半年前才搬入的宅院所在的胡同嗎？！

    一想到費盡心思和財力拾掇起來的那座精致宅院，和家中收藏的各種古玩字畫，裴炎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蠢材，還愣著干嘛？！趕緊回去看看是不是咱們家失火了啊！”

    他急得恨不能自己撒腿跑回去，轎夫們趕緊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抬著轎子飛快往失火方向奔去。

    *

    江懷越坐著馬車，很快趕回了西緝事廠，他匆匆進入書房后，隨即招來了黃百戶，將袖中的東西給他過了一下眼。

    “按照老規(guī)矩，仿造一份，務(wù)求做真做舊，越快越好?！?/br>
    黃百戶有些為難地問：“督公，什么時候要？”

    “今天，最晚明天?！?/br>
    黃百戶咋舌：“這可難殺我了！做這得要時間！”

    “以前不是沒做過，拖延不得，速去辦妥！事成之后重賞便是！”江懷越肅然發(fā)話，黃百戶只好帶著那封已經(jīng)微微泛黃的書信離開了書房。

    江懷越這才背靠著椅子，微微出了一口氣。

    他隨即又叫來姚康，認(rèn)真地吩咐一番，待等姚康奉命出去后，自己也隨即換下了宮內(nèi)的服飾，穿上鴉青色萬字紋曳撒，微微沉思片刻后，走出了西廠。

    *

    明時坊的燈火似乎都要比別處來得更為明艷璀璨，就連光暈里也蘊含著奢靡金粉，幽幽暖香。

    大廳內(nèi)，有狂歡的富商子弟正借著酒勁追逐眾多美人，一時間佳麗巧笑奔逃，長長的緞帶隨風(fēng)起揚。相思趁亂閃身退到了屏風(fēng)后，整頓著快要搖落的花鈿。

    門外的小廝匆匆奔來，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說是外面有人等待。

    相思詫異道：“天都黑了，要接我去哪里？”

    “沒看到馬車啊，就有人說是前些天借了你的東西，要來還給你?！?/br>
    相思納悶，但還是跟著小廝出了淡粉樓大門。粉蓮花燈層層疊疊映照下，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賓客往來不絕，也不知小廝說的那人到底在哪里。

    她正四處張望，有一名隨從打扮的男子上前來向她作揖，說是主人在附近等她。

    相思本想拒絕，然而一看那人倒是眼熟，細(xì)細(xì)一想，方記起曾在西緝事廠內(nèi)見過這面孔。她心生歡悅，便向小廝說了一聲，跟隨著那人轉(zhuǎn)過了街角。

    長街背后，是清冷寧靜的小巷。

    也曾是她望到江懷越馬車離去后，追逐而出卻被他拽進去的地方。

    她惴惴不安地張望著，期望著，在那燈火闌珊處，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高高圍墻下，還是在那個昏暗的角落里，一身鴉青曳撒，身披玄黑狐絨斗篷的江懷越靜靜地等著她的到來。

    相思的心，砰砰躍動不已。

    很奇怪，雖然早就不是初次相會，可每天每夜想到他，每回每次見到他，竟還是情難自已，好似總是綺麗的夢，不愿醒來，惟愿長睡。

    她抿著唇笑，提著繁復(fù)奢華的石榴花明珠裙，踏著一地清寒，輕輕地，飛快地，向他奔去。

    不知為何，心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以前念過的詞。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大人。”相思微微喘著，站定在他面前，望著他，眼里滿是笑意。

    “嗯?！?/br>
    他應(yīng)了一聲，抬起手來，借著對面樓上漏下的淡淡光亮，撫了她微涼的臉龐。

    “很冷？”江懷越低聲問。

    蕭颯寒風(fēng)吹透了她的衣裙，那對翡翠耳墜在夜風(fēng)間不住搖曳，暈出微弱明光。她卻覺得整顆心全是滾熱的。

    “臉上被風(fēng)吹了而已。”她自己捧著臉頰，往手中呵氣。

    “以后出來，不能穿得這樣單薄?！彼櫫税櫭碱^，解開了斗篷的系帶。相思卻道：“出來的時候又不知是你，要是別人，我才不會特意奔出來見面。大人也真是，還挑這寒風(fēng)嗖嗖的小巷子里站著?！?/br>
    “……附近沒別的僻靜處。”他悶悶地回了一句，隨即展臂，將斗篷兜住了相思。

    “真重！”

    她皺起了鼻子，向他沒好氣地抱怨，雙手卻緊緊拽住了系帶。

    “你不是說這里風(fēng)大嗎？”江懷越怪她難辦，索性將斗篷連著的帽子一下子給她戴上了，相思嚇了一跳，隨即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眼睛都被擋住了，什么都看不見怎么辦？”

    “至于嗎你……”他還沒說完，身前一軟，相思已經(jīng)裝作辨不清方向，驚慌失措撞進了他的懷中。

    第107章

    肅冷的空氣中，馥郁香息縈繞纏綿, 一如相思撞入懷中時, 給江懷越帶來的溫軟感覺。

    她裹著那件玄黑的狐絨斗篷, 整個人都鉆到他臂膀間, 他步步后退, 直至背后抵住了高墻。

    相思卻將臉埋在他懷里, 還故意想要鉆去，江懷越摟住她, 低聲道：“沒退路了, 還想往哪里去？”

    “我看不清呀……”她有意嬌憨地揪住了江懷越的袖子，不肯離開他的懷抱。

    黑暗中，只聽他喟嘆了一下，隨后就捧住了相思的臉頰。

    冷。

    相思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瑟縮。

    然而寂靜中他呼吸聲近, 在她還未及取下厚厚斗篷的帽子時, 就被溫軟的嘴唇徹底噙住。

    幽黑的小巷里, 除了風(fēng)聲就是纏綿的聲息。

    對面樓中笙歌曼曼, 有泠泠古琴彈奏著婉轉(zhuǎn)悠揚的江南曲調(diào), 時有時無，好似相思身上的茉莉香氣。

    而在這冷寂無聲的小巷高墻下，江懷越捧住了她幼滑細(xì)致的臉龐, 虔誠至極地吻她的嘴唇, 輕柔且專情。

    她是國色天香重紫盛瓣間的一滴晨露，清媚輕盈，晶瑩剔透, 又糅雜了馥郁香息，濃艷時讓人沉醉其中無法抗拒，清新時映照出皓皓月光，讓人不忍破壞戕害。

    ……

    夜幕蒼茫，寒風(fēng)吹襲，一切盡是虛無朦朧，唯有呼吸與觸感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無法自拔。

    多少年來的孤高自持，向來只覺人心虛假，情|愛二字更是與自己徹底無緣，然而就在這樣的一步步淪陷中，貪戀著、憧憬著、渴求著，恨不能將這懷中的人揉成粉珠，藏在心間。

    只有藏在心間，才是最溫存安全的地界，不允許任何人侵占覬覦，也給她可靠的依靠。

    幽暗間，江懷越看不清她的容顏，只能感到目光瀲滟，滿是柔情。

    他觸及相思的側(cè)顏，小心翼翼的，帶著期許和忐忑。

    然而當(dāng)他還想進一步溫存時，相思卻忍不住笑了出聲。

    “干什么？”江懷越蹙了蹙眉間，在她的耳畔，輕聲問。

    “癢……”相思推推他，“呼氣吸氣的，癢……不準(zhǔn)這樣親我?！?/br>
    他失落地嘆了口氣，似乎聽她的話，可不一會兒還是溫柔地倚著她身子，移至她的流光束帶畔，揉了揉。

    相思再次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這樣也癢？”他忍著笑，又連連出擊，她在他懷中掙扎，躲閃，又不敢笑得出聲，沒多久就氣息咻咻，只好威脅般地求饒：“你再這樣，小心下次我也整治你?！?/br>
    江懷越這才停了手，讓她靠在自己肩頭漸漸平定了呼吸。

    “大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