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金玉音側(cè)過臉,看著宮墻上方伸展而出的枝丫,似是不想回答。程亦白還待追問,不遠(yuǎn)處有數(shù)名宮女走來,他只得后退數(shù)步,裝作與金玉音并不熟識的樣子。 金玉音這才低聲道:“遼王今夜住在宮內(nèi),叫你也暫留一夜,明天再走?!?/br> “那你,是不是就住在慈寧宮?” “怎么可能?”金玉音見那些宮女越走越近,迅疾道,“我知道他們會將你安排在哪里,到時候再說吧?!?/br> 說罷,向他行了個禮,隨即匆匆折返、 不久之后,慈寧宮中的小太監(jiān)出來,領(lǐng)著程亦白往暫離之處行去。程亦白走了一段路,忽而問道:“小公公,你可知曉在宮中有一位穿著藏藍(lán)色曳撒的大人,年紀(jì)大概二十多歲,面容清雋,是什么身份?” “您這樣說,我可吃不準(zhǔn)到底是哪位啊!” “就是之前和金司藥一同,送遼王前來慈寧宮的?!?/br> 小太監(jiān)恍然大悟:“您說的是他呀,赫赫有名的西緝事廠提督大人您都不認(rèn)識?也是咱們宮中御馬監(jiān)的掌印,只不過現(xiàn)在待在宮外的時候多了,不怎么回御馬監(jiān)?!?/br> 程亦白腳步微微放緩,眉間微蹙。 “他就是西廠督主?” “是啊,怎么,看著不像嗎?”小太監(jiān)笑嘻嘻道,“別看才二十來歲,本事大著呢!不過手段也厲害,咱們可不敢惹?!?/br> 他一邊說,一邊拐過彎去,回過頭望到程亦白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招呼道:“這邊,別走岔路了!” 程亦白追隨上前,道:“據(jù)我所知,西廠督主是姓江?” 小太監(jiān)斜睨了他一眼:“這全天下還有不知道江大人的嗎?” 程亦白雙眉一皺,隨后又微笑了起來:“小公公說得對,是我太孤陋寡聞了?!?/br> * 云層緩慢移動,遮蔽了才升上夜空的寒月,崇景軒內(nèi)燈火搖曳,程亦白正望著灼灼燭焰出神,院門外傳來了輕微聲響。 他起初一怔,繼而推門快步而去。 寂靜之中,院門輕啟,昏暗的光線下,有女子披著深色斗篷,站在面前。 “……卓瑛?!彼崔嗖蛔⌒念^激動,伸手想要拉她進(jìn)來,她抬眸,目光清冷。他便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然而金玉音還是慢慢地走進(jìn)了院子。 “我不能被人看到?!彼吐暤?。 “我明白?!彼卮鸬糜行o奈。 “你當(dāng)年,為什么一去不返?還是不能給我明確答復(fù)嗎?”她連語聲都帶著寒意。 程亦白沉默片刻,黯然道:“卓瑛,我不想再提那件事……總而言之,是我當(dāng)初辜負(fù)了舅父,也辜負(fù)了你……” 金玉音始終裹緊了斗篷,站在暗暗夜色間,猶如幽寂古梅。她望著窗后的那一點光亮,漠然道:“多少舊事,只這樣一句,就能一筆勾銷?我父親,將你從小養(yǎng)育成人,付出無限心血期盼你能金榜題名大展宏圖,你卻如斷線紙鳶一去杳無音信,你可知道,他就在那一年的寒冬重病亡故。而我,竭力全力還想要守住我們的觀月園,最后卻被叔父強(qiáng)行送入宮中,觀月園,也成為了他的產(chǎn)業(yè)?!?/br> 程亦白無言以對,過了片刻,才啞聲道:“這些年來,我也曾四處漂泊,窮困潦倒。每每想到故園,總還以為你仍舊在園中居住,跟隨舅父吟詩作畫。直至后來,我輾轉(zhuǎn)到了遼王幕府,生活稍有安定后派人去詢問,竟得到的是舅父早已亡故,而你也隨后入了宮的消息。我本來還想著,不知你是不是已經(jīng)被君王賞愛,成為了嬪妃……” 金玉音的唇邊浮現(xiàn)了一絲寒涼之意。 她回過身,望著他道:“那么這次呢?遼王來京城,為的只是給太后祝壽?” 程亦白微微一怔,繼而道:“你要打聽這些做什么?” “他能將你帶入宮中,想必你在他手下也算是心腹了?”金玉音揚起眉梢,忽而微微笑著,朝他走近一步,“你不會連我也隱瞞吧?睿表哥?!?/br> * 江懷越從榮貴妃那邊出來后,原本打算暫住宮中,然而走了一程,心中始終有所掛礙,便匆匆離開了大內(nèi)。 坐著馬車行至靈濟(jì)宮前,忽見一人從西緝事廠方向急急匆匆行出,朝相反的方向趕去。他推開窗子,叫了一聲,楊明順才一臉緊張地止住了腳步。 “督公!您怎么回來了?”楊明順又奔向馬車,滿是興奮神色。 “這不是還惦記著未做完的事情嗎?”他打量了楊明順一眼,“這么急,要干什么?” “就是您說的事!”楊明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朝他連連擠眼睛,江懷越打開車門,讓他爬了上來。 “督公,您瞧!”他獻(xiàn)寶似的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黃百戶剛剛送來的,小的知道您心急,還想給您送到宮內(nèi)呢!” 江懷越挑了挑眉梢,接過鑰匙,掂了掂?!斑@個真能行?” “這得您親自去試呀!不過……您知道東廠的密室在哪里嗎?還有,您如果要進(jìn)去,他們不會起疑心?” “如今東廠事務(wù)還是我暫管,諒他們也不敢阻攔?!?/br> 江懷越將鑰匙收進(jìn)手心,那種冰涼的感覺讓他的心志更堅冷了幾分。 馬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迅疾朝著東廠方向行去。到了東廠門前,天色已微微發(fā)暗,門前值守的番子見他再次帶著楊明順到來,忙不迭揚聲道:“江督主大駕光臨,里面的人趕緊出來!” 這一聲嚎讓里面的番子起了寒顫,一部分人匆匆迎接出來,另外有機(jī)敏的趕緊趁著這機(jī)會去各處通風(fēng)報信。當(dāng)值的千戶和檔頭本來都正圍在房中吃羊rou鍋,聽到江懷越又來了,簡直又氣又恨,卻也無計可施,只得丟下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前去迎候。 江懷越背著手慢慢巡視各處,驕矜道:“太后壽宴馬上就要開始,全京城為了此事準(zhǔn)備至今,各國來朝的使節(jié)以及各地藩王亦都已到位,這節(jié)骨眼上萬一出了岔子,可不是一句恕罪能頂?shù)?。你們平素那些?qiáng)取豪奪的行徑,都給我收斂起來,別到時候又有人去衙門喊冤,說是被東廠的番子搶奪了什么東西!” 當(dāng)值的千戶上前賠笑:“督公教訓(xùn)得是,咱們這些人最近得到您的嚴(yán)厲指教,一個個都警醒著,不敢像以往那樣散漫了。” “還有上次我去存放案卷的地方看了看,里面缺失的都是大案要案卷宗,倒不知道你們以前的記錄做得如何,是不是也有偷工減料渾水摸魚的情形?!彼贿呎f著,一邊朝書房走去,“將秘卷都存在哪里了?” “這個……卑職也不清楚啊?!碑?dāng)值千戶猶猶豫豫地跟在后面。 江懷越腳步一頓,用不善的眼神瞥向他。楊明順當(dāng)即斥責(zé)道:“你是不是傻?萬歲爺都把東廠事務(wù)交給我們大人了,你還覺得大人不能夠進(jìn)去檢查一下卷宗?難道要咱們?nèi)フ埵救f歲,給你下一道圣旨,命令你將卷宗取出才行?” 那千戶連忙告饒:“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那只有東廠督主才能進(jìn)去?!?/br> “看來我這個代管的,還是不夠名正言順?”江懷越冷哂一聲,眼神寒徹。近旁的其他人連連使眼色,那個千戶只好道:“江大人,那里可得專門的鑰匙才打得開門……” “你怎么那么啰嗦啊,大人既然來了,還能沒拿到鑰匙?”楊明順瞪了他一眼。 江懷越不動聲色,那千戶見狀,被其不怒而威的氣勢所震懾,灰溜溜地帶著他們?nèi)チ藭?。取下垂掛于白墻上的行草題詩,墻上顯出一道隱秘的門。 “以前裴大人也很少進(jìn)去,即便要進(jìn),也得先去曹公公那里取來鑰匙。” 江懷越?jīng)]回話,鎮(zhèn)定自若地將那把黃銅鑰匙插入了嵌在墻縫中的鎖扣。 手腕一轉(zhuǎn),卻擰不動。 他眉間微蹙。 楊明順臉色也變了變,而那個千戶還站在后面,似乎有意窺伺。 “督公,打不開?您的鑰匙對嗎?”他試探問道。 江懷越哼了一聲,使勁一擰,但聽咔的一聲,密室之門終于打開。 * 潮濕發(fā)霉的味道撲鼻而來,暗沉沉的室內(nèi)幽深如古井。 楊明順提著一盞油燈,為江懷越在前引路。 一個個古舊的架子上,雜七雜八地堆放著各自卷宗,江懷越走到一半,忽而道:“明順,你出去吧。” 楊明順一怔,小聲道:“督公,小的不會偷窺?!?/br> 他卻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是怕你偷窺。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要參與進(jìn)來??斐鋈??!?/br> 楊明順長了張嘴巴,最后只好將油燈放在了地上:“督公,您小心?!?/br> 他匆匆折返出去,守在了門口。 江懷越環(huán)顧四周,這死寂的空間內(nèi)如今唯有他一人,伴隨著忽明忽暗的光亮,以及不斷搖晃的陰影。 他舉步,腳步聲在狹長的密室內(nèi)幽幽回蕩。 目光所及,那一份份卷宗上標(biāo)注的名字,皆是過往數(shù)十年間曾引起過朝野轟動的大案要案,其中不乏股肱重臣終被問斬流放的事件。 那些曾經(jīng)煊赫一時,位極人臣的人中翹楚,最終只落得凄涼收場,在其死后,留下的無非只有一卷泛黃的宗冊,以冷漠旁觀的語言記載了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切。 或真或假,又有誰能在往后的歲月里判斷清晰。 他甚至還看到了更前任的東廠提督的名字,那也是曾權(quán)傾朝野不可一世之人,最后被群臣聯(lián)名上疏,揭發(fā)其數(shù)十條罪狀。君王本不愿核查,然而群情激憤之下,必須要做出樣子,誰料核查下來竟果然私藏了本不該屬于內(nèi)宦的御用器皿,只這條,就讓君王大怒,最終此人被逐出京城,死于半途。 江懷越在記錄此事的卷宗前停了一步,隨后抬頭,發(fā)現(xiàn)了上方格子內(nèi)堆放的卷宗。 承景二年,南京兵部尚書,云岐案。 他的心忽忽一跳。 手中油燈擱置在了一旁,借著搖晃的光亮,江懷越拂去卷宗上的灰塵,小心翼翼地將之打了開來。 第106章 昏暗的燈火下,本已泛黃的紙張更顯陳舊, 墨黑的字跡有些地方洇染化開, 間雜著細(xì)細(xì)的灰塵, 看起來模模糊糊。 江懷越以極快的速度掃視卷宗內(nèi)容。 與一般案件的記錄類似, 上面書寫著云岐所犯罪行以及他被押解至東廠詔獄后, 受審畫押的詳細(xì)經(jīng)過。 正如之前所探聽到的消息, 這案卷中也同樣記錄了云岐私下與臨湘王結(jié)交的事實,甚至還夾著從云府和臨湘王府搜出的書信證據(jù)。那兩封信中, 有互通消息的語句, 云岐居然還真的將某日承景帝與他在御書房內(nèi),商議重要政務(wù)的話語轉(zhuǎn)述給了臨湘王,這對于朝臣而言是難辭其咎的罪狀。 而臨湘王寫給云岐的信中,亦對其寄予厚望, 要求他在朝中多留心君王動向, 尤其是假如君王有意要削減藩王配兵以及其他權(quán)限, 請他要多加勸諫, 并及時通告。 兩封信擺放在一起, 顯然就是確鑿的證據(jù),然而…… 江懷越看著這兩封言辭懇切,情誼拳拳的書信, 眉間微蹙。 ——是怎樣的緣由, 才會使得這兩人在書信往來的期間,會將信件都收存在府中?尤其是云岐泄露君王言論的信件,對于臨湘王而言, 看過即可,何必還要保存下來?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審理案件的人員名錄上,東廠提督曹經(jīng)義,刑部尚書鄭晟,大理寺卿李茗山。 看到這三個名字,江懷越心中又是一動。 除了曹經(jīng)義如今病退閑居在家之外,鄭晟也早就告老還鄉(xiāng),前幾年傳來了病故的訊息,而當(dāng)時貴為大理寺卿的李茗山,此后也卷入了另一樁案件,很快就被降職貶謫至湖南偏遠(yuǎn)處,后來抑郁而終。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似的,飛速搜尋起所有參與問詢的人員名錄,上至主審官員,下至負(fù)責(zé)記錄的小吏,一個個名字在腦海中盤旋。 憑著對朝廷官員情形的掌握,江懷越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所有審問過此事,或者目睹審問的人員,幾乎都已經(jīng)不在朝中,甚至多數(shù)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十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或許人世滄桑難以意料,然而如此多的變數(shù)集中在一起出現(xiàn),若只說是天意弄人,怎讓人信服? 他再次看向那兩封并存在一起的書信,心里隱隱浮起了寒意。 “督公?” 寂靜中,密室門那邊忽然傳來了楊明順的喚聲,帶著些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