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叫人給他找個休息的地方，免得等待過久站得累了?！?/br>
    遼王頷首，車輦啟動，江懷越隨行其旁，又叫來小太監(jiān)吩咐幾句。

    小太監(jiān)朝著對面的偏殿匆匆而去，江懷越隨著遼王車駕朝著慈寧宮方向慢慢行去，未行多遠(yuǎn)，卻望到前方白玉橋側(cè)有兩名宮女引著一人往這邊過來。

    深藍(lán)色襖裙在夕陽下微微泛出銀白絲線的光華，金玉音依舊是那樣端莊文靜，隔著甚遠(yuǎn)便屈膝拜倒。

    “遼王殿下，江提督?！?/br>
    車輦窗簾微微一揚(yáng)，遼王露出側(cè)顏，朝著金玉音瞥了一眼，問江懷越：“這是誰？”

    “司藥局女官金玉音，目前在太后身邊?！?/br>
    “哦？原來就是你……”遼王又打量了低頭不語的金玉音一眼，問道，“是太后叫你來的？”

    “是，啟稟殿下，太后等得焦急，就命奴婢過來看看，卻原來殿下已經(jīng)啟程，奴婢這就趕回去先通傳一聲，也好讓太后高興起來?！?/br>
    她望著近在眼前的青石磚塊，唇邊含著溫柔的笑意。

    “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吧。”遼王簡單地說了一句，又放下了簾子。

    “多謝殿下?！苯鹩褚羝鹕?，淡雅的裙子蘇蘇落落，儀態(tài)萬千。

    車輦繼續(xù)前行，她跟隨其旁，又望向了始終沉默的江懷越，眉梢眼角，盡是脈脈。

    “江大人，好些天沒見，你似乎消瘦了一點(diǎn)呢?！彼浜笥谒徊剑那恼f道。

    江懷越看看她，沒有答話。

    車輦間的銅鈴泠泠輕響，和著遠(yuǎn)方鐘鼓聲時高時低，渺遠(yuǎn)悠長。

    斜陽余輝下，偏殿朱檐之下，有人身著一襲白衫，正孤身站立，望向這一行逐漸臨近又逐漸遠(yuǎn)離的車隊。

    “程先生，您要不要進(jìn)去坐會兒，這里風(fēng)大。”身邊的小太監(jiān)好心提醒。

    然而他卻微微皺著眉，凝望車輦旁的兩人，眼里滿是驚慨。

    第104章

    雖然已是黃昏時分, 慈寧宮內(nèi)依舊笙歌悠揚(yáng), 太后見到遼王到來，自然欣喜萬分，也顧不得聽曲了，先是朝著遼王問長問短, 繼而又怪責(zé)起他拖延至現(xiàn)在才來到京城。

    江懷越見他們正忙著相談, 便向太后行禮，準(zhǔn)備告辭離去。太后眼睛看著遼王, 嘴上卻笑道：“懷越最近來的次數(shù)可是漸少, 是在宮外忙得不可開交嗎？”

    “回太后，確實比較忙碌，兩邊的事務(wù)都要盯著, 否則底下人會偷懶。”

    他平靜地回答。

    “皇上也真是, 把東西兩邊的事都交給你管，那個裴炎還在無所事事的，你卻忙得一點(diǎn)空閑都沒了?！碧髧@息道，“前幾天聽榮貴妃也在嘀咕，說你現(xiàn)在長久不見人影, 她還怕你在外面待得久了，都不想回宮呢?！?/br>
    遼王嘖了一聲：“宮外頭多自在，茶肆酒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愿意待在宮里也是人之常情?！?/br>
    江懷越道：“臣倒并不是貪戀外面的風(fēng)光，實在是事務(wù)繁忙，其實只要處理完了, 還是按時回宮的?！?/br>
    正說話間，慈寧宮的太監(jiān)進(jìn)來稟告說，昭德宮榮貴妃派人來傳話，說是這邊如果沒事了，就讓江懷越過去一趟。太后道：“看我說的沒錯吧，果然她也記掛著你了?！?/br>
    宮女們先后端來了羹湯小菜，江懷越見狀，便向太后與遼王告辭離去。

    走到宮門口，正遇到金玉音捧著剛剛熬制好的滋補(bǔ)藥膏走近，他只看了看，沒打算開口。金玉音卻主動停步道：“督公這是要去哪里？”

    “昭德宮，貴妃娘娘傳召?！彼袂橐琅f有些冷淡。

    金玉音倒不在意，言笑晏晏道：“貴妃娘娘對督公真是牽掛得很，不過督公接下去這些天可得留在宮里了，太后壽宴都得由您來cao辦呢?！?/br>
    江懷越看著她，欲言又止，金玉音頓了頓，問道：“督公是有什么想問嗎？”

    他本來不想說什么，只是看她仍舊云淡風(fēng)輕，談笑自若，不由道：“金司藥好像對先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已經(jīng)都忘記了？”

    “先前的事情？”金玉音揚(yáng)起秀麗的眉梢，想了想才道，“哦，您是說太液池那件事嗎？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督公何必再惦記著呢？”

    她停頓了一下，又輕聲道：“上次我就說過，那樣做，無非只是想救督公而已。不管您如何看待我，我的心思，始終都是明白彰顯于您面前的?！?/br>
    “只為了這？”江懷越反詰。

    金玉音詫異地看著他：“那不然呢？督公難道非要將我想得很復(fù)雜？”

    他沒再繼續(xù)這話題，轉(zhuǎn)身往慈寧宮門外走去。金玉音端著盤子，站在翠葉間，裊裊遙遙地望著他的背影，隨后才向大殿而去。

    *

    江懷越來到昭德宮時，榮貴妃正在用晚膳?？吹剿M(jìn)來，斜著眼睛睨了一下，也沒搭理。

    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榮貴妃請安，她卻甚至沒讓他站起來，看他跪在地上，也不吱聲，只管慢慢啜著香粥。

    江懷越見狀，便主動說起近日在外面的見聞，末了問道：“聽說尚衣局昨日送來了幾身衣裙，娘娘要不要讓臣看一看，等到太后壽宴的時候，您穿哪一身去？”

    榮貴妃擱下勺子，冷哂道：“你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嗎，怎么還有空來替我選衣服？”

    “宮外頭忙，進(jìn)來后自然是要伺候好娘娘?！彼ь^，看看榮貴妃，又笑道，“娘娘今天妝容勻淡，身上又帶著沉香桂的香氣……想必是萬歲來過了？”

    “你是屬狗的嗎？”榮貴妃原本繃著的臉不由笑了幾分，抬腳輕輕踹了他肩頭一下，“起來吧，地上涼?！?/br>
    “臣伺候了娘娘十二年，娘娘喜歡什么，萬歲又喜歡什么，臣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彼酒鹕?，又替她盛蓮子紅棗粥，“近來萬歲似乎不怎么去惠妃那邊了？”

    “她天天陰沉著臉鬧騰，萬歲去了就生氣，哪里還愿意多去幾次？”榮貴妃頗有些得意。

    江懷越笑笑：“所以臣上次跟您說，千萬不要同萬歲鬧脾氣，惠妃不識趣，反而是將萬歲又推回您身邊?！?/br>
    “我還需要她推？萬歲跟我那么多年相處相知了，要不是那些朝臣巴望他多寵愛其他妃子，哪里會有她惠妃什么事？”

    “那是自然，只是娘娘見了萬歲多多歡笑，萬歲心頭高興，總是越發(fā)愛來此處了?！?/br>
    榮貴妃嗤笑一聲：“你倒是對這些事情門清?！焙鲇洲D(zhuǎn)轉(zhuǎn)眼波，慢聲慢氣道，“我可聽說你最近在宮外過得樂不思蜀，這不是除了安排的輪值逃不過，其他時候都不怎么來我這兒了……”

    “都是公務(wù)上的事情，還有就是壽宴的一切安排?！苯瓚言接謫柶鹨律赖氖虑?，榮貴妃只得喚來宮女取出衣裙，讓他一件件過目。

    “我可還聽說，上次太液池的事情，是金玉音后來主動向萬歲說出見聞，才使得邢錕落網(wǎng)。”榮貴妃斜睨了他一眼，“她該不會是對你有意思吧？”

    江懷越審視著衣服，說道：“娘娘多慮了，金司藥只是如實相告，否則豈非要斷送了臣的性命？”

    “我看她想必是要抓住你這根救命稻草了。她明年就要出宮，如果不在今年內(nèi)找好如意夫君，回到家鄉(xiāng)后，還不知會嫁到什么樣的人家去呢。像她這個年紀(jì)，即便再知書達(dá)理的，回去后不是給人續(xù)弦，就是只能找個歲數(shù)大一點(diǎn)的當(dāng)妾侍，也難怪她要向你示好了?！?/br>
    “……向我示好，也不是娘娘想的那樣。”江懷越看著手里的衣裙，神情有些倦怠。

    榮貴妃忽而道：“懷越，你要不要找個對食？”

    “不用?！彼攵紱]想，給出了答復(fù)。

    “沒有看中的？我看你這個人也是夠挑剔矯情的，不知到底要怎樣的才能入眼?！睒s貴妃打量他一會兒，“我記得你進(jìn)宮時候說，家里已經(jīng)沒親人了，這些年也沒個伴，打算以后就一個人過？”

    江懷越側(cè)過臉看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們這些人，本來就無所謂怎么過?！?/br>
    “萬歲賜給你的府邸都白費(fèi)了！”榮貴妃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你記住，你江懷越是我昭德宮的人，不管找什么樣的對食，都得經(jīng)由我過目允許，不準(zhǔn)自己胡亂湊合！”

    江懷越怔了怔，隨即笑道：“娘娘，臣會是胡亂湊合的人嗎？”

    *

    慈寧宮中，太后與遼王還在閑談，金玉音領(lǐng)著宮女們收拾了碗碟，悄然退出了殿堂。

    才走出沒多遠(yuǎn)，便見小太監(jiān)匆匆過來，向她行禮道：“遼王殿下的隨行人員前來探問，不知遼王什么時候出宮？”

    金玉音訝然道：“方才我聽到太后叫遼王今晚住在宮中，遼王似乎也答應(yīng)了?！?/br>
    “那他的隨從怎么辦呢？”

    “我去問問?！苯鹩褚粽鄯祷厝?，向太后與遼王轉(zhuǎn)述了此事，遼王道：“找個地方安置他一下，明日再出去?！?/br>
    太后因問：“你之前總愛找些道士煉丹，不會把他們帶進(jìn)宮來了吧？”

    遼王笑道：“自然不會！他跟隨我多年了，這次聽聞我要進(jìn)京，懇請隨行一觀京城盛況，這才將他帶了過來。說實話，此人才華橫溢，確實是飽學(xué)之士，可惜于科場無緣，因此才轉(zhuǎn)投在我門下成為幕僚。”

    金玉音道：“既然這樣，那奴婢就去轉(zhuǎn)告他一聲，讓人帶他去休息了?！?/br>
    遼王點(diǎn)頭，她隨即出了殿門，又往外面走去。

    “前些年進(jìn)宮，怎么沒見過她？”遼王望著金玉音遠(yuǎn)去的背影，淡淡問道。

    太后蹙了蹙眉：“那會兒一直待在司藥局……你該不會又看上她了吧？王府里那么多，還不夠？”

    “王妃太過一本正經(jīng)，其他那些不是嬌蠻就是蠢笨，光有一張漂亮的臉，看多了也會生膩！”遼王慨嘆一聲，“這天下，怎么就難找到真正合意的人呢？”

    *

    寒風(fēng)吹拂過宮墻，卷落片片黃葉，金玉音裊裊走出慈寧宮，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望，看到宮外頭丹朱高墻下，獨(dú)自站著的那個白衫男子。

    因是背對著她而立的，只能望見背影卓然，衣冠整潔，青青緞帶在風(fēng)中微揚(yáng)，頗有幾分臨風(fēng)而去的神姿。

    她走下臺階，朝著那人道：“是程亦白公子嗎？”

    男子聞聲回轉(zhuǎn)。

    俊眉修目，眼神深杳。

    本來正想行禮的金玉音微微一怔，唇邊的笑容凝固了。

    颯颯金葉飄飛如織，風(fēng)過裙舞，她的全身為之透涼。

    程亦白靜靜地看著她，隔了好久，才道：“……早知深宮之內(nèi)也能如此巧遇，我就不會拖到現(xiàn)在才找來了。”

    第105章

    寂寞宮墻下，金玉音深深呼吸著, 很快鎮(zhèn)定了情緒, 沒有向程亦白走近, 還是站在原處。

    “你……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聲音寒涼地問。

    “……很多地方?！彼袂槁燥@黯然, “從南到北, 四處漂泊?！?/br>
    “四處漂泊……”金玉音念著這四個字, 忽而冷笑起來，“杭州有你的家園, 你為什么一去不返？情愿四海為家, 也不再回來一次！”

    他似是有很多話要講，但終究還是移開視線，望向赭紅色的宮墻?！白跨?，許多事情出乎意料, 自我離開杭州起, 所經(jīng)歷的一切恍若一夢, 直至近些年, 我安定下來之后, 也曾托人去家鄉(xiāng)打聽你的下落。”

    他苦澀一笑：“本以為你早該嫁人生子，卻沒想到你在我走后就被選為女官入了宮。紫禁城又豈是尋常人等能輕易進(jìn)入的地方？我這次也是因著機(jī)緣，才盡力懇請王爺將我?guī)? 原先也并未抱有很大期望, 誰知竟就這樣看到了你?！?/br>
    金玉音盯著他，沒有接話。程亦白上前一步：“你現(xiàn)在，還只是司藥局的女官嗎？”

    “怎么？”她懷有警覺之心地往后退了一下。

    “我估算著你的年紀(jì), 明年，是不是就可以放還出宮了？”程亦白謹(jǐn)慎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