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覺得，真能知道他的心事？”相思認真地問。

    他尷尬地笑了笑：“這還真不好說，我能知道的，就是督公想讓我知道的啊，相思姑娘！不過您一定能明白督公！他那么在意您！”

    相思怔了半晌，濃黑的眼睫覆壓下來，似是想要笑一笑，唇邊卻添悲傷。

    *

    第七天黃昏時分，相思回到淡粉樓，換下了麻衣裙，坐在梳妝臺前，戴上了那對翡翠鎏金流蘇墜子，看著流光鏡許久之后，披上那件他曾經(jīng)留給她的斗篷，起身離去。

    馬車幽幽，再次載著她來到了城西那道綿延的高墻前。

    她撩開簾子，眼光近處是一個曾經(jīng)懷著憧憬與不安的少女，帶著遮面的紗帽，提著錦繡生彩的長裙，偷偷將寫有紙條的竹管扔進墻內(nèi)。

    那個少女在扔掉竹管后，又怕又羞，不敢回頭張望一眼，在長巷內(nèi)奔逃。

    而今，她坐在馬車內(nèi)，與少女的身影擦肩而過。

    銅鈴聲斷，相思踏下馬車，向守門的番子稟告了來意，得以被放準入內(nèi)。

    上一次來，還是為了請宿昕出去，當(dāng)時雖也有波折，她的心卻始終是甜蜜的。

    而今踏足幽冷地界，遠處雖未傳來喊冤聲痛罵聲，但她知道，在那片牢獄中，每天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發(fā)生。

    一道道院門沉沉打開，她被帶進了西緝事廠最幽靜的地方。

    一踏進院門，她就望見了那棵蔥蘢參天的古樹。

    以及大樹后，那間小屋。

    那是她當(dāng)時被抓到西廠后，關(guān)押的地方。也曾是在這里，她夜間聽聞有人到來，心慌意亂間開窗又關(guān)窗，后來才望到了坐在古樹下，遠遠望著她的江懷越。

    如今，他也還是坐在樹下石凳上，一身殷紅通繡五彩蟒袍，烏紗玉帶，眉目清寒，沉靜如玉。

    院門被關(guān)上了。

    北風(fēng)透涼，衣袂簌動。

    他站起身，看著相思，看她戴著的翡翠耳墜，和披著的玄黑斗篷。

    他以為自己會說些別的什么來作為開場白，可是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簡單的陳述。

    “我在這些天內(nèi)，查遍了當(dāng)日離開大內(nèi)的所有太監(jiān)宮女，乃至雖然不在宮內(nèi)，但可以有機會弄到望江春香料的人的名單?！苯瓚言筋D了頓，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九人。”

    相思攥緊斗篷的邊緣，靜靜看著他。

    “這其中除去出去了短暫一會兒很快就回來的，還有明顯年紀長相和你描述的不一樣的，剩下的有一百三十四人。這些人里，沒有一個臉上帶傷的?！?/br>
    他說完這話，沉默著站在那里，任由寒風(fēng)吹卷起蟒袍獵獵。

    相思的心沉了沉，不知為何，她似乎很早就預(yù)料到，自己會聽到令人失望的消息?？墒钱?dāng)他這樣回復(fù)的時候，沉墜傷痛的感覺還是刺穿了全身。

    她在寒風(fēng)中，聲音發(fā)著抖：“所以你就是告訴我，過了這七天，依舊一無所獲，是嗎？”

    江懷越頓滯了一會兒，道：“現(xiàn)在我能告訴的，只有這些……但我接下來……”

    “以前的任何事情，你不是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嗎？”她帶著哭音問，“為什么到了這件事上，連香料都出現(xiàn)在jiejie手邊了，連我劃傷那人的臉都告訴你了，你卻跟我說，什么都查不到？”

    他啞聲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萬歲重用的御馬監(jiān)掌印，是手下能人密探數(shù)不勝數(shù)的西廠提督，這不是你以前自己跟我說的嗎？你江懷越手下不養(yǎng)廢物！可是現(xiàn)在你卻說你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你為什么當(dāng)日又言辭鑿鑿說不會是貴妃做的？你能夠判斷她是無辜的，卻不能判斷誰才是真兇！”

    “我說不會是她，是因為我跟著她那么多年，她是怎樣的人，我最清楚。”

    相思看著他，只覺可悲。“你最了解她，那么我呢？”

    他壓制著內(nèi)心的情緒，竭力平靜道：“我……自然也知道你會怎么想?！?/br>
    “那你覺得，我會怎么想？”

    他用冷寂的眼睛看著相思，緩緩道：“你現(xiàn)在覺得，我即便查到了什么，也不會告訴你。所以你等了七天，注定等不到訊息?！?/br>
    相思的心寒透了。她甚至含著淚，悲憤到極點笑了出來。

    “大人……你真的，太會洞察人心。我怎么，怎么全都被你猜透，可是我——我看不透你的心！”

    她幾乎用喊的聲音，顫抖著，發(fā)出了最后那聲悲泣。

    江懷越執(zhí)拗地看著她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卻最終停在了半途。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得來的，是這樣一句？”他的聲音很低，似乎帶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可笑反詰，“在你心里，我也是不值得信任的，隨時會用骯臟手段對付你的人？我說的話，我對你說的話 ，也都是騙人的謊話？這就是你，你心里的我。”

    她的淚水滾滾而下：“那么你呢？你又何嘗讓我有可以信賴的地方？就像jiejie說的那樣，我所看到的大人，只是你愿意讓我看到的，愿意讓我認識的你。曹公公是怎么死的？他的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坊間的流言都是怎么說的嗎？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義父義母都能親手殺死，還有什么做不出來呢？”

    他的手緊攥著，在袍袖中微微發(fā)顫。

    那是竭力抑制著悲痛，親自收緊繩索，將義母勒死在懷中的手。

    她是義母啊，是冬至?xí)r候會做好棉衣等他來取，是過年時候邀請沒有家人的少年的他去曹府吃年夜飯，給他親手包餃子，做炸糕，帶他去院子里看焰火的義母啊！

    盡管后來他日漸得勢，與曹經(jīng)義關(guān)系惡化，變得不再愿意踏足曹府，可是每一次去，她都還是那樣溫和看他，想要留他吃一頓晚飯……

    江懷越看著相思，想要故作冷漠地笑一笑，眼前卻模糊。

    他殺了義母，為了自保，是因為他進了密室，想要為云岐翻案，想要給她自由。

    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有自由了，傷痕永遠在，無法磨滅。

    可他還是想給她自由。

    然而事情卻到了這樣的地步。

    “你不是說，你不了解我嗎？”江懷越帶著嘲諷的笑，又走近一步，“從你第一次遇到我，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刻意隱瞞偽裝什么。你之前或許是誤會了，將我想得太美好，我從來，都沒變過?！?/br>
    他看著猶在顫抖的相思，朝她伸出右手。

    “如你所說，我用這只手，殺死了我的義父與義母。你如果想要我死，盡管去告吧，我無親無友，無愛無后，只此一身。死就死了，別無牽掛?！?/br>
    驚駭與刺痛攫住了相思的心。

    這一瞬間，她幾乎不能呼吸。

    眼淚不受控制地紛紛落下，她的衣襟已經(jīng)濕透。

    她想說話，卻哽咽地?zé)o法發(fā)聲。

    再不舍的愛戀在這樣的殘忍面前也盡化為灰燼。

    她險些站立不住了，踉蹌著后退再后退，直至退到院門口，跌跌撞撞想要離去，腳步一頓，忽而停止。

    流著淚，回望他一眼。

    他還在站在屬于他的幽冷院中，沒有上前的意思。

    神情出奇的冷靜，眼里是空蕩蕩的曠野荒原，朔風(fēng)拂雪。

    她吃力地扶著門框，慢慢取下了那對閃著潤光的翡翠耳墜，解下了他曾披在她肩頭的玄黑斗篷，當(dāng)著江懷越的面，放在了冰涼的青磚地上。

    “提督大人，您……好自為之?！?/br>
    她只說了這一句，再也承受不住內(nèi)心的煎熬，猶如亡魂一般悲愴離去。

    第120章

    遠去的腳步聲已經(jīng)徹底消失, 江懷越卻還是站在原處, 一步都不曾動。

    昏暗中, 院門半開半閉著，在寒風(fēng)吹襲下不住吱呀作響。

    他站了許久，方才慢慢地走向門口。每走一步, 心都像被某種堅冷之物重重捶打一下，那種鈍痛, 讓他難以呼吸。

    地上的玄黑斗篷上, 柔軟的狐絨在風(fēng)中微微簌動, 曾經(jīng)帶著她的體溫, 現(xiàn)在卻被棄置在門口。

    在那上面, 那對翡翠鎏金流蘇耳墜寂寞地睡著。

    通體翠綠無瑕, 瑩潤似春暖芳草含露。

    忽然覺得很是可笑。

    第二次了, 被她就這樣丟回, 不帶任何溫度。

    若說第一次丟回是因為他不愿接受她的示好，而惹她生氣，那么這一次呢？

    在此之前, 他是懷著那么惶恐不安的心, 在面對馥君的聲聲指責(zé)之后, 硬是裝出從容自然的樣子，匆忙間翻找出了這對曾被她丟回來的耳墜, 親自去淡粉樓找她。

    他從來都不會在外人面前流露內(nèi)心波動，無論是喜悅，是憧憬, 還是悲傷。

    一切可能會給他帶來不良后果的感情波動，全都被壓制到無可感知。

    可是當(dāng)馥君說出那些話語，他的心被刺得千瘡百孔，卻不能反駁一句，他甚至明白她講得都是對的。正因為都有理有據(jù)，才更讓他無法辯解?？墒窍嗨妓€是喜歡這對耳墜呀，她只是純粹地喜歡，就像她曾經(jīng)一次次勇敢地、不顧一切地投向他，含著溫暖說：我喜歡你呀，大人。

    他本不愿相信所謂愛戀，從少年時期漸漸意識到自己非但不會有后代，就連身體也已經(jīng)與尋常男子截然不同，甚至在眾人眼里算不上男人開始，他就一直覺得那些纏綿，那些親密，那些令人癡狂令人沉醉而甘之如飴的愛戀，這輩子是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

    他總是冷眼看著別人對食，看著楊明順與小穗偷偷摸摸親親我我，那些是他們愿意相信，總有一天，會灰飛煙滅曲終人散。而他不相信，也不愿接受女人的憐憫。

    可是相思說，我喜歡你呀大人，真的喜歡你呀。

    那么年輕富有生機的相思，活色生香的，無論是哭著生氣著還是笑著纏在身邊，都美好得為他開啟了全新的天地。她是山間的清泉滋潤了冰雪覆蓋的荒原，她不遺余力地告訴他，我是喜歡你的，從開始就喜歡你，哪怕我見過你栽贓陷害，哪怕我知道你是內(nèi)宦，你就是我的大人。

    我的，心愛的大人。

    再多的回避與抵抗最終抵不過一顰一怒，一笑一惱。她是引人著魔的罌粟，讓他暫時拋卻了晦暗，無法自拔地陷入了甘釀溫泉。

    可是她現(xiàn)在走了，走得失魂落魄，形如奔逃。將他獨自留在西廠，原本屬于他的地界。

    怪她嗎？沒法怪她。

    從馥君來到西廠對他說出那番話，他的心里就壓上了巨石。只是他還在抗?fàn)幹米约旱姆绞?，默不作聲承受著重壓，他以為盡了全力去翻案，給了她們自由，會使得馥君有所改觀?？梢舱且驗檫M入東廠密室，導(dǎo)致事情連環(huán)崩盤，他殺曹經(jīng)義，沒有一點后悔與害怕，可是殺義母，卻成為了橫亙心間的一根刺。

    可她居然還質(zhì)問他。是的，他是殺了義父與義母，但那是為了什么？

    那種陷入黑暗，獨自行走于漫無邊際的曠野間的感覺，再一次占據(jù)了全身。

    從得知jiejie失蹤，再到看到她的尸首，他已經(jīng)感覺到這段感情可能快要終結(jié)了。盡管如此，他沒再流露出多少溫情，只是盡力去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他不想就那樣棄置相思不顧。

    可她還是戴著這對耳墜，披著那件玄黑斗篷來了。

    一看到她的時候，江懷越的心就更冷了，他知道，她應(yīng)該，是來分手的。

    長久以來形成的自尊與敏感容不得他說出半點挽留祈求的話語，他甚至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故作溫柔。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即便自己屈身留下了她，心里的嫌隙已經(jīng)產(chǎn)生，該走的，始終都會走。

    又或許，她本來就不該闖入這片陰暗。她的世界里，盡管也歷經(jīng)坎坷，卻終究還是滿溢著美酒芬芳笙歌暖意，而他的世界，充斥著的只是陰謀殘害，爭權(quán)奪利。

    江懷越撿起耳墜和斗篷，慢慢地走出了蒼涼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