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江懷越跪在冰涼的水磨磚石地上,雙膝快要沒了知覺。記不得是什么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只是已經過去太久,以至于一時居然想不起原因了。 “朕最后再問你一遍,和云岐的女兒,究竟是怎樣的關系?”承景帝再度抬眼望著他,有些不耐煩了。 他匍匐于地面,聲音極低:“回萬歲,臣……曾經對她動過心。” 此言一出,空蕩蕩的寢宮內更顯得冷冷清清,寂寥幽深。 幾案上的明燭爍爍閃動,承景帝怔了怔,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聲在宮殿內回蕩。 “懷越,你說什么?”承景帝又問一遍。 他低著頭,望著青灰色的磚石,慢慢道:“臣說,曾經對她,動過心?!?/br> 承景帝笑得更大聲了,他用指節(jié)擊打著扶手,好似聽到了最令人吃驚的笑談?!澳闶钦f,你居然也會喜歡人了,而且還是一個從小被送進教坊的官妓?” 江懷越聽著這笑聲,沉默不語。 “當初裴炎逼迫官妓,最后弄得人家殉情自殺,朕就曾罵他不知檢點厚顏無恥。沒想到,如今你居然也和官妓扯上關系,你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非要和這些女子糾纏不休?江懷越,朕以為你是不會對女人有興趣的,怎么連你也會想入非非?宮里的那些宮女們,你隨便找個看得順眼的,朕可以讓你們結對食,可你為什么要去招惹官妓?”承景帝說著說著,笑意漸漸冷卻,眼神又變得鋒利,“是貪圖她美艷勾人,還是貪圖在宮外的肆意縱情?朕本覺得你是個自律自持的人,可就連你都抵擋不住美色了?她要你做什么?是要復查云岐的案子,還是有其他人借此要挾你了?” 他還是跪在那里,低著頭,一點生機都沒有。 “并沒有什么人要挾臣,臣只是,一時昏了頭腦,貪圖那一點點歡悅之情罷了。云岐的女兒,也并沒有叫臣去查案子,是臣一廂情愿想要示好,才做了欺瞞君王的事情?!?/br> 承景帝冷哂:“一廂情愿!朕看你真是一廂情愿!這種歡場女子早就已經百毒不侵,你難道還以為她會對你感恩戴德?你聽好了,云岐的案子假如能翻,那他的女兒也將恢復尚書千金的身份,你覺得這樣的地位能再下嫁于你一介內宦?更何況——”他加重了語氣,盯著江懷越,“朕上次就告誡過你,云岐此人深負眾望,牽涉的是臨湘王謀逆大罪,你還敢私自進入東廠密室尋求卷宗,你的膽子,是越發(fā)大的不著邊際了!” “臣,一時糊涂,只想著要博得美人歡心,卻不曾想到云岐此案乃是三堂會審定下的罪狀,萬歲親自過目審閱,又怎會有錯?”江懷越急切流露悔恨神色,“臣到后來才想明白,當時只是色令智昏,見那少女楚楚可憐,竟覺得自己若能拯救她于水火之間,或許能贏得芳心青睞……” 承景帝用憐憫的眼神望著他:“你也有這樣的時候,懷越。你那聰明才智冷靜淡然全都成了灰?!為女人,你甘愿鋌而走險了,這怎么聽上去如此好笑?” 江懷越緊攥著手指,向承景帝連連叩首。 “非但萬歲覺得不可思議,就連臣自己事后也覺得可笑,臣本來就不該也不可能對女人產生興趣,可是……”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君王,“臣之前,沒有見識過那樣的女子……” 承景帝冷著臉呵斥:“不成才的東西!虧得朕多年來對你倍加信任,讓你進內書堂讀書習字,讓當朝大儒悉心指導,還以為你會出類拔萃不同凡俗,沒想到一遇見漂亮的樂妓,居然連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記了!這一次若是輕饒了你,你倒是還覺得能夠為所欲為,他日必將鑄成大亂!” 說罷,他一擲手中卷宗,肅然站起。 “余德廣!去叫司禮監(jiān)掌印過來!” 門外的余德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應承而去。乾清宮內,承景帝背著手走到簾幔邊,又回過頭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懷越,寒聲道:“叮囑過你不必再問的事情,你也敢背地里去探究,朕看是給你的權力大得無邊,讓你忘乎所以,你這樣的行徑,與當日裴炎又有什么區(qū)別?!你倒是說說看,自己該不該死?!” 江懷越緊抿著唇,片刻后才道:“萬歲要殺臣,臣也無話可說,本來就是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原因,讓萬歲氣惱了,實是不可饒恕?!?/br> 承景帝冷冷盯著他,不再言語。過不多時,司禮監(jiān)掌印匆匆趕來,一路上雖未聽說具體事情,但踏進寢宮見到江懷越跪在中間,承景帝又冷如寒霜,心中便有了分寸。 “江懷越藐視法度、肆意妄為,先交由司禮監(jiān)看管,所任職務盡數卸除?!背芯暗壅f罷,拂袖離去。 第122章 江懷越再度被關押進了司禮監(jiān)大牢, 與上次涉嫌謀害惠妃不同,這一回是承景帝親自論斷了他的罪名, 且將其職務就地撤銷。司禮監(jiān)掌印一路上已經志得意滿, 待等手下將江懷越正式收押之后,更是挑著眉陰陽怪氣地道:“江督主和我這司禮監(jiān)大牢還真是有緣, 這也沒出去多久呢,怎么又進來了?難不成是西廠待得不舒適,反而喜歡這地方清凈?” 身旁的太監(jiān)假意提醒道:“掌印大人, 這一位眼下可不是什么督主了?!?/br> “呵, 我倒一時叫習慣了來不及更改, 這真是鬧了大笑話……”掌印哈哈笑著,招呼手下,“好生警醒著,這可是萬歲爺下令關到咱們司禮監(jiān)的, 別讓他出了岔子或是鬧出什么上吊自盡的丑事!” 司禮監(jiān)眾人自然連連應答, 江懷越冷眼看他們耀武揚威,不開口也不反抗, 就那樣沉默著坐在牢房里,任由他們借故泄憤。 承景帝并沒有要求司禮監(jiān)審問江懷越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些人閑來無事就找茬尋釁, 似乎覺得他這次是徹底倒臺了, 言辭之間頗多譏諷。第一天還按時送來飯菜,第二天簡單的飯菜變成了冷硬的干糧,到第三天開始, 更是連干糧都有一頓沒一頓的,只有看牢房的人自己吃飽喝足之后,偶然走過時才裝著忽然想到,馬馬虎虎扔給他半個冷餅之類的東西。 宮中的人見慣了風云變化,所謂朝為一品員,暮成階下囚,任何尊貴身份無敵功勛,都抵不過皇帝勃然大怒翻臉無情。因此西廠提督被撤職查辦的消息一經傳開,眾人在震驚之余也并未覺得不可思議,先前那些看他不順眼的清流文臣更是激動萬分,在上朝時都借此機會向承景帝大表忠心,極力支持對這jian宦依法嚴懲。 承景帝最后是沉著臉出了朝堂的,余德廣這幾日始終不敢多言,陪著承景帝剛剛回到南書房,昭德宮那邊就有太監(jiān)過來,說是貴妃娘娘有請萬歲前往。余德廣才探出身想要稟告,承景帝似是聽到了聲音,已然皺著眉道:“告訴她,朕需要清凈幾天。” 余德廣欲言又止,只好讓那太監(jiān)傳話回去,心里卻為承景帝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榮貴妃就帶著宮女殺到了南書房,無需余德廣通傳,推開房門就直接闖入。 余德廣靠著墻角畢恭畢敬站了許久,耳聽得里面先是榮貴妃厲聲喝問,繼而是承景帝沉聲解釋,隨后又是榮貴妃連珠箭似的迅疾質問,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那陣勢堪比暴風疾雨,覆壓而下。承景帝倒也一反常態(tài),竟然難得強硬起來,寸步不讓。激烈的爭執(zhí)過后,但聽房內連接響起刺耳的瓷器玉器粉碎之聲,承景帝氣得怒喝:“放肆!” 隨后,房門嘭的打開,一臉慍惱的榮貴妃曳著華麗宮裙憤然走出,頭也不回地登上坐輦,轉眼就離開了此處。 余德廣猶猶豫豫,從門口探身進去,見承景帝臉色陰沉地坐在書桌后,地上已是狼藉不堪。 他沒敢吱聲,只是跨進去想要收拾地上殘局,承景帝卻忽然目光如劍,直刺了過來。 余德廣無端打了個哆嗦,在他伺候萬歲爺這些年里,竟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背脊生寒。他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瓷器碎片,頭也沒抬,屏著呼吸悄然告退。 * 彈劾揭發(fā)江懷越各項罪名的奏章雪片般飛來,司禮監(jiān)掌印知曉了這些訊息之后,一邊派人告知了裴炎,一邊負著手又去大牢里見江懷越。 “我說江懷越,你平日里都是如何為人處世的,怎么就能引來了滿朝文武彈劾上奏?”掌印端坐在鐵牢前,仔細打量著陰冷牢房里的江懷越,“聽說你這次是為了一個官妓而肆意妄為,因而觸怒了萬歲爺,那官妓叫什么來著?是淡粉樓的吧?沒想到你還好這一口?那就不要平時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咱們還以為天下沒人能近得你的身……” 江懷越瞥了他一眼,忽而道:“怎么,穆掌印難道也想去教坊里尋覓知心人?” “大膽!”穆掌印慍怒道,“少用你那心眼來揣度!我可是聽說那個官妓在你被抓之后已經死于非命,江懷越,你小子還真是狠毒,是不是怕萬歲爺怪責你拈花惹草,因此特意將她給除掉了?” 江懷越一震,迅疾追問道:“你說什么,死于非命?” 穆掌印冷哂數聲,慢慢道:“你裝什么傻?觀音廟失火,燒死了妙齡少女,據說正是為jiejie守靈位的那一個?!彼酒鹕?,來到鐵欄前,湊近了壓低聲音質問,“真有那么巧,你前腳剛走,后腳就失火?也不看看這宮里頭有多少精明人,萬歲爺也不傻,會被你這樣的手段蒙蔽過去?” 江懷越面如寒霜,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穆掌印目若利刃,狠狠盯了他一眼:“怎么,還咬緊牙關不肯說?咱們這司禮監(jiān)的刑具,你是不是也想嘗嘗?” “我在進宮之前,已經和她分道揚鑣,她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與我又有什么關系?” 穆掌印啐了一聲,回頭呵斥手下:“既然這小子不肯開口,那也讓他領教一下拷問的滋味!” 手下人應聲捧出冰涼的刑具,又有人將他緊緊捆住了雙手,吊起在牢房鐵欄前。穆掌印朝手下遞了個眼色,自有人拎著沉甸甸浸了冰水的牛皮鞭,一步兩步迫近至跟前,用力一震,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長鞭揚起,劈開寒涼空氣,重重落在他肩胛骨上。 剎那間劇痛鉆骨,鮮血立即浸染了衣衫。 穆掌印冷哂一聲:“這些年沒少折騰過別人,今日自己嘗嘗滋味,可還受得?。俊?/br> 他一言不發(fā),消瘦的臉上毫無情感,只用一雙浸透了冰雪似的眼,冷冷地望著他。穆掌印被這雙眼睛盯著一瞬,心里就泛起不祥之感,當即怒叱手下:“還愣著?接著招呼??!” 那人抖擻精神又高舉長鞭,卻在此時,牢房外傳來急促聲音:“穆掌印,明照坊觀音廟失火一事,順天府尹已經查明原因!” 說話間,余德廣帶著小太監(jiān)匆匆趕來,一見面就直接道:“是有數名賊人覬覦寺廟香火錢,趁著那天黃昏時分欲行不軌,誰料被守著靈位的少女發(fā)現,驚呼出聲后招致賊人扼頸,最終閉氣而亡。那伙賊人心急慌忙偷竊了廂房的玉器字畫之后,為銷毀證據就放火焚燒,導致觀音廟燒毀殆盡?!?/br> 穆掌印臉色一沉,叱道:“余公公,你平日可不管閑事,如今匆匆忙忙過來說這些,莫非是為給江懷越卸罪?” 余德廣心里不滿,臉上卻還溫和?!按耸率琼樚旄A告上來的,萬歲爺知曉了真相,便讓我過來說一聲,怎么,照您的說法,那萬歲爺也是想為江懷越卸罪?” 穆掌印雖嘴巴不饒人,但也深諳宮中生存之道,聽到余德廣說是承景帝派來的,首先氣焰就消減了大半。強撐著面子辯駁幾句,見余德廣面色不善,只好命人解開了鐵鎖,把江懷越交予他帶走。 余德廣將江懷越帶回到南書房,承景帝果然在里面。 看到江懷越肩頭衣衫殘破,血痕斑斑的樣子,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朕找你來,是想知道——”承景帝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江懷越,緩緩道,“你之前口口聲聲說的動心愛戀,想為她替云岐翻案的那個女子,已經燒死在廟里了……江懷越,你對此,是怎樣的想法?” 江懷越僵了僵,本來就憔悴的臉上慢慢籠上了一層陰霾。 “臣……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聲音有些喑啞。 承景帝看著他的眼睛:“不難過嗎?自己心愛的女子,被大火吞噬,死無全尸,你就僅僅是覺得意外而已?” 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手邊,眉宇間覆壓著霜意。過了許久,方才啞聲道:“因為臣,在那天之前,就已經漸漸察覺到,她的接近她的親昵,無非都是虛情假意……她是從未說過要為父親翻案,是臣一廂情愿想要為她效力,然而……因為她jiejie的死,她遷怒于臣,還說了……說了許多過分的話。也就是在那時,臣的心冷了,死了?!?/br> 承景帝沉默不語,坐了片刻,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所以她死有余辜,是嗎?那些賊人,去的還真是時候?!?/br> 江懷越緊攥著手,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朝承景帝深深叩首?!叭f歲,觀音廟失火一事,只是巧合。或許是上蒼懲罰云岐一家,故而將她也帶去了?!?/br> 承景帝哼笑一聲,繼而又喟嘆道:“這樣說來,這云岐一家,竟是死得干干凈凈了。”他倒是又搖了搖頭,看著江懷越道:“有些可惜那妙齡少女了,是不是?” 江懷越卻道:“本就是一場荒唐,臣如今清醒過來,只覺后悔,并無可惜。更何況,萬歲既然不諒解云岐,那么他的女兒活在世上也是茍延殘喘,還不如趁早死了干凈,也免得萬歲一想到云家還有人在京城待著,徒增煩惱。” 承景帝注視于他,不由失聲笑道:“江懷越啊江懷越,你的心,可真是夠狠?!?/br> * 他在司禮監(jiān)被關押了半個月,各種譏諷都聽遍,各種折磨都經歷,然后在一個嚴寒刺骨的清早,接到了余德廣傳來的圣上口諭。 穆掌印雖憤憤不滿,但還是只能令人打開牢門,讓江懷越走出了司禮監(jiān)牢獄。 刺眼的陽光照在金黃琉璃瓦間,亮得讓江懷越幾乎睜不開眼。 然而寒氣滲透全身,僅僅穿著單薄夾袍的他,凍得嘴唇都冰涼。 已是年末了。 被免職待辦的他孑然一身離開了皇宮,西緝事廠是回不去了,他坐在車中,很是茫然了一陣。 直至車夫再三詢問,他才道:“回府?!?/br> 馬車在長安街緩緩行進,外面依舊喧嘩熱鬧,人來人往。江懷越沒有開窗,只是聽著屬于別人的歡言笑語,一切遠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這幽閉的空間內,只有他一個。 他閉上眼,身旁卻仿佛有人緊緊挨著坐過來,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著嬌俏笑意的聲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緊緊靠著車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種溫柔輕伏的感覺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還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蕩蕩浮在寒涼空氣里,像江南一夢,水月蕩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纖纖素手撫過他的臉頰,又抱著他問:“大人,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不喜歡相思了嗎?” 無處遁逃,無從遺忘。 馬車將他帶回了位于幽靜長街的宅院。 以前帶她來的時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門。 前門煊赫,石獅威嚴。 匾額上鐵鉤銀劃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顯得沉肅含霜。 他走進朱紅大門,獨自一人穿過重重院落和亭臺石橋,最后來到了那個院落。 庭中桂樹寂寂。 那個夜間,他目睹了相思因為替他查探少婦甄氏失蹤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毆打至遍體鱗傷,當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邊的時候,素來沉定的心已然慌張。 可是他什么都沒表現出來,只是命楊明順將受傷的相思帶回了這里,夜間又特意從宮中中秋盛宴提早趕回,因為心里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