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若是以往,他定會還擊對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覺得乏力,再一看這些人瞥視他的輕蔑眼神,從心底里就不愿再多爭論,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語。 眾臣意見紛紛,幾乎在朝堂之上面紅耳赤,他站得久了,臉色一陣發(fā)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問及緣故。江懷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風寒,加上行程緊湊沒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憊。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這樣,還是不要再摻和進遼東事務(wù)了?!蔽臏Y閣大學士冷哂著道。 他知道對方嘲諷他身體虛弱禁不起風吹雨打,卻只笑了笑,不再解釋。 亂紛紛的早朝終于結(jié)束,江懷越走出乾清宮,大臣們看待他的目光總是介懷,有人從身邊經(jīng)過,有意冷冷道:“連開倉放糧需得經(jīng)由萬歲允許的規(guī)矩都不遵循了,還真是膽大?!?/br> 又有人道:“權(quán)勢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連邊境要務(wù)也需西廠插手了?” 他們議論著,從他身邊走過,拋下冷漠的眼神,與犀利的話語。 江懷越站在那里,等眾人都散去后,才獨自遠離了乾清宮。 出宮的時候,雙腿已經(jīng)沉得抬不起來,但他還是保持著原來的風度與儀態(tài),緩慢從容地走著,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問題所在。 他坐著馬車回到了西緝事廠。 走進大門,正遇到楊明順與幾名番子興高采烈地提著干貨,像是要去廚房。 楊明順激動地上前問候,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為他去請郎中。 他搖頭,望到他們手里的東西,問道:“這是做什么?” “馬上要冬至了,我們交待廚房準備好,到時候一起吃一頓??!”楊明順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們也讓眾位兄弟們好好樂一樂!” 江懷越怔然,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又是一個冬至即將來臨。 冬至既至,過年也已經(jīng)不遠了。 楊明順察覺到一絲異樣,跟在他身后不斷問長問短,他皆以沉默應(yīng)對。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楊明順無奈叫道:“督公,小的過兩天想向您告假?!?/br> 他止住了腳步,詫異回頭:“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這里和大家吃頓飯,然后天黑前進宮,第二天再回來,成嗎?”他言語間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懷越沉寂片刻,只問了兩個字?!靶∷??” 楊明順盡管已經(jīng)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談及此事,還是靦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進宮時候少,已經(jīng)好幾天沒遇到她了,還請督公開恩……” 江懷越看著眼前這個一笑眼睛就彎的少年,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只點了點頭,就轉(zhuǎn)身離去。 “多謝督公!”楊明順喜悅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怼?/br> * 江懷越在西緝事廠待了兩天,連府邸都沒回。身子還是沒有完全復原,夜間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藥,卻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黃昏,楊明順和姚康帶著眾人來向他敬酒,知道他近來有恙,特意叫下人給江懷越換了熱茶。他卻執(zhí)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對著眾人,一飲而盡。 熱鬧的宴席還未散去,楊明順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告假,眾人已經(jīng)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問及什么時候真正結(jié)為對食。楊明順紅著臉擺手:“我說你們真是閑得無聊了,我結(jié)對食又不請客,你們難道還想著要來討酒?” 姚康帶頭起哄:“真是摳門慣了,咱們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連杯酒都不給!以后有事可別叫我們幫忙??!” “得了得了,到時候跟你們說一聲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禮數(shù)!”楊明順笑嘻嘻地向江懷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 江懷越沉默點頭,看著楊明順興致盎然地離開了西廠,過了片刻,起身道:“你們再吃會兒,我回去休息?!?/br> 姚康等人卻紛紛說既然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該回家陪伴家人,畢竟冬至本應(yīng)該闔家團圓。 江懷越怔了怔,道:“好,那你們,都回家吧?!?/br> * 眾人各自散去,廳堂內(nèi)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會兒,才出門叫來馬車,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燈火輝煌間,仆人們都在忙著過冬至。他們沒有料到他會忽然回來,便詢問是否用過飯了,江懷越徑直走向那個已經(jīng)被塵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說,取一壇桂花酒來。 紅絹蒙蓋的酒壇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打開了酒壇。琥珀色的佳釀緩緩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濃郁似夢,迷離蕩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簾低垂,黯淡得猶如夜間。他點亮了一支蠟燭,看著燭火搖曳晃動,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繼而馥郁甘甜,縈繞舌尖。 他知道,家鄉(xiāng)的酒向來是這樣。 甜而烈,在不經(jīng)意間滲透心魂,讓人迷醉沉淪。 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了那個沉甸甸的紅木雕花妝奩箱,緩緩打開,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將妝奩箱放到了桌上,一個人對著滿箱首飾發(fā)笑。 隨后,從懷中取出了一直沒再打開過的銀質(zhì)盒子,手指輕按,盒蓋翻開。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樣,嫣紅的相思子亦變成了暗紅近似黑色。 在那個盒子里,還存放了一疊折得極為狹長整齊的紙條。 他怔坐許久,終于伸出手,取起一張,慢慢展開。 一片空白。 又一張。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請同僚數(shù)人,席間與方主事因猜謎起爭執(zhí),砸碎白瓷杯一雙,打落牙齒半個。同日,河北來京的成大官人喚六名姑娘作陪,喝酒無數(shù)杯,最后卻說錢袋被偷,拿不出銀子,被mama叫人打出門外。八月初九,鴻臚寺鄭大人相邀出游,訴說家中妻子善妒,將小妾攆走等事情,中途謊稱酒醉,想趁機輕薄,所幸其腳下踩空,摔下臺階鼻青臉腫……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卻絮絮叨叨記錄了那么多無聊的雜事。 這就是她曾經(jīng)作為他的探子,給他提供的訊息。 又一張,依舊是茶余飯后的閑聊,樓內(nèi)新近養(yǎng)的黃鸝叫聲動聽,引來客人投食。 再一張,訴說戶部官員對她輕薄,還將她衣衫扯壞,詢問這樣的行為是否可以請御史大人彈劾。 他低著眼簾笑,看一張,喝一杯酒,然后又將紙條放到燭火上,看著它慢慢引燃,慢慢燒掉。 “明時坊夜間燈火如晝,笙歌歡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時,盛裝靜候大人。——相思” 一張接一張,展開復燃燒。 在保定,他曾收到過的信,那張畫著銀色雕花盒的信箋,以極細小的字跡寫著那句話: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顫抖,這珍藏已久的信箋,最終也如同那些紙條一樣,最后看一眼,燒掉。 飲下的酒已經(jīng)燒得喉嚨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為何不能沉淪飲醉,醉后不知白晝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卻一切,卻連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實現(xiàn)。 火焰亮起又熄滅,滿盒紙條盡成灰。 原先盛滿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細碎灰燼。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著咳嗽,將妝奩箱里的首飾一件件取出端詳,又一件件重新放歸。 隨后,將那酒慢慢飲盡。 盛滿灰燼的銀質(zhì)盒子,被他一同放進了妝奩箱。 關(guān)起,落鎖。 * 冬至夜過后的拂曉,江懷越去了宮里。沒有早朝的這一天,他卻求見了承景帝。無人知曉他到底如何懇切陳述,最終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為遼東監(jiān)軍,即日率領(lǐng)部下快馬加鞭,趕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將攻占的連山關(guān)。 消息傳出,眾臣嘩然,原先對他妄圖干涉軍政就不滿的臣子們義憤填膺,私下間甚至抨擊君王此舉助長內(nèi)宦氣焰,大有趨向亡國之意。 京城飄雪時節(jié),遼東捷報傳來,監(jiān)軍江懷越與遼東總兵合力扭轉(zhuǎn)敗局,將連山關(guān)的戰(zhàn)略要地重新奪取回來。 承景帝欣悅,發(fā)令賞賜二人歲祿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這詔書還未送達之時,另一封戰(zhàn)地緊急公文又送至宮中。 狂風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撲,兵分三路包抄圍剿,將連山關(guān)的大軍沖擊分散。監(jiān)軍與總兵失去聯(lián)系,連山關(guān)鎮(zhèn)守失利,殘部只能退守鳳凰堡,糧草殆盡,傷亡慘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遼東大軍失利,女真人濫殺無辜,血染村鎮(zhèn),邊境百姓紛紛攜家?guī)Э谔与x故鄉(xiāng),即便是距離京城近千里的魏縣,都不時有北方的流民途經(jīng)而過。 洪三娘家的酒館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經(jīng)??吹揭律榔茽€的流民拖兒帶女坐在街邊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軍在前線打了勝仗,后來又被女真人反撲圍攻,卻不知道戰(zhàn)局會造成如此大的傷害。 有年邁的老人牽著孩子在門口徘徊,請求給口干糧,她回頭征詢了巧兒意見,去廚房拿了饅頭給他們。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邊掉眼淚,這時戴俊梁與丁滿忠從衙門回來,看到這場景也不由嘆氣。 老人向他們訴苦,說大軍不爭氣沒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丁滿忠氣憤道:“我看皇上就不該派太監(jiān)去監(jiān)軍,自古以來,有哪個太監(jiān)懂兵法,還不是過去想要邀功,卻反而指手畫腳添亂?!” 相思心頭一跳,又聽戴俊梁道:“也不能這樣說,一開始不還打了勝仗嗎?眼下局勢吃緊,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看懸了!要是鳳凰堡再丟掉,女真人氣焰囂張,恐怕還要長驅(qū)直入!真是誤事誤國!” 相思猶豫幾次,終于忍不住問:“誰是監(jiān)軍?”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緝事廠提督江懷越,上次還來過大名府的那個?!?/br> 她張了張嘴,從心底透出寒意。 “你們剛才說,前方已經(jīng)快撐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邊境戰(zhàn)事,離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關(guān)系著她的生死。 老人悲傷道:“要不是大軍被圍困,我們也不會逃難?。√旌貎?,糧草都要沒了,鳳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說,他們,都被圍著等死了?”相思聲音發(fā)抖,手指緊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軍殺死,就是活活凍死餓死……” 在老人的嘆息聲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邊。 第132章 逃難的老人帶著孩子離開了酒館, 相思還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兒看了看她,道:“別太擔心了,遼東離這遠著呢,女真人打不到魏縣?!?/br> 她卻還是愣愣地看著外面,幾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皺了皺眉想開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覷, 不知她到底發(fā)生了何事,巧兒跟在后面進了她房間,卻驚見相思正在手忙腳亂地從箱子里取衣服出來。 “這是要做什么呀?”巧兒驚訝地叫起來。 相思卻不回話, 好似憋著一股勁兒,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飛快地打了個包裹。然后就那樣直直地盯著包裹看了許久,終于轉(zhuǎn)回身,道:“巧兒, 我要走了?!?/br>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兒著急地摸她額頭,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說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