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jié)
裴炎進來叩見君王的時候,臉上并無喜色。承景帝掃視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幾分明曉了。 果然,裴炎一開口,就是訴說自己帶著東廠人馬披星戴月趕到楊明順暫住的驛館,卻沒能當場把那個女子逮住。此后他又當機立斷,帶著楊明順去往平谷老家,打算這樣來個當面對質(zhì)。假如那個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時已經(jīng)回家,假如不是的話,那就足以說明前往遼東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只盯著裴炎問了一句?!叭说降鬃サ?jīng)]有?” 裴炎道:“啟稟萬歲,臣帶著楊明順去了平谷縣,結(jié)果果然沒有找到那個所謂的三姐?!?/br> 承景帝臉色陰沉下來?!半y道真如你所說,那個隨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這小子滿口胡言亂語,準是和江懷越串通一氣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楊明順那套說辭就腦袋疼,自己押著他趕到平谷,結(jié)果卻被擺了一道,著實可恨可惱。 承景帝急于問明真相,下令把楊明順帶了進來。 “楊明順,江懷越身邊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來歷?!” 楊明順還從未見過承景帝如此嚴厲,他面露難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實話實話了。萬歲爺,那個隨軍的女子確實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煩了。 “她……”楊明順欲言又止,眼見承景帝臉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時訂過親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著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萬歲您聽聽,這不是公然說謊嗎?!這種鬼話他也能編造出來,還敢在您面前演戲,實在太過囂張!” 楊明順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萬歲,您聽我把話說完。別看小人是個內(nèi)侍,可小時候是正兒八經(jīng)訂過親的,后來進了宮,家里不得已把那件親事給回斷了,那個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約,情愿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別人成婚。這一次我跟著江大人去往遼東戰(zhàn)場,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從家里跑出來,追到遼東來找我,說什么要貼身照顧之類的話語,叫人好不尷尬。小人也是為了避嫌,只好在眾人面前說她是自家jiejie,后來江大人因戰(zhàn)負傷,我想著她手腳靈巧做事細致,就又讓她去幫忙伺候了幾天,哪里想到竟會引來不相關(guān)的猜測!” 說到此,他又為江懷越叫起屈來。“我家督公為打敗女真人不顧自身安危,好幾次險些命送疆場。萬歲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誘敵軍首領(lǐng)帶兵追擊,又甘冒著危險突襲敵軍,這樣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說的貪圖享樂,擾亂軍紀的糊涂蟲?” 承景帝尚未開口,裴炎卻冷笑道:“要不是鎮(zhèn)寧侯及時趕到,他江懷越輕率冒進,斷送的可不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有整個連山關(guān)!僥幸取勝罷了,誰知道到底在遼東做了些什么!” 楊明順不服氣,與之理論起來。承景帝擰了擰眉心,頗覺精神不濟,更不愿聽兩人爭執(zhí),沉聲呵斥制止,又問裴炎:“楊明順既然說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難道就沒找那戶人家當面驗證?” “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楊明順,只好回復(fù),“臣確實去找了那戶人家,那當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門的女兒就氣憤不已,還說她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楊明順痛心疾首道:“萬歲爺,小人把她帶到老家附近,是讓她趕緊回去的,誰知道她因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對父母,就此離開驛館不知去向,小的也是著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彌補呢!” 他這般感慨萬千內(nèi)疚自責,十足的讓承景帝迷糊了起來。難道事情真是這樣? ……他抵住眉頭,揮手讓兩人退下,自己坐在書桌前思索。 杏黃色簾幔微微簌動,隨即輕挑起一側(cè)。 碧色宮裙如春水浮動,盈盈間芳姿出眾。 “萬歲還在為江懷越的事情煩惱?”金玉音溫柔笑了笑,裊裊然從后面走了出來。 承景帝點點頭:“遼東戰(zhàn)役取勝不假,但朝中數(shù)名官員彈劾他輕敵冒進,不受軍規(guī)約束,只為自己逞能揚名。費毅也證實確有女子跟隨其左右,然而剛才楊明順說的……” “萬歲是覺得他所說雖然看似出人意料,卻也有其可能性?”金玉音始終波瀾不驚,仿佛只是一個淡然的旁觀者。 “裴炎既然也跟著去了平谷,應(yīng)該確實是看到了那個女子的家人,他沒有必要和楊明順串通?!?/br>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看到那個隨行于江懷越身邊的女子……”金玉音認真思考了一下,“如今找不到她的行蹤,自然是怎么說都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楊明順還是說謊了,那戶人家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金玉音看著一臉陰郁的承景帝,不由舒展秀眉莞爾道:“萬歲,臣妾不過是講一個可能罷了。其實江懷越此次出任監(jiān)軍倒是立了大功,您要是因為這件事懲罰他,貴妃娘娘恐怕第一個就不會善罷甘休呢?!?/br> 承景帝默不作聲,其實早上榮貴妃就來找過他,承景帝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再應(yīng)對她的質(zhì)問了。每次江懷越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她就會出來為他說話,儼然是他的庇護一般。 “你和江懷越也算熟悉,你覺得他會貪戀女色,在軍中肆意妄為?”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問道。 金玉音略微揚起眉梢,表示小小的驚訝,繼而又釋然一笑。“臣妾一直以為江大人是個不會輕易動心的人,甚至于,臣妾都不知道到底怎樣的女子才能令他付出情意……這樣的人,恐怕不像是會在軍中肆意妄為,留宿女子吧?不過……”她頓了頓,又斂容道,“這事當然是要看萬歲如何想的,臣妾不敢再多言了?!?/br> 承景帝頷首,與心直口快的榮貴妃相比,金玉音始終保持平靜風姿,多年前也許他還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卻覺得這樣清淡有致的佳麗也實在難得。 “余德廣!”承景帝提高了聲音。 余德廣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門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帶江懷越去南書房見朕。” “遵旨?!庇嗟聫V恭敬領(lǐng)命,退了下去。 * 彎月懸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時而掩蔽月光,時而又牽散如紗。 西華門秉筆值房中的一間,如今變成了江懷越暫住之處。說是暫住,其實形同扣留,只是沒有下獄,就這還引來朝臣不滿,認為既然被彈劾調(diào)查,就應(yīng)該移送司禮監(jiān)甚至大理寺。 外界議論他自然知曉,只是充耳不聞而已。靜夜獨坐,他依照習慣還是一邊在紙上寫著需要解決的問題,一邊思索對策。 房門輕扣,江懷越頭也沒抬,就說:“進來。” 楊明順從外面閃身而入,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進此處的,除了他沒別人。 “那套說辭管用?”江懷越直接問道。 楊明順苦笑道:“萬歲和裴炎都覺得意外,不過督公,您也別怪我想出這理由。要在我老家那邊正好找到一個女兒不在家的,還真是湊巧了才有這家!” “別到時候那個丫頭突然又出現(xiàn),那你的罪名可算是欺君了!” “您放心,那丫頭其實是和人私奔走了,我那同鄉(xiāng)老叔正愁得不敢聲張,如今又得了那么多銀兩,就算他女兒回來,也準不讓她說出實情?!?/br> 江懷越點點頭,他本來也沒指望此事能隱瞞永久,只是拖延時間的權(quán)宜之計。 “相思還好嗎?”他沉吟再三,終于問道。 “在寺里藏著呢,您盡管放心?!睏蠲黜樣謴拿敝腥〕鲆桓窆?,倒出折疊細致的紙條。 “督公,這是您要我查的?!彼麑⒅f上去,嘆氣道,“隔著那么久,您又想到撿起來要查馥君去世前接觸的人,去過的地方,我手下弟兄們差點把腿跑斷!” 江懷越展開紙條,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淡淡道:“知道了,賞賜少不了?!?/br> 楊明順哎了一聲,轉(zhuǎn)而又謹慎道:“其實大人,您就不在意為什么這次好幾個官員突然集中精力來彈劾您嗎?這幾個人平時和費毅也沒關(guān)聯(lián),總不成是都看您不順眼?那他們怎么對遼東發(fā)生的事情那么了解?” 他拿起筆,在另一張紙上寫著什么,口中說的卻是回應(yīng)楊明順的話?!斑€用問嗎?必定是有人從中串聯(lián)了,費毅沒那個力量。遼東發(fā)生的事情,還有一人應(yīng)該也很清楚,雖然他始終未曾露面?!?/br> “您說的是……遼王?” 他點點頭:“他在京城肯定有不少眼線部屬,以前是盛文愷,現(xiàn)在的這個人,私下聯(lián)絡(luò)了這些官員,想利用此事讓我下臺。” “那我就不明白了,遼王先前不是讓盛文愷拉攏您?被拒絕了就想讓您下臺?” 江懷越蹙了蹙眉,在紙上草草寫了幾個字。隨后道:“他或許想要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人代替我的位置。” “呵,那我就知道為什么裴炎這么上竄下跳了!原來還等著好處呢!” 江懷越一哂,抬頭道:“你去查一下,遼王在京城還留了什么人,是不是他拜訪過這些上奏的官員……” “沒問題!”楊明順信心十足,準備離去。 江懷越卻叫住他?!靶⌒闹斏?,這個人,應(yīng)該比盛文愷難對付多了。” 第165章 對于遼東戰(zhàn)場上的勝績, 原先承景帝褒獎鎮(zhèn)寧侯與江懷越的時候,就有不少臣子腹誹不已,認為江懷越只是一介內(nèi)宦,承景帝對他的恩賜竟與鎮(zhèn)寧侯幾乎一致,實在是恩寵過分, 與制不合。 更有人對君王動輒委任內(nèi)宦作為監(jiān)軍早有不滿,趁著這次機會上奏言事, 認為江懷越挾君恩恣意妄行, 在大軍與女真人浴血奮戰(zhàn)之際,帶女眷居于軍中,是對嚴明軍紀的極大侮辱。甚至在遭遇伏擊的危險時刻, 他還拋下主力部隊而帶著此女逃亡, 明明是膽怯懦弱之行,卻冠之以以身犯險,引開敵軍的美名。可見此人沽名釣譽, 玩弄手段,若是君王還讓這樣的小人長留身邊,只恐烏云蔽日,禍亂朝綱。 本來在人們的眼里, 行軍作戰(zhàn)靠的是文臣出謀劃策, 武將馳騁沙場, 太監(jiān)們既無高深智謀,又無過人本領(lǐng),僅僅倚仗著身份特別, 卻能以驕矜高貴的姿態(tài)橫行于大軍之中,早就令人不服了。于是這一次既然有人率先彈劾,一時間群情激憤,歷數(shù)江懷越罪狀,大有不把此人扳倒不罷休之勢。 當然也有少數(shù)人說他雖然行事率性,但畢竟身先士卒與敵抗衡,比起那些只知躲在營帳內(nèi)喝酒度日的監(jiān)軍們,已經(jīng)好過許多,況且若沒有他使用計謀帶兵出城,也不可能重創(chuàng)了女真主力,更不可能在后來收復(fù)來鳳城。 一時間朝堂上為此事鬧得轟轟烈烈,而到了民間,則又有更多加油添醋的流言。 午后熏風送暖,輕煙樓仍如過去那樣笙歌靡靡,花廳內(nèi)劃拳的,行酒令的喧嘩歡鬧,酒桌上高談闊論間,總也免不了提及現(xiàn)今的奇聞軼事。 管事的李mama看著眼前這景象,心里有幾分慶幸得意。 當年馥君忽然死在荒郊野外,令得輕煙樓蒙上了不小的陰影,一時間人心惶惶不說,就連客人也嚇得不敢光顧,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輕煙樓生意慘淡,門可羅雀。所幸李mama及時又調(diào)來了幾名年輕貌美,善于揣摩人心的樂妓,漸漸地才又回復(fù)了以往的盛景。 至于慘死的馥君,是再也沒人愿意提及,就連她住過的屋子都已經(jīng)改造他用。馥君的一切,仿佛都被抹去,她從秦淮盛裝而來,入京城不到一年就此香消玉殞,但在其他樂妓眼中,卻無非只是個倒霉人,提到她都會覺得晦氣。 然而偏偏今日有一位客人進來之后,居然向她打聽馥君當年的死因。李mama心里不大舒服,看著這人回憶了半晌,才隱約記了起來。 “這不是陳大官人嗎?一晃幾年了,怎么一直不見你身影?。俊?/br> 喚作陳端的商人長嘆一聲:“別提了,前兩年做生意被朋友騙得血本無歸,回到老家福建后變賣了田地,今年才重新又買回商船,這不是一回到京城,就想著來找馥君……沒想到,竟然聽到了她的死訊……” 李mama看出他如今穿戴與往日相比并不掉價,連忙跟著嘆息道:“好好的姑娘,多才多藝又身世可憐,沒想到最后竟然死得莫名其妙,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誰把她害了。老身要是沒記錯的話,大官人當年雖然來的次數(shù)不多,但跟馥君相處得很好,可惜您沒能為她送上一程?!?/br> “當年我?guī)е犎チ私?,臨走前,還問她要不要帶些南京故舊物品……”陳端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盒子,指著里面的東西不勝感慨,“你看看,這是我在江南貢院附近買的文房四寶,還有這卷黛青色提花錦緞……都是為她買的,誰知此后我生意受挫,直至最近才得以回到京城,東西是帶來了,卻已經(jīng)人去樓空!” 李mama不失時機地向他推薦起樓內(nèi)新近走紅的樂妓,那商人卻無心流連,又向她打聽了馥君安葬之地后,匆匆告辭而去。 他出了大門,正打算招呼車夫出城祭拜馥君,卻聽身后有人道:“兄臺,可否借一步說話?” 陳端回首一望,見是個素味平生的年輕人,不由警覺道:“你是?” 年輕人拱手道:“方才聽您在酒席間說起馥君,勾出了我的一段傷心往事,因此追出想與兄臺談?wù)劇!?/br> “怎么,你也認識馥君?”陳端打量對方,腦海中卻沒有印象。 那人點頭道:“當年我也是她門下客人,只是與兄臺沒有遇到過而已。說實話,京城內(nèi)樂妓眾多,比她年輕嫵媚的也并不少,只是我獨愛她清雅自持,自有不同凡俗的姿態(tài),馥君故去之后,我也時常來此,卻再難找得到像她那樣的女子了?!?/br> 陳端聽后大為慨嘆:“小兄弟,別看你年紀輕,品味真是不一般!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跟馥君相比,可惜了這位佳人……”他長嘆一聲,“說實話,我原先還打算過娶她為妾,要不是當初生意失敗,唉,都是命!” 年輕人因問道:“對了,我曾聽說馥君有一位經(jīng)營船隊的福建朋友,莫不是就是閣下?當年您離開京城的時候,正好是她遇害前不久嗎?” “是了,我還記得那會兒已經(jīng)很冷,我來找她說起要去南方,會順路經(jīng)過她的老家,問她有沒有什么要帶的?!标惗丝坏溃罢f起來她真是個孝女,完全沒有要我為她買什么東西的意思,倒是專程拜托我?guī)ヒ环H手制成的繡品” “繡品?”年輕人揚起眉梢。 “是啊,繡的是滿園春景,應(yīng)該是她以前的家宅,可憐一個千金小姐淪為了樂妓,必定是心心念念想著老家的?!?/br> “那您把繡品送到南京哪里了呢?是她告訴您,家宅的地址?” 陳端微微一蹙眉,看看年輕人,反問道:“怎么,你也知道這件事?應(yīng)該不會吧?這是她私下跟我說的……” 年輕人忙笑了笑:“我自然不知,只不過想到馥君,多問了幾句而已,兄臺不要見怪?!?/br> 陳端這才道:“她們家早就散了,宅院被別人買下,那副繡品是她叫我送去云家宗祠,也算是她給父母盡的孝心吧!” 年輕人順著他的話,對馥君大為贊賞,又與之閑談片刻,隨即告辭離去。 * 這個訊息當天就被送到了江懷越處,他在燈下撕碎了紙條,看著它在火焰中漸漸成灰。 當年確實在京城中尋訪過馥君的熟識舊友,但這個陳端平日里來輕煙樓的次數(shù)并不算多,在馥君眾多客人中,大概只算是平凡之輩,而且此人離開京城之后再也沒有回來,排查之時沒將他列在其中。 后來又因相思決然離去,江懷越心思黯淡,對這些未核查的人與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擱置一旁沒再探聽。此次舊事重提,楊明順查到了陳端最近又回到京城,而且曾打聽過馥君,江懷越便立即命人每日以客人的身份混跡輕煙樓之中,等著陳端的出現(xiàn)。 果然不僅等到了這人,還等到了有用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