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馥君為何要委托陳端千里迢迢送一幅繡品回南京祠堂,難道真是僅為了聊表寸心? 他們甚至還打聽到,當時教坊內(nèi)有傳言說,太后壽宴完畢后,來自南京的官妓們將會被送回故地。那么她先行一步將重要之物借他人之手轉(zhuǎn)運回老家,或許也是更為安全穩(wěn)妥的做法。 江懷越閉上眼睛,內(nèi)心有所后悔,沒能及早發(fā)現(xiàn)這條線索,眼光始終耽于京城,卻沒想到還可能有更寬闊的天地。 * 早朝剛散,承景帝已是一臉沉悶。 回到書房看著呈送上來的奏折,想也不用想,里面定又有好幾封是請求徹查江懷越,甚至提議取締西緝事廠的。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許久,眉心擰得散不開,最終讓人傳喚江懷越過來。 江懷越才踏進御書房,便感覺到氣氛的壓抑。 屋內(nèi)光線黯淡,幾案上奏折堆積如山,承景帝面色晦暗,見到他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簾,隨后道:“怎么樣,想清楚了沒有?” 江懷越撩起衣袍下跪?!俺贾跋蛉f歲稟告的俱是實情,何來隱瞞之說?” 承景帝看著青磚石地上的這個年輕人,他似乎永遠是那樣冷峻從容,沒有哪次會在旁人面前流露真摯的喜怒哀樂,從十來歲進入他的視線以來,承景帝心目中的江懷越,一直都有著超乎年紀的成熟,與難以想象的雷霆手段。 承景帝微微嘆道:“懷越,你覺得楊明順的那番話,朕能信嗎?” 江懷越沉寂了片刻,道:“臣敢保證,沒有做出擾亂軍營的污糟事情?!?/br> 承景帝看著他,內(nèi)心浮起一絲可笑的想法?!澳氵€想做什么?”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朕派你擔(dān)任遼東監(jiān)軍,不是讓你趁著山高水遠肆意妄為!還有那個隨軍女子,現(xiàn)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就是認定朕找不到她,所以才這樣平靜?” “不過是個普通民間女子,臣對她都不怎么在意,萬歲為何如此看重?” 承景帝喟嘆一聲,“要不是對你至關(guān)重要的人,何至于讓你為之拼死成這樣?” 第166章 江懷越微微一怔:“我與那名女子并不熟悉, 不知萬歲為何會說她是我至關(guān)重要之人?” 承景帝端坐在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出一絲波動。但是江懷越眼神平靜,除了幾分愕然之外,竟感覺不到心虛或者慌張。 “當真?”承景帝挑了挑眉梢, “你在我身邊也不少年頭了,若真是貪戀女色之人, 怎么會連對食都不愿意去尋?這樣自持有度的人, 卻在遼東收了個貼身侍奉的女子……”他慢慢說著,目光始終停留在江懷越臉上,“我還記得, 前幾年你結(jié)識了云岐的幼女, 曾經(jīng)想為她父親的案子做些什么……后來那女子死于大火,這些年來,倒是不曾問過你, 心中是否還牽掛著這事?” “回萬歲的話,當年是臣一時糊涂,抵擋不住云靜琬的姿色|誘人,但事后臣已經(jīng)做出彌補, 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未知萬歲提及舊事, 又是為了什么?臣在遼東認識的那個女子, 確實是楊明順引見而來,但與云家女兒并無任何關(guān)系,還請萬歲明鑒!” 江懷越說罷, 向承景帝端正叩首,意態(tài)堅決。承景帝濃眉微皺,一時間也確定不了自己的推測是否準確,見他這般言辭鑿鑿,便只能沉聲道:“希望你記住今日的話語,若有欺瞞,朕不會輕易饒恕?!?/br> 看著江懷越告退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外,承景帝獨坐良久,傳召了裴炎覲見。 “萬歲有什么吩咐?”裴炎恭敬問道。 “三日之內(nèi),必須將跟著江懷越的那個女子找出來。”他簡短說罷,沒給任何解釋。 * 東廠的番子如散開的獵鷹,咬準了目標四處搜尋,無論是大街小巷還是酒樓客棧,幾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盤查過問。裴炎甚至還使出了殺手锏,召集了所有眼線探子,對已經(jīng)掌握的西廠秘密聯(lián)絡(luò)點進行了突然襲擊,妄圖通過這如同狂風(fēng)暴雨般的手段找到相思。 一時間京城內(nèi)外動蕩不安,而且很快這波動也傳到了河北地界,就連官道上也又開始出現(xiàn)騎著高頭大馬的番子身影。 相思從方丈那里得知了此事,首先一驚?!斑@樣看來,大人是不是很危險了?!” 方丈道:“暫時還沒有不好的消息傳來,督公應(yīng)該只是被留在宮中……只是二位長留此處可能也已經(jīng)不太|安全……” “那我們得離開了?”相思明白方丈的意思,但是下一步要去哪里,她一時之間也不能確定方向。 方丈卻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了相思。“這是今早有人送來的,你應(yīng)該能看明白。” 相思展開了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兩個極其簡單,甚至很是熟悉的字:岑蕊。 她先是一怔,繼而攥緊了紙條,心下漸漸明白起來。 …… 這一日午后寺院悄寂,半掩的大門卻忽然被人大力推開,成群的番子如潮水涌來。正在禮佛的僧人們急忙上前詢問,皆被蠻橫推開,有人忍耐不住還想阻攔,反被按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 方丈聞訊匆匆趕來,才開口就被裴炎厲聲打斷:“你這廟里是不是有過一男一女進來,后來再也沒出去過?” “……只有一對前來做法事的夫妻,結(jié)束之后就離開了,其他并無外人入寺居住啊……” “還敢狡辯?!那兩人有重案在身,你若還不交待去向,就要被押送回京嚴加審問!”裴炎再三威脅,方丈卻堅持寺內(nèi)并沒有外人居住,最終裴炎一聲令下,眾多番子四散搜查,不多時便將禪云寺翻了個底朝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又撲了一場空。 “是不是你將她偷偷藏起來了?還是她早有預(yù)謀離開了此處?跟東廠作對的話,你應(yīng)該明白是怎樣的結(jié)果?!”裴炎厲聲呵斥,但方丈始終咬定沒有私藏外人,最終裴炎只好發(fā)狠話,令人抓捕了禪云寺方丈,押解回京嚴加審問。 氣勢洶洶的番子們抓了方丈,騎著駿馬一路疾馳返京。而就在這支隊伍風(fēng)馳電掣趕路之時,城外滔滔河畔,好幾艘裝滿貨物的商船正待起航南下。 喧嚷的碼頭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運送貨物的小工摩肩接踵,戴俊梁眼看著相思踏上其中一條商船,不由上前一步:“你真的要自己走?” “嗯,從此一路南下,就可以到達岑蕊的故鄉(xiāng)。”相思背著小小的行囊,高高挽起的烏發(fā)間斜插著碧玉蓮花簪,面容雖有幾分憔悴,但眼神卻是異常的堅定。 當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寫著曾經(jīng)熟悉的名字,心里便知道了江懷越做下的安排。 那張路引,她一直藏在身邊。 “岑蕊,年十七,祖籍揚州,居長青巷,家宅平安,過往無害?!?/br> 三年前她在京城外長河畔遭遇追擊,跌跌撞撞爬出倒翻的馬車后,在昏暗路邊發(fā)現(xiàn)了這張精心準備的路引,此后卻在南下時饑寒交迫昏倒雪中,被戴俊梁和巧兒搭救,從此留在了魏縣。 本以為這張路引隨著她與江懷越的重逢,將只退身成為一段過往的印記,卻不知,時隔多年竟然又派上了用處。 戴俊梁曾問過她,為什么不做其他打算,他覺得讓她自己上路實在太過冒險。但是相思卻說,眼下這形勢,必然是有人要利用自己來對付大人,如果她還執(zhí)意留在京城附近,很可能被人發(fā)現(xiàn)追捕,到時候非但救不了大人,反而會成為掣肘累贅。 “我總覺得你這樣一個人去揚州太不安全了,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發(fā)生什么事都沒法預(yù)計?!贝骺×合雭硐肴ミ€是覺得不放心。 相思卻笑了笑:“揚州是我母親的娘家,我小時候還去過呢!再說了,他既然安排我去那里,肯定是有所準備,不然難道讓我露宿街頭嗎?”她見戴俊梁還是一臉沉重,又勸慰道,“戴大哥,你還是先留在京城,畢竟我這一去,就和這邊斷了聯(lián)系,萬一再有變故,你也好再來通知我,是不是?” “話說的沒錯……但……”戴俊梁還有話想說,卻聽周圍一陣喧鬧,原來是貨物已經(jīng)裝載完畢,卸貨的漢子們紛紛下船離去,船工在船頭高聲吆喝,繼而嘩啦啦聲響連連,船帆緩緩升起,迎著風(fēng)鼓漲起來,在金陽之下宛如玉色而近似透明的巨貝。 “早點回魏縣,干娘她們一定很擔(dān)心了!”相思站在高高的船頭,向他用力揮手。 “你,多多保重!”戴俊梁站在擁擠的碼頭上,望著她那有些渺小的身影,心扉間有一絲難言的情緒,翻涌著充斥著,卻無處可以抒懷。 鐵錨一個接著一個被提出水面,船工的號子聲一陣連著一陣,滿載著貨物的商船緩緩駛離碼頭,依次朝著下游而去。 從這條河流一直前行,最終匯入的是貫通南北的滔滔運河,水花翻卷,如飛濺碎玉。相思坐在了船艙,聽浪卷浪涌,看兩岸人家,心頭有迷茫,卻更有信任。 因為是江懷越讓她去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推脫cao心的呢? 就算是……他事出突然,沒能讓人先去揚州安排一切,她也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在揚州走投無路。 畢竟,就連戰(zhàn)火紛飛的遼東,她都去過一趟,又何必在乎這一次的南下呢? * 隨著裴炎再次搜捕失利,承景帝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了。 朝堂之上,眾人對于在遼東戰(zhàn)役中,江懷越起的作用是大還是小,是真正舍身忘死為國盡忠,還是圓滑虛偽搶奪戰(zhàn)功的爭論日益激烈。沒過多久,甚至有人提議關(guān)閉廠衛(wèi),理由是這些人為了政績無事生非,時常抓捕不相關(guān)的人員充數(shù),牢獄之中滿是冤屈。 承景帝每次早朝都會被這些爭執(zhí)聲包圍,好幾次試圖下定決心處理完畢,但話到嘴邊還是遲疑下去。 他派人觀察江懷越的舉止,回報說是一切如常,甚至他因為沒有了公事,反而還比以前更加閑散自在。承景帝心里不大樂意,總覺得自己的皇權(quán)尊嚴受到了挑戰(zhàn)。 榮貴妃找過他,難得沒有大吵大鬧,只問了一句話:“十多年時間,你我?guī)缀跏强粗L大的,他是什么樣的人,萬歲心里真不清楚嗎?” 承景帝竟然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他也曾去往長樂宮散心,赭紅色宮墻上蓬蓬郁郁開滿粉白杏花,空氣中芬芳浮動,似乎釀制了甘甜。 金玉音在迎候他入宮后,安安靜靜點著熏香,沒有過問朝堂之事,這是承景帝最為滿意的地方。 “你覺得江懷越這人,到底怎么樣?”他躺在羅漢榻上,隨意問了一句。 金玉音訝然揚眉:“萬歲何以問臣妾?這不是我該評論的人物。” “怎么?你難道也難以捉摸此人性情?” 她搖了搖頭,淡淡道:“江大人內(nèi)斂而深沉,凡事有自己的準則,聰慧細致又目光長遠,只是……” “只是什么?”承景帝正聽得在意,被中斷了之后,不由追問。 金玉音纖纖玉手放下調(diào)制熏香的銀勺,輕聲道:“身為內(nèi)宦,卻太過擁有自己的主見,君王若想用他作為出鞘利刃,此是最好人選。但鋒芒過寒則易傷執(zhí)劍之人,遼東戰(zhàn)役他多次堅持兵行險招,最后又果然獲勝,更加深其自信,萬歲看他如今的言行舉止,可還有以前的謙卑恭謹?” 承景帝沉默不語,金玉音緩緩起身,將熏香倒入瑞獸香爐中。 “其實說實話,臣妾是覺得江大人為萬歲立下過許多功勞,不應(yīng)該被閑置盤查,但他樹敵過多,眼下再用,恐怕……”她說到此,見承景帝已雙眉緊鎖,便自動停了下來,不再多言。 有小宮女端著清香的羹湯進來了,她隨即轉(zhuǎn)身,微微一笑轉(zhuǎn)換了話題?!叭f歲,嘗嘗臣妾新近學(xué)的手藝,如何?” “好。”承景帝暫時拋下了煩惱,接過了她呈送上來的白玉碗碟。 * 那天傍晚,承景帝回到乾清宮時,出乎意料的是,榮貴妃竟等在了那里。 一襲朱紅飛凰云錦宮裙,帶著她固有的凌厲與雍容。 她甚至沒有寒暄問候,直接問他:“萬歲是不是已經(jīng)決定了?” 承景帝面對她的時候,眼神不免有些游移,也許正是這樣,才使得貴妃輕易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您打算怎么處置他?”她又不加掩飾地問。 承景帝正色道:“這種事情,不應(yīng)該在后宮談?wù)摗@是要在朝堂上,與公卿士大夫們商議的……” “你還要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貴妃直視著他,一步接一步上前,“萬歲當年雖然身為太子,卻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叫我去陪同看月的時候,也是如同現(xiàn)在這樣高高在上?孤殿之中缺衣少糧,我想盡方法為你加餐,你捧著溫?zé)岬母?,朝我說話的語氣,也是如同現(xiàn)在這樣冷淡疏遠?” 承景帝面色難堪,眼神復(fù)雜,低沉而迅疾地呵止:“你,你說這些做什么?” “沒什么,只是想看看清楚,一個人身為帝王,是否就不再像尋常人那樣,有一顆念舊記情的心!”榮貴妃冷哂著看他,那目光竟好似審度一切,可以剝開他層層護障,直刺內(nèi)心。 他掙扎了許久,最終道:“那你想怎么樣?江懷越藐視軍規(guī)恣意妄行,日漸妄自尊大,若還留在身邊,朝臣不服,天下也不服。” 榮貴妃盯著他,沒有說求情的話語,只是道:“你要將他趕走,是嗎?為你辛勞為你奔忙,惹來天下人針鋒相對的一柄利刃,你說扔就要扔?” 他擰著眉心道:“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會明白,也不能明白!” “好,那你要他去哪里?”她冷著臉問。 “……隨便吧,鳳陽皇陵或者滇南守備……”承景帝敷衍著說,誰料話還未完,榮貴妃已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花容怒色,“你這個狠心絕情的東西,把他放逐去那些地方,不是要他死在那里回不來?!” 承景帝驚愕萬分,使勁掙扎道:“你,你不要太放肆!” 她卻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加大了力度,狠狠道:“你要是還念著我們以往一點情分,就讓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就當是這十多年白白相識一場,還他一個清凈安穩(wěn)!” “……南京?”承景帝下意識地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