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為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終悻悻然道:“那就去南京吧,你把手,松開先!” “負心漢!” 榮貴妃只拋下這一句,冷笑一聲,轉(zhuǎn)身便出了大殿。只留下承景帝又氣又惱,卻發(fā)不出脾氣。 第167章 承景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君王下詔,以江懷越在遼東擔任監(jiān)軍時行動專斷,有違軍紀,雖取得勝績,但不能掩蓋其逞強冒進、剛愎自用之實, 且西緝事廠原奉皇命行事,卻多苛刑酷法屈打成招為由, 削去江懷越西緝事廠提督職務, 遣至南京御馬監(jiān),一度鼎盛如日中天的西廠亦就此被撤。 這一消息好似驚雷震天,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傳遍朝野。一時間群臣振奮驚喜, 連連上疏贊譽君王圣明。承景帝在諸多美譽聲中退朝返回, 心里卻異乎尋常地空缺,居然體會不到多少快樂與滿足,著實讓他煩惱無奈。 詔書既下, 短短數(shù)天之內(nèi),姚康等人在匆促間被各自遣散,分配至南北鎮(zhèn)撫司或者其他衙門,楊明順因為是江懷越的嫡系同樣也被降職懲戒, 調(diào)回了宮中御馬監(jiān)。 原本森嚴凜凜的西緝事廠人去樓空, 各類卷冊歸檔封存, 大門上被貼上了帶有赤紅印章 的封條。 而留給江懷越離開京城的時間也只有區(qū)區(qū)兩天。 那天夜里,他從空無一人的西緝事廠回到府邸,什么都沒做, 只是一個人坐在院中,抬頭望著暗沉沉的夜幕,看浮云層疊,看彎月清寒。 疏疏落落樹影婆娑,搖映清皎月魄,落在眼里。 他用這雙冷眼看星漢萬千,行云淡淺。風吹云移,星瑩亦好似搖曳浮動,恍惚間一切不過是場幻覺,讓人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夢境。 陰影里,枝頭有鳥雀驚飛,投向更遠處的荷池邊了。 這座府邸是承景帝數(shù)年前賞賜給他的,當時圣恩濃厚,可惜他常年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空閑下來,也不愿意獨自回到這偌大宅院。 屈指算來,幾年下來,住在這里的時間真是少之又少。盡管雕梁畫棟亭臺精巧,荷池靜幽假山玲瓏,然而這對于他而言,也只不過是沒有溫度的房屋山石,疊架起來的空洞憩地。 只是,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相思。 這里有過她的存在,流連于亭子里嘗著酸棗糕的皺眉訴苦,中秋夜乘醉靠近的嬌憨媚態(tài),攬住他肩膀后的溫柔氣息,皆是短暫而零散的記憶碎片,就像閃耀微光的星瑩倒影,晃動于清淺水中,如此美好,又易于消逝。 他閉上眼睛,手指拂過冰涼的石桌,就像拂過那短暫的,與她共同住在這座宅邸的時間。 只是時間太短,步履匆匆,來不及品味過去,就要面對著更遙遠未知的將來。 * 兩天后的拂曉,江懷越換上天青色長袍,帶著一個木箱坐上了馬車。臺階空寂,朱紅大門緊閉,在今日之后,江府也將被封存,不再有燈火亮起。 倒是并無太多感傷,這座宅院于他而言,本就是偶爾才會歸來暫住的地方。 只是住所,不是家。 車夫揚起長鞭,馬車緩緩啟程,江懷越坐在陳設簡單的車內(nèi),透過薄薄輕紗窗往外望。 影影綽綽間,長巷間燈火未落,如深藍夜空間墜下的星,明明暗暗,寂靜蕭索。 馬車漸漸疾馳起來,外面的景象如風而逝。與以往的出行截然不同,這一次他是孤身離去,車旁再沒有楊明順追隨,車后也沒有姚康等人帶刀護衛(wèi)。 昔日出入煊赫的西廠督主,就這樣寂靜乘坐著簡樸的馬車,離開了還未蘇醒的京城。 * 馬車已經(jīng)遠去不見,長巷對面的茶樓上,有人從窗邊回到了桌前。 “他倒真是獨身一人,沒帶任何隨從。”盛文愷慢慢坐下,望著對面的男子,“就這樣讓他去南京,不需要有人跟著嗎?” 程亦白身著石青色如意紋襕衫,飄巾輕盈。“不用,莫非你是害怕有人要在半路害他性命?” 盛文愷苦笑一聲:“江懷越得罪過的人還少嗎?如今正當他落難,有人想要借此機會除掉他以絕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擔心的事倒是不少。”程亦白文雅地啜著茗茶,“江懷越畢竟是西緝事廠的督主,若是被人就此暗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難了?!?/br> 盛文愷微微一蹙眉,隨即又調(diào)換了情緒謙遜問道:“未知王爺此番動用關系,使得江懷越被逐出京城,究竟目的何在?依我看來,江懷越在朝堂之中自成一派,雖不愿歸附王爺,卻也并未對其構(gòu)成什么威脅……” 程亦白還是平靜泰然的神情,只是唇角流露一絲輕蔑的笑意?!半y以掌控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你先前多次想要與他接洽,最后結(jié)果如何?如此堅冷疏遠,又缺乏常人具有的愛好貪欲,想要投其所好也是難上加難。與其讓一個不可捉摸的人留在萬歲身邊,還不如讓他就此離開,也少了很多隱患。” “多謝先生指點,說來王爺遠在遼東,京城內(nèi)的訊息如今都依賴先生上報,先生責任也確實重大?!笔⑽膼鹪掝}一轉(zhuǎn),問道,“先生可知宮中太醫(yī)正在為多位后妃調(diào)理,似乎是萬歲急切盼望能有子嗣……” “盛大人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為王爺擔心罷了?!笔⑽膼鸬?,“若是萬歲有了子嗣,對于王爺而言豈不是不利?不知王爺在宮中是否也有內(nèi)應?” 程亦白眉間一皺,“盛大人,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足夠,后宮之事不需你過問。要知道,王爺本來對你是有所不滿的,幸得我從中斡旋,才又讓你留在京城以作內(nèi)應。盛大人還需多加思考,六部官員各有特點,哪些能為我所用,哪些不該去碰,都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譬如這次,若不是我聯(lián)系了諸多官員共同上奏彈劾,萬歲又怎會輕易將江懷越斥去,并撤銷了西緝事廠建制?” “還是先生足智多謀,能運籌帷幄?!笔⑽膼饘擂蔚匾恍?,“如今江懷越去了南京,朝廷權(quán)勢必要更迭,少不得又要勞煩先生指點。還有……在下私下揣度,是否隨著江懷越的離去,那個假死的官妓相思的行蹤也會顯露出來,畢竟她現(xiàn)在不像先前那樣總是受到江懷越的保護了?!?/br> 程亦白微微頷首:“這是自然,王爺也早就知道?!?/br> “那么關于當初尋找不到的盤鳳釵……她如果想要查清過去真相,應該也會盡力搜尋吧?”盛文愷斟酌著語氣謹慎詢問,“王爺?shù)囊馑际?,靜待其變?” “盛大人,該說的,我自然會說。有些不該問的,你旁敲側(cè)擊也是沒有必要的?!背桃喟讓徱曋种星嗷ūK,又抬眼看了看他。 盛文愷臉上的笑意僵了僵,馬上又繼續(xù)笑著拱手:“是,全憑先生傳達,盛某明白?!?/br> “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關注朝堂和各衙門間的人員變動,并探知新近上任的官員底細?!背桃喟子侄诹艘槐?,站起身來,“你該去都督府了,我也不再在此逗留,你我之間的關聯(lián)還是隱蔽些為好?!?/br> 盛文愷點頭稱是,向程亦白道別之后,匆匆下樓而去。 程亦白走到窗邊,望著他上轎遠去,靜靜站定片刻后,轉(zhuǎn)出了此間雅座。只是他并未下樓,卻從走廊穿過,又推開了斜對面的另一間茶室的房門。 工筆描繪的花鳥錦簇大屏風遮擋住了里面的情形,他卻未曾遲疑,直接走了進去。 原本等在里面的人見到他來了,立刻起身,遞上了一個寶藍串珠紋的錦緞香囊。程亦白熟練地拆開香囊,從夾層取出了寫有字跡的小小綢布。 掃視過后,便取出火折子當場將之燒掉。 “回去稟告一聲,我都知道了,叫她安心。”他從袖中取出薄薄的紙包,“這是她要的藥,都已經(jīng)碾磨混合好了。” “是?!蹦侨耸蘸脰|西,沒有過多的言語,行禮之后離開了茶室。 腳步聲漸漸遠去,程亦白這才低下頭,神情復雜地望著那只已經(jīng)被拆開的香囊,將其緊緊攥在手中。 時濃時淡的藥草香息滿溢了出來。 * 從京城到南京路途迢遞,山長水遠。江懷越乘著這一輛馬車沿著官道迤邐南下,所經(jīng)之處多數(shù)借宿驛館,沿途各處官員已經(jīng)得知了他被貶斥的消息,原先爭相表現(xiàn),竭力鋪張大肆迎接的場面自然是一概全無,非但個個地方官對他的經(jīng)過假裝不知,就連居處驛館的驛丞也避而不見,有些只派個雜役領了他進去休息,便再無任何招呼。 行至山東境內(nèi),路程將半,江懷越已覺疲憊。因為趕路的緣故,直至天黑時分才得以投宿驛站,管事的聽說是他到了,只吩咐手下開了門戶,自己出來露了一下面,便回屋睡覺去了。 車夫餓得到處找吃的,到了廚房才尋到一點冷飯,溫熱了一下給江懷越端去。他見車夫自己還未用飯,便將碗退了回去,道:“給我一壺茶就可以?!?/br> 車夫呼喚雜役,隔了好久才有人慢悠悠晃了過來,皺眉斜眼道:“喊什么,別人正在吃晚飯,你們卻來添亂!” “你們倒是在吃飯,叫我們餓肚子?”車夫又抱怨道,“趕了一天的路,連熱水都喝不上一口?!?/br> 雜役惱火起來,指著不遠處的廚房道:“要喝水自己燒去!我可說好了,只有水沒有茶葉,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什么身份了,還敢來這擺譜?!” 車夫氣得沒話說,江懷越看看雜役,顧自出門去了廚房。 劈了柴,點起火,他守在邊上,看著躍動的火苗和漸漸冒出熱氣的鍋,想到的居然是當初在城南小院里,他也是這樣待在廚房內(nèi),為的是收拾殘局,給相思做一份豆腐羹。 不免有些好笑。 江懷越拎著水壺回房間時,才又遇到那個雜役,他不耐煩地指著屋內(nèi)道:“驛丞大人叫我送吃的來了,知足吧!吃完了就在屋待著,別再大呼小叫!” 雜役一臉鄙夷地走了,他推開門入內(nèi),桌上放了一個碗,里面是兩個粗面饅頭。 大概是早就冷掉的緣故,已經(jīng)干癟堅硬了。 油燈飄亮,一室熒然,他獨自坐在桌前,就著熱水吃了幾口,思緒飄忽地就想到了相思。 她應該是自己去往揚州了,雖然對于她的勇敢與執(zhí)著很是放心,然而路途遙遠情形難測,她孤身一人,不知今夜是否已經(jīng)安然休憩,明日又將啟程去往何方? 第168章 初夏時節(jié)的南京已是滿城青翠, 這幾日連綿細雨淅瀝不止,滋潤了紫金山蔥蘢草木,漫漲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過的小河兩畔垂柳濃黛,河邊石道上馬車碾過泛著濕光的青磚,吱吱呀呀由遠至近, 車窗內(nèi)灰色布簾間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靜地望向沿街風物。 這輛馬車穿街過巷, 最后抵達了位于柏川橋轉(zhuǎn)字鋪的內(nèi)守備廳, 江懷越從車中下來,遞上文書之后,在門外等待守備太監(jiān)的傳召。 南京雖是舊都, 但建制與北京幾乎相同, 二十四監(jiān)亦一應俱全,其守備太監(jiān)執(zhí)掌內(nèi)廷各衙門,承擔守衛(wèi)皇陵宗廟, 關防皇城禁衛(wèi)及管理庫房收藏、地方進貢等要務,與宗室勛臣所任的南京守備及南京兵部尚書三足鼎立,共同協(xié)防管理舊都及周圍地帶,也是掌有實權(quán)之人。 這內(nèi)守備廳就是守備太監(jiān)日常辦事之處, 江懷越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 才有人出來將他引了進去。 他進了公堂, 堂上卻并無人端坐,守備太監(jiān)既然還未到位,江懷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過了一陣, 堂后側(cè)門內(nèi)傳來咳嗽數(shù)聲,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來人四十來歲,樣貌平常,著深青色麒麟服,進得堂中也沒出聲,就朝正中一坐。 江懷越以前在京城時曾與這袁涿有過數(shù)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變,也沒主動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慣例拜見問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來是江掌印,好些年沒見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br>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馬監(jiān)任職,諸多事務或許不甚了解,還請袁公公多加提點?!苯瓚言窖哉Z簡單,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軟,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揚起唇角笑了笑:“這南京的御馬監(jiān)么,與京城大有不同,說白了也沒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別還以為自己活在過去,能夠呼風喚雨?!?/br> 江懷越低著眉睫,平靜地道:“江某明白?!?/br> “既然如此,我還有公務要忙,你先跟著去內(nèi)廷御馬監(jiān),要做些什么的,他們會跟你說。”袁涿拖長聲音說罷,沒等江懷越告辭,就起身離去。 有人過來給江懷越領路,他也沒多問,跟著對方出去,重新上了馬車,迤邐轉(zhuǎn)入長安街,入長安左門,進了皇城。再經(jīng)由護衛(wèi)核驗,下車后換乘轎子進入內(nèi)廷。 南京皇城與內(nèi)廷也可謂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江懷越被帶到了御馬監(jiān),門口卻冷冷清清沒人等候。進了大門,才算有小太監(jiān)迎上前來,問及其他人,卻說各自在崗,不曾收到通知要來迎候新任掌印。 江懷越懶得和他們計較,叫那個小太監(jiān)帶路,親自去了馬廄和草場。誰知每到一處,都半晌找不到人員,差人叫了許久,才有數(shù)人懶懶散散從旁邊房屋伸著懶腰出來,一個個午覺還沒睡夠的樣子。 江懷越沉著臉站在草場邊,要是這在北京御馬監(jiān),不等他發(fā)話,楊明順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該懲戒的懲戒,該警告的警告。而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境況下,他只對著衣冠不整的眾人掃視一眼,說道:“從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輪換著來?!?/br>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江懷越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 待等他背影遠去,醒悟過來的眾人才開始罵罵咧咧?!安贿^是被貶謫到咱們這里的,居然還不識趣,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就是,還以為這是京城呢?西廠都沒了,脾氣倒還在!” 其中一人將眾人拉攏到一起,壓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這樣,咱們千萬不能被這新來的拿捏了,哥幾個想想辦法,好讓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眾人嘁嘁嚓嚓商議起來,全然不顧旁邊馬廄里已經(jīng)沒了干草。 * 江懷越就此在南京御馬監(jiān)安頓下來,身邊少了楊明順等熟悉的人,一下子變得冷清而無趣。 冷清和無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實是常態(tài),他本來就不是喜愛熱鬧歡聚的人,更不貪圖享樂與閑適。卻是無事可做倒讓他感到了無限空虛,從來都忙著各項事務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飛翔的雄鷹被關進了狹窄的牢籠,只覺壓抑與無奈。 短短幾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馬監(jiān)管理粗疏,人員流于懈怠,牧養(yǎng)戰(zhàn)馬數(shù)目不清,所轄禁衛(wèi)也行為散漫,與京城簡直不可相提并論。江懷越本無意與南京內(nèi)廷中人作對,但種種現(xiàn)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讓他實在無法忍受。 他在旁敲側(cè)擊數(shù)次都沒有效果之后,終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馬監(jiān)所有人員,以及受御馬監(jiān)統(tǒng)領的禁衛(wèi)頭目,將庫房的賬簿與各種記錄取出,命他們一一上前應答。果然不出所料,這些大小管事的對自己職責范圍內(nèi)的事務闡述不清,有的甚至一問三不知,江懷越臉色陰沉,翻出賬簿錯漏之處,直拋擲到他們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錄,務必全數(shù)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