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我是為相思抱屈?。∷懔怂懔?,你本來也就是不解風(fēng)情之人,多說無益……” 相思笑盈盈地道:“你錯了,大人不是不解風(fēng)情,他是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tài)度。其實他……”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去禮部取卷宗的事有勞小公爺費心?!苯瓚言?jīng)]等她說完,就一臉嚴肅地向宿昕道別。臨出門時,才回過頭,趁著宿昕沒跟出來,對相思低聲道,“自己一個人住著,要小心。” 相思抬起眼望著他,“嗯”了一聲,見他就要開門離去,不由又道:“大人。” 江懷越回過臉,她朝他微微一笑,用小小的聲音道:“你在宮里的時候,想我嗎?” 他躊躇了一下,點點頭。 相思唇邊笑意更盛,她回過頭往堂屋方向望了望,竟迅速地摟住江懷越,纏綿熱烈地咬了咬他的唇。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擁吻震住了,完全沒有想到相思竟然如此大膽。 可是還沒等江懷越反應(yīng)過來,她又很快松開手,恢復(fù)了原來的神情站在他面前。此時堂屋那邊傳來了宿昕的喚聲,他甚至還探出身子來望:“怎么了,一點聲音也沒,別是在執(zhí)手相看淚眼吧?” 江懷越咳嗽一聲,帶著渾渾噩噩又顛三倒四的心神,道:“我走了。” “等你回來。大人?!毕嗨颊驹谠洪T口,眼里帶笑,又藏著小小的得意與狡黠。 他真是,太愛她,太舍不得她了。 * 然而江懷越還是只能離去。 回宮城的一路上,他坐在車中,唇邊仿佛還留存著相思的溫柔氣息。 心神還是不寧靜的。 直至回到南京皇宮之中,換了衣衫,坐在書桌邊慢慢整理著卷冊,心情才慢慢平定下來。這時卻發(fā)現(xiàn)鎮(zhèn)紙下壓著一封信箋,正反面都是空白,唯有背面不起眼處印著極為細小的五點墨黑,宛如梅花形狀。 他心中一動,這是以往西緝事廠秘件的標(biāo)記。 裁紙刀輕輕劃過,信封開啟,里面只有一張薄薄信箋。 字體有些稚嫩,是他曾經(jīng)教導(dǎo)多時也不見長進的楊明順?biāo)鶎憽?/br> 江懷越迅疾看完信上內(nèi)容,心上像是壓了重重石塊。 楊明順的信中,只說了一件事。 上個月月末的時候,朝臣們還在嘮叨皇嗣問題,使得承景帝不勝煩擾。后宮各妃嬪都已經(jīng)有些麻木,盡管前段時間承景帝召幸過好幾位新晉的美人昭儀,但至今無人得孕。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刻,向來靜默安寧的長樂宮那邊,卻傳來了驚人的消息。 ——金玉音懷孕了。 這一喜訊震撼了整個后宮,就連最底層干雜活的宮女太監(jiān)們都止不住議論紛紛,太后與榮貴妃以及其他宮妃們自是百味交陳,各有心事。唯有承景帝驚喜若癡,聽到消息后直接奔出御書房,去了長樂宮中噓寒問暖,一整夜都沒回寢宮。 此后金玉音更得恩寵,因為以前惠妃出事的緣故,承景帝對這來之不易的龍?zhí)O為重視謹慎,還沒等金玉音自己開口,他就將長樂宮中所有的太監(jiān)宮女都親自過目一遍,嚴令眾人小心伺候,若是誰敢心存歹念,便要株連九族。 眾人自是不敢懈怠,恨不能從早到晚守在金玉音身邊,不讓一個外人接近。 據(jù)說太后曾帶著眾宮妃前去探視,竟然也被婉言謝絕入內(nèi),說是承景帝有令,任何人若想見賢妃,必須先經(jīng)由他的同意。 太后慍惱不已,眾宮妃也暗中不滿,無奈如今金玉音有孕乃是頭等大事,沒人敢因此而和承景帝起沖突。 楊明順在信件末尾寫道,榮貴妃曾去過御馬監(jiān)好幾次,獨自騎著當(dāng)年吐蕃大王進獻來的汗血寶馬,繞著草場一圈又一圈。 江懷越看到此,心緒不由一落。 吐蕃大王進獻來的汗血寶馬見證了榮貴妃得寵的歲月,是承景帝專門點名讓他親自馴服,以供給喜歡騎獵的貴妃享樂的。當(dāng)年帝妃并肩馳騁,獅子貓臥在青草間曬太陽,他則在遠處默默注視,又怎料彼時寂寂無名的金司藥如今竟青云直上,大有凌駕貴妃地位之上的趨勢。 后宮皇后之位空缺多年,原本是承景帝一心要留給榮貴妃的,怎奈群臣抗議,擱置至今。 只怕金玉音一旦生下的是龍子,便會直接晉位,榮封后宮之主,母儀天下。 江懷越皺著眉,將信件燒毀,拂散了灰燼。 * 這個訊息還未及平靜下來,沒過兩天,又有一封密報送到了他的手里。 這一次,是西廠其余舊部送來的軍情報告。 延綏軍鎮(zhèn)傳來緊急軍情,一支蒙古軍隊大舉進攻,竟已經(jīng)渡過了黃河,進犯邊鎮(zhèn)。因最近幾年朝廷在遼東與女真作戰(zhàn)消耗了大量軍力,延綏一帶的軍力反而有所削弱,面對來勢洶洶、剽悍善戰(zhàn)的蒙古人,竟接連敗退,只能死守軍鎮(zhèn)等待救援。 江懷越看完戰(zhàn)報之后,對著明亮的窗戶靜坐許久。 隨后,他從抽屜中取出了一張窄窄的紙條。 那是當(dāng)日,盛文愷在酒樓與他告別時,留下的暫住地址。 * 盛文愷被叫出來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是江懷越要找他。 直到進了茶樓房間,看到是他,才不由一愣。 “……你?”在他心里,程亦白已經(jīng)將事情攬了過去,無論結(jié)果如何似乎與他盛文愷關(guān)系不大,江懷越也一直對他存有偏見,能給面子答應(yīng)會見就不錯了,怎會主動來找? 江懷越這次倒是不再冷若冰霜,向他抬手示意落座。 盛文愷謹慎地坐下了,打量他一番,道:“不知江大人此次主動相邀,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說?” 江懷越并未寒暄,單刀直入問道:“那位程亦白程先生,是否還在南京?” “他?”盛文愷忖度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大人為何問及此事?程先生行蹤不定,我倒是也不太清楚……” “他與你俱是遼王手下,彼此之間難道就連行動去向也不互相知悉?” 盛文愷笑了笑:“程先生與我不太一樣,我有公職在身,行動之間畢竟不得自由。他卻是布衣書生,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說他生性隨意,也不是喜歡受拘束的人,又怎會將去向一一跟我說清?” 江懷越眼神深沉,望著他,道:“那么在遼王心目中,是兢兢業(yè)業(yè)留在左軍都督府中,為他上下疏通,探得各種軍情訊息的盛大人有用,還是行動自由隨性,胸中謀劃萬千,能替他做出諸多決斷的程先生更值得依賴呢?” 第184章 江懷越這一問, 令得盛文愷原本云淡風(fēng)輕的笑意頓時凝滯了。 久在官場沉淪下僚,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掛上謙遜有禮的笑容, 力求處處得當(dāng)不惹是非。然而人們還是常以輕蔑的眼光來看待他。一個沒有靠山的年輕子弟,父親不曾給他掙下什么蔭蔽,反而因為受云家的牽連而沾染了污點, 官場中人最為世故, 又有誰會把他放在眼里? 甚至就連程亦白那樣的布衣幕僚,也總是不冷不熱地與他說話,仿佛在其眼中,他盛文愷毫無才干,只配做些傳遞消息的瑣事, 怎比得上他在遼王心中的重要程度? “江大人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盛文愷雖心生不滿, 但還是克制住了, “我與程先生各司其職,從不比較高下?!?/br> 江懷越不說話,只淡淡一笑。那笑容在盛文愷看來, 竟含著無限的嘲弄。他忍不住又道:“不知大人今日有何要事相談?” “說的就是要事。”江懷越道, “關(guān)于程亦白, 我想了解得更多?!?/br> 盛文愷一皺眉:“他?大人不是跟他見過面了嗎?還想知道什么?” “他是怎么成為遼王幕僚的?”江懷越凝視著他, 問道。 盛文愷沒有料到他忽然問起此事,不禁道:“這……我不知道。” “當(dāng)真?” “我何必騙你?”盛文愷蹙了蹙眉,“我也只不過拜見過遼王數(shù)次,那時程亦白早就在他府上,我又不可能去問他如何做了幕僚?!?/br> “他祖籍何處?” “祖籍?似乎是南方吧, 至少聽口音如此,他從來不說自己的事情?!笔⑽膼鹫f到此,不由道,“江大人為何對他特別在意?” “我對他心存疑惑,必須要弄明白他的經(jīng)歷?!?/br> “那又何必找我詢問?大人不是曾經(jīng)的西廠提督嗎?雖然被貶南京,總該還有些部屬……”盛文愷對江懷越始終還存著戒備,正在此時,卻聽一聲輕響,盛文愷聞聲回頭,竟見背后隔間之門已被打開,身穿淡青衣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走了出來。 “你?!相思!”他驚訝地站了起來。 相思看著他,眉宇間郁色不減。自從那年他在靈位前拜祭過jiejie,黯然離開之后,她還是第一次再見到盛文愷。 四年前的夏末初秋,在淡粉樓的那場宴席間,初入京城的盛文愷雖也謙卑溫馴,但眼神明亮,顯出的是躊躇滿志。而今再次相見,他不但消瘦了許多,就連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了。 “盛公子?!毕嗨汲卸Y,正如當(dāng)年重逢時一樣。 “你……怎么也在這里?”面對沉靜的相思,盛文愷卻顯得有些不安。 相思款款道:“我還活著,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br> “我是知道。但是……”盛文愷重重嘆了一口氣,“你身份特殊,還是應(yīng)該隱藏行蹤才是?!?/br> “如果不是為了見你,我也不會過來?!毕嗨伎戳丝唇瓚言?,又道,“我家大人跟您說的,也是我想知道的?!?/br> 盛文愷覺得匪夷所思:“你想知道程亦白的過去?” 她點了點頭:“是?!?/br> “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禁打量了相思幾眼,覺得她與先前相比,似乎沉定干練了許多。相思道:“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確定,他是否和宮中的金賢妃有私下的交往。” 盛文愷更覺不解:“他怎么會和金賢妃有私下交往?” 相思見狀,便把當(dāng)年程亦白施計將她騙出淡粉樓,隨后又有白裙女子出現(xiàn),以貴妃手下的名義對她進行叱罵和威脅的事情講述一遍。末了,她又道:“在他們離開后,是jiejie發(fā)現(xiàn)了我被丟在那個無人的院子,將我?guī)Щ亓说蹣恰?/br> 盛文愷乍聽到提及馥君,眼神一收,目光沉寂下去?!澳鞘?,什么時候的事情?” 相思靜默片刻,才低聲道:“就是她遇害前……她將我?guī)Щ氐蹣呛?,與我發(fā)生了爭執(zhí),然后獨自離開……在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br> 盛文愷怔然。 “盛大人,你對此事,是真的一無所知嗎?”江懷越道,“那個時候正是遼王入京為太后賀壽,他一路帶著程亦白而來。此事如果是遼王安排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也應(yīng)該知曉一二吧?” 盛文愷面色難堪,不愿說話。 “我jiejie離開淡粉樓后,只去了西廠還有藥鋪,此后……便被人擄上馬車?!毕嗨颊f到此時,眼神負痛,呼吸沉重,“當(dāng)天下起大雨,我苦于自己生病無力,沒有辦法親自去城中尋找jiejie下落。我也曾請人去左軍都督府找你,可是那里的人卻說你奉命外出……” 她眼里彌漫了水霧,似乎又回到了當(dāng)初那驚慌失措無助無依的狀況下。 “你還記不記得,云盛兩家還都在南京安閑生活時,中秋之夜你偷偷從家里翻墻出來,為的就是來見我jiejie一面?!毕嗨忌锨耙徊?,語聲悲寒,“那么多年以來,jiejie受盡折磨卻隱忍而活,因為她始終存有傲骨,不愿卑躬屈膝任人玩弄。對于以前的生活,她幾乎很少念及,只因越是美好的過去,越令人心酸悲涼……可是當(dāng)你出現(xiàn)在京城,每次我問到關(guān)于你的事情,她的眉間眼里總浮現(xiàn)出羞澀的情意。那是我十年來不曾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生機,縱使她也對你心存疑慮,但我知道,是你的再次出現(xiàn),讓她從那種行尸走rou般的生活中走了出來?!?/br> 盛文愷聽到這里,面色晦暗,枯坐于桌邊,半晌不曾言語。 “大雨之夜,jiejie杳無音信,我絕望地四處找人幫忙時,盛公子你在哪里?jiejie從失蹤到被人在城郊荒野發(fā)現(xiàn)……再到落葬于京城外山丘之上,至死也沒能回歸南京故鄉(xiāng),盛公子你又在哪里?你以為在我jiejie靈位前流下眼淚,她在九泉之下就能瞑目?”相思始終克制著自己,直至此時,再也壓抑不住滿心傷痛,“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殺害她的兇手,可是在當(dāng)時的情形下,如果不是因為jiejie不肯交出盤鳳釵,而被你們逼迫至死,還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在出事前,就被派到河北執(zhí)行公務(wù)去了!”盛文愷攥著手,聲音亦微微發(fā)顫,“事到如今,你們還是覺得我在說謊?江懷越,你當(dāng)初難道就沒有查一下,左軍都督府是不是有事要我去辦?” “那遼王的其余手下呢?”江懷越道,“比如,那位程先生。” 盛文愷無力地閉上眼睛:“他與遼王走得近,很多事情都不會直接告知我……我說過,他在遼王府上已經(jīng)很多年了,而我只是最近幾年才投靠了過去。馥君出事,我也是回到京城才知道的。我……確實知道他們很想要得到盤鳳釵,然而將她逼死,在當(dāng)時來說又有什么好處?” “所以程亦白曾將我騙出去的事情,你也是果真不知?”相思再度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