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是,所以我需要沈睿當(dāng)年的筆跡作為對照?!?/br> “那如果,筆跡對照之后,這三個名字,就是同一人呢?”相思腦海中又浮現(xiàn)了當(dāng)年被騙去那所宅院后的遭遇,那個氣質(zhì)如蘭白裙裊裊的女子,眉目清麗,然而眼神所及,總讓相思身心不安。 從沒有見過那樣的目光,初覺淡然不驚塵煙,再看之時卻只覺寒意凜凜,攝人心魂。 “如果是同一人,事情反而變簡單了?!苯瓚言匠烈髁艘幌?,又道,“相思,我有可能,又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還沒從回憶中完全抽離,顯得有些茫然。 他抬起手,撫過她烏黑鬢發(fā),從斜插的金簪間劃過。 “原先我待過的地方?!?/br> “宮里?還是,京城?”不知為何,相思看著江懷越那雙墨黑的眼睛,心生慌張。她忽然抱住他,哀求道:“大人,我們就生活在這里不行嗎?我不需要什么翻案了,也不在意什么拜堂成婚,你如果有空就出來看看我,沒空就留在那邊……就這樣,留在南京,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她很少會這樣驚惶地求他,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袍袖,恨不能將他狠狠綁住,留在自己身邊。 他心中浮涌起不忍,低著眼睫,將相思抱了過來,整個兒環(huán)住了。 “你聽我說,只要你我得到青銅盒的消息被今上知道,你剛才說的一切,就會立即成為泡影?!?/br> 她緊緊攀著他,在他頸側(cè)哽咽道:“那你能逃嗎?我們?nèi)o名村鎮(zhèn)也好,去深山荒野也行,我能吃得起苦,大人!我不愿意你再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你我一輩子逃亡,隱姓埋名??墒悄阌X得風(fēng)餐露宿居無定所,一年復(fù)一年之后,還能存留多少美好?” “我不怕……” 他正視著相思的眼眸,認(rèn)真道:“我從不奢求什么花前月下情意綿綿,可我也不希望,你跟著我江懷越,往后余生朝不保夕,倉惶如驚弓之鳥。如果非要那樣的話,還不如起初就互不相識?!?/br> 相思看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說起。 “可我擔(dān)心的是,萬歲既然原先對你已經(jīng)有了嫌隙,你如果還想返回那爾虞我詐的權(quán)力場,會不會……”她沒敢說下去,nongnong眼睫遮蔽了滿心不安。 江懷越低下頭,抵在她溫?zé)岬拿夹摹?/br> “我想走這一步,相思?!彼醯驼Z般道,“退讓無爭,從來不是最好的抉擇?!?/br> * 程亦白見過江懷越的第二天,盛文愷便找了過來。 “怎么樣,江懷越是否很難對付?” 程亦白看了看他,淡淡道:“還好?!?/br> “還好?那你們,到底談了些什么?”盛文愷打量了程亦白一番,覺得他大概是故作高深。 程亦白慢慢收拾著書桌上的東西,道:“他答應(yīng)與我們合作了?!?/br> “什么?!”盛文愷大吃一驚,隨即道,“此人心機(jī)叵測,先生不會被騙了吧?” “被騙?”程亦白哂笑一聲,“他能騙我們什么?我只是代替遼王陳述一二,東西還在他手中,要做抉擇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先得利,才愿意合作?!?/br> 盛文愷不滿道:“那不就是借助遼王的實(shí)力,想要重返京城?這還不是利用嗎?” “何必著急?他的秘密,同樣也在我手中,我既能讓他死而復(fù)生,也能讓他羽翼盡折。”程亦白頓了頓,轉(zhuǎn)移了視線,“不過這其中的門道,盛大人還是不必知曉為好?!?/br> 盛文愷唇角一沉,但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負(fù)手道:“那是,程先生胸中溝壑萬千,我只不過一介俗人,自然不必了解?!?/br> “哪里哪里,只是陳年舊事牽扯眾多,不便向大人解釋罷了?!背桃喟坠傲斯笆郑钢郎系臅?,“我已修書一封準(zhǔn)備送交遼王,大人若是回京城的話,倒是可以順路帶上,再找人送去遼東?!?/br> 盛文愷心生不悅,覺得程亦白分明只把他當(dāng)做送信使者,真正關(guān)鍵問題毫不泄露,然而眼下也不能與他當(dāng)面爭執(zhí),只是敷衍了幾句,就將信件接了過來。 封口處有精致嚴(yán)密的印記作為未曾開啟的保證,他看了一眼,隨手就將其放入了懷中。 * 初夏時節(jié)的宮苑里,已是榴花勝火,荷葉青青。只不過早先還晴空無云的好天氣,到了午后竟轉(zhuǎn)而陰沉,先是起風(fēng)吹散了半日的熱氣,不多時天際烏云層層涌動,遮蔽了白日。 懸在檐下的串串銅鈴亂響成一片,唯有蹲踞于屋脊上的神獸們還威嚴(yán)肅穆,以審度的目光注視著在各宮殿間忙碌的人們。 楊明順彎著腰,頂著大風(fēng)奔到了永和宮的后門口,在那逡巡了許久不見人來,天空中倒是噼噼啪啪砸下了豆大的雨珠。 他只好護(hù)著頭臉溜到了近旁的亭子里,又心焦地等了好一陣,才見那偏門一開,有個小宮女撐著傘跑了出來。 “小……”楊明順起初一喜,待看清那人樣貌后,不禁又是一愣。小宮女沒敢靠近,只站在門邊道:“你回去吧,她說身子不舒服,不想出來?!?/br> “不舒服?小穗是病了嗎?”楊明順著急起來,“我都好些天沒見著她了,到底怎么回事?病了有沒有請人來瞧?吃藥了沒?” “你別心急呀,我看她這些天總是沒精打采的,也問她要不要去請?zhí)t(yī)院找人看看,可她又說沒生病……” “那為什么……”楊明順愣怔了一會兒,冒著雨跑到門邊,塞給小宮女一個裝著銀子的荷包,“幫忙去勸勸,就說我想見她,要是等不到,我就不走了!” “哎呀你這個人!”小宮女紅著臉推讓一番,還是把荷包收進(jìn)了袖子,隨后又急匆匆回去了。 楊明順滿懷悵然地等在了那里。 自從惠妃死后,原本與她同處景仁宮的趙美人覺得孤單陰冷,在征得承景帝同意后,便搬到了永和宮與另外一位美人同住,小穗自然也隨著趙美人到了此處。 江懷越被貶南京,西廠隨之解散,楊明順只好回到了御馬監(jiān),比起以前跟隨督公出入煊赫的陣勢,自然是落寞了許多。御馬監(jiān)那些人倒還好,畢竟都是江懷越的部屬,只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監(jiān)們看到昔日驕傲自得的楊明順如今落魄,心中自是歡欣不已,見到他少不了明里暗里冷嘲熱諷,大有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架勢。 這些其實(shí)楊明順都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朝著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罵上幾句。最讓他憂心的是,起初還對他好言勸慰的小穗,最近一段時間也總是避而不見了。 先前明明說的好好的,還叫他不要灰心喪氣,可沒多久她就好像不愿再見他似的,總是各種借口不來會面。因此這一次,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得當(dāng)面問個清楚了。 雨勢越來越大,楊明順等在院墻下,衣衫盡濕。 好不容易又聽到門開的聲音,他一回頭,見有人撐著油紙傘,側(cè)身閃出了門扉。 淺綠上衫石青裙,幾年過去了,小穗已經(jīng)出落得清秀標(biāo)致,不再是過去那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只是她一抬眸,神情郁郁,意態(tài)寂寥,顯然心事重重。 “小穗……”楊明順看到她,先前還醞釀了許久的話語,竟然一時全堵在了喉嚨里。 什么質(zhì)問什么不滿,都煙消云散,他在她面前,甚至不敢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不高興的模樣。 她撐著傘,站在門口沒過來,望向他的目光里含著憂愁。 “那么大的雨,你不怕淋濕了得?。俊毙∷氲穆曇暨€是那樣柔軟。 他心里有點(diǎn)發(fā)酸,走近幾步,道:“我怕什么,我現(xiàn)在只想著能見你一面,比什么都值!” 她抿著唇,低下頭。 “都快兩個月了,你不見我?!睏蠲黜樉尤贿€尷尬地笑了笑,“不是說好了,不嫌棄我丟了西廠的掌班職務(wù)嗎?還是說,其他人常在你耳邊嘮叨,說我現(xiàn)在沒出息了?” 雨點(diǎn)滴滴答答落在紙傘上,她秀眉緊蹙,低著眼睫,似乎只望著裙邊的積水。 “我知道你不是見異思遷的人,你要是有什么擔(dān)心的,盡管說出來,我能想辦法給你保證的,我就一定去做。要是真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他停頓了下來,狠狠心道,“反正不能這樣躲著不見,是不是?” 她緊攥著傘柄,瑩瑩眼里漫起水霧。 過了很久,才用細(xì)微而顫抖的聲音道:“我……我爹前些時候,托人傳了口信,說是已經(jīng)給我相好了一門親事,等我出宮,就去嫁人?!?/br> 楊明順呆住了,隔了一陣才急道:“你不是說過你爹成天好吃懶做根本不管事嗎?你還有后媽呢,只在乎她自己的兩個孩子,早早地就把你送進(jìn)宮來,這樣又換了錢又不用給你吃飯!你說你以后不愿意回去的!” 她咬了咬嘴唇,聲音更小了。“是……家里窮,要我嫁給同村的人,有一筆彩禮可拿……” “要多少錢我雙倍給他們還不行嗎?!”楊明順臉都漲紅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才二十呢他們就惦記讓你出宮?這不是還要五年時間?” “我,我做不了主,你把手松開……”小穗心驚膽戰(zhàn)地想要掙脫,無奈楊明順力氣比她大得多,她用力掙扎也無濟(jì)于事,噙著眼淚求他,“不能這樣,會被人看到的!” “我不怕了!本來別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對,我還藏個什么?!”他又氣又惱,“你老家要是再來人,我去跟他們說!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娘能給你找什么好人家?!這跟賣了你有什么兩樣?” “那我就不嫁人了!”她忽然發(fā)著抖,用極為壓抑的聲音喊了出來。 楊明順一愣,此時宮墻內(nèi)傳來叫聲,似乎是誰在喊著小穗。 她趁著這時機(jī)用力一抽,將已經(jīng)被攥得發(fā)紅的手腕掙了出去,眼里還含著淚。 “全是我的錯?!毙∷氲雇酥性诹碎T邊,失魂落魄似的,將傘遞到他面前。 楊明順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 不知為何,她想要笑一笑,留給他最初完好的印象,可是未及啟唇,眼淚已經(jīng)滑落。 宮墻里又傳來喚聲。 她留下了那柄油紙傘,孑然一人,匆匆轉(zhuǎn)身而去。 第183章 自從江懷越對相思說過自己對將來的打算后, 她就比從前更多了一份心事。 或許最初的相遇曾因他叱咤風(fēng)云而投注目光, 但她從不是因江懷越的權(quán)勢而對他青睞有加。經(jīng)過了這些年的分離與重逢,嘗盡了夢縈魂?duì)康牡肽钆c思慕,與不太懂事的時候相比,相思在意的似乎越來越少。 只是孤單時有他靜默坐在一邊陪伴,難過時有他從背后輕擁入懷,溫存時有他耳鬢廝磨,氣息相融。 也或許,還有很多…… 但多的都只是屬于她與江懷越的點(diǎn)滴, 是閃著晨曦光亮的晶瑩甘露, 純粹清澈而不敢輕易碰觸, 唯恐稍不小心就會破碎不見。 因此她甚至近乎天真地就希望他能留在南京,這是她的家鄉(xiāng), 也是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遠(yuǎn)離了朝堂風(fēng)云與權(quán)力中心, 哪怕帶著些許遺憾, 未嘗不是寧靜安閑的結(jié)局。 可他那天還是低著眉睫告訴她, 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他不會沉湎于看似平靜的生活, 因?yàn)樗吹降氖潜澈蟮碾[患重重,他也不相信什么遠(yuǎn)避塵世攜手歸去, 在江懷越的世界里,從來沒有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 逃離紛爭從不是他最真實(shí)的抉擇。 雖然眼下回到南京后,似乎還未掀起什么驚天巨浪,但暗流涌動,陰云似乎已經(jīng)悄悄漫上了天際。 在這樣的等待中, 就連宿昕難得過來一次,也被相思催問起疏通禮部的事情來。 宿昕哀嘆道:“我說相思,你不是應(yīng)該安安靜靜在那梳妝打扮,抱著琵琶給我們演奏一曲嗎?這些煩心事大煞風(fēng)景,你不該提,不該提!” 相思卻不以為然:“覆巢之下無完卵,我要是像小公爺說的那樣只知風(fēng)花雪月,那豈不是白白跟著你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 坐在桌邊的江懷越目光所及,是她依舊不改直率的模樣。不由想到了一些往事,他倒也沒說話,只是低著眼睫,帶著淡淡笑意自斟自飲。 “我看你跟著江懷越倒是越來越像他了?!彼揸繜o奈地?fù)u搖頭,江懷越此時才幽幽道,“那不然呢?還能越來越像小公爺嗎?” “……像我有什么不好?!快活恣意,瀟灑從容,從不為蠅頭小利細(xì)枝末節(jié)庸人自擾!”宿昕洋洋得意地還待繼續(xù),卻被相思無情打斷:“小公爺,您還沒說禮部那件事呢!” 宿昕只好收斂了神情,悶悶不樂道:“我這不是得找機(jī)會去京城嗎?如此機(jī)密之事又不能讓別人傳遞信息,非要自己跑一趟才行!” 相思道:“是要征得國公爺?shù)耐獠拍艹鋈グ???/br> “咳,哪里需要他同意?!只不過我得走得合情合理不是嗎……”宿昕有些尷尬,“你們放心,就在這幾天了,我找到機(jī)會就走!” 話已至此,相思也不能再多問,她起身為兩人倒酒夾菜,宿昕看著她的側(cè)影,無端又是惆悵百般。待等江懷越提前離開時,他忍不住道:“有這樣好的姑娘天天等著,你還忍心讓她一人獨(dú)守閨房,真是暴殄天物!” 江懷越不悅地瞄他一眼:“小公爺,你管得真是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