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白向他拱手：“沒想到那么快就要分別，希望不久以后還能相見?！?/br>
    “先生什么時候回京？”

    “不會耽擱太久?！背桃喟鬃⒁曋?，緩緩道，“這一次回到京城，恐怕是要接受重任……刀槍無眼，你如果真的去了陜西，千萬要小心謹(jǐn)慎。”

    江懷越道：“先生對朝中之事果然了如指掌?！?/br>
    “這也是我的職責(zé)所在?！背桃喟最D了頓，輕聲道，“也希望你明白，此次能有機會回到京城臨危受命，遼王也是從中做了不少安排的?！?/br>
    江懷越心中早有幾分明白，若不是遼王私下出手，在這樣的時刻怎會有官員接二連三向君王舉薦自己，這應(yīng)該就是他所給予的示好意圖。

    果然，程亦白道：“王爺那邊，會再派人與你聯(lián)系?！?/br>
    “好?！?/br>
    短短數(shù)語完畢，江懷越再回了馬車之上，車輪碾過塵土，繼續(xù)前行。他透過青竹簾子往外看，程亦白牽著駿馬站在道邊，目送這一列馬隊向北而行，衣袂飄飄，神情寧靜。

    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幼年時，與哥哥一同坐在蔥蘢繁茂的楨樹之下，聽年少翩翩的小先生讀詩講文，言談文字間繪出一卷卷綺麗畫面，多年以后還在心間。

    *

    遠(yuǎn)天浮云翩躚，成群的飛鳥掠過金碧輝煌的琉璃屋脊，沒入高天之間。檐角銅鈴輕搖，蕩出泠泠波音。

    江懷越再度踏上玉階，步入大殿后的御書房。

    承景帝從厚厚的奏章后抬起頭，看著他屈膝跪在近前，眉間微微皺起。心情是極為復(fù)雜的，眼前這個年輕人雖遭貶斥，消減了以往的幾分倨傲睥睨，但神韻清致不改，并未一蹶不振，也不見卑躬屈膝。

    “朕叫你回來，知道是為什么嗎？”他擱下筆，淡淡問道。

    江懷越叩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測，還請萬歲明示?！?/br>
    承景帝搖了搖頭，指著幾案上的奏章：“這些都是近幾天剛送來的，蒙古大軍進犯黃河流域，鎮(zhèn)寧侯又被女真人牽制不能輕易改換陣地，朝中雖有良臣，卻缺少帶兵的經(jīng)驗……”

    他看了看江懷越，沉聲道：“去打蒙古軍，若能得勝而歸，也算是將功補過了?！?/br>
    江懷越平靜地叩謝，承景帝不免微微意外，不由道：“在南京過得怎么樣？”

    “臣在南京過得較為寧靜。”他垂著眼睫，道，“南京御馬監(jiān)事務(wù)雖也不少，但比之京城還是清閑，也少了許多人脈往來與無謂紛爭?！?/br>
    “那你難道愿意在南京待下去？”

    他還是一副看盡人生，落落寡歡的樣子：“萬歲需要臣在什么地方，臣就去什么地方。”

    承景帝不免想到了江懷越曾經(jīng)的情感波折，如今看他神情，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再有漣漪了，因為感覺在他身上也問不出什么內(nèi)情，于是只旁敲側(cè)擊了一番，便讓他趕緊下去準(zhǔn)備，明日就要啟程趕赴延綏監(jiān)軍。

    江懷越拜謝之后，無意間問起：“聽聞賢妃娘娘有孕，不知臣是否能去叩見問候？”

    承景帝抬眼望了一下，臉色沉寂：“不必了，她如今不在宮中，也不喜外人前去。”

    江懷越微微一怔：“不在宮中？那是……”

    “前些天搬去太液池了，那里清凈空曠，她說適宜安胎。”

    江懷越見承景帝說到此事時眉間緊蹙，顯然另有隱情，因此也不再多問，拜別之后便離開了書房。下了臺階，見久違的余德廣正迎面而來，便趁機與他寒暄問候，說了幾句后，不由談及了賢妃。

    余德廣見四下無人，低聲說：“你還不知道？賢妃搬去太液池，是跟一碗藥劑有關(guān)?！?/br>
    “藥劑？”

    “起先萬歲只是關(guān)照賢妃在長樂宮靜養(yǎng)，她也是十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錯，就連診脈的太醫(yī)也是挑選最為信任的，從不輕易更換。沒想到就在前幾天，賢妃感覺不適，請?zhí)t(yī)來開了保胎的藥劑，誰知宮女送上湯藥后，賢妃感覺味道有異，當(dāng)即令人核查。結(jié)果竟然是有人在藥材里動了手腳，添加了滑胎的五行草?！?/br>
    江懷越一皺眉：“這樣的風(fēng)口浪尖也有人敢如此大膽？”

    “誰說不是呢？大家都覺得不可能，但架不住有人非要斷送這孩子的性命?。　庇嗟聫V嘆息道，“萬歲震怒，將牽涉進去的宮女太監(jiān)嚴(yán)刑拷問，誰知那兩人沒等被打死，竟毒發(fā)身亡，想來是不敢供出背后的主子?！?/br>
    “所以金賢妃就連長樂宮都不住了，搬到了太液池？”

    “對，她跟萬歲講，留在宮里夜不能寐，時刻擔(dān)心有人毒害龍?zhí)?。太液池廣袤空曠，只要她帶去親信與外界斷絕來往，便能安心養(yǎng)胎，不再給有心人下手的機會?！?/br>
    余德廣說到此，遙遙望到有人往這邊來了，便想告辭離去。江懷越在他臨走時又問了一句：“那么最后萬歲是否心里有數(shù)，是誰要毒害金賢妃腹中胎兒？”

    余德廣面色凝重，含蓄地道：“你說是誰？既找不到確切的證據(jù)，又不能讓萬歲痛下刑罰逼問的……”

    “難道是，太后？”江懷越試探問道。

    余德廣正要回答，對面的太監(jiān)不知他們在交談什么，居然老遠(yuǎn)打起招呼。他只好應(yīng)付著，朝江懷越使了個眼色。

    江懷越便也向?qū)Ψ胶蚜藥拙?，見余德廣和那人聊了起來，便找借口遠(yuǎn)離了此處。

    *

    一路行去，一路還在思索。金玉音搬去了太液池，先前湯藥里下毒的人又未確定，從余德廣的只言片語里來說，能讓承景帝心生懷疑又不能動刑逼問的，無非就是太后，或者……榮貴妃……

    不管承景帝最后有沒有查出真相，至少太后與貴妃在這段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再能見到金玉音了。

    甚至有可能自身行動也遭到限制。

    江懷越走著走著，便望向了遠(yuǎn)處的昭德宮，想著是否要去探問一下貴妃娘娘。正打算改道而去，遠(yuǎn)遠(yuǎn)地便傳來了急切呼喚。

    他停下腳步，循音望去，但見遠(yuǎn)處宮墻后有人一路小跑而來，隔著老遠(yuǎn)，忽而止住腳步，望著他愣怔了好一會兒之后，緊趕著上前幾步，跪倒在地。

    “督公！您總算回來了！”

    楊明順一開口，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第186章

    江懷越本來想著過后再去御馬監(jiān)找楊明順的, 沒想到在這里就遇到了他?？此菢幼? 似是聽到風(fēng)聲便匆匆趕來拜見, 只是向來喜樂無憂萬事皆不放在心頭的楊明順, 竟然一見自己就紅了眼圈, 這倒是令江懷越頗為意外的。

    “怎么了？起來說話?！苯瓚言缴锨耙徊? 打量著楊明順。

    楊明順這才平定了一下情緒, 迅速起身側(cè)立一旁, 愁苦道：“督公, 是我一時太激動……我, 我盼您回來盼得好苦！”

    江懷越朝左右望了一望, 示意他跟著自己朝宮墻那頭慢慢行去。“當(dāng)初把你留下的時候, 你不是還信誓旦旦說沒事嗎？這段時間內(nèi), 是受委屈了？”

    楊明順跟在他身后，低著頭道：“也沒什么……不過就是司禮監(jiān)和東廠那幫子人，狐假虎威的，他們本來也就那副德行。我聽您的話, 老老實實在御馬監(jiān)待著, 很少跟他們接觸。”

    “賢妃搬去太液池，是什么時候的事？”江懷越忽然問道。

    楊明順愣了一下, 道：“也沒多久, 就前幾天……聽說賢妃住在了瓊?cè)A島廣寒殿，島上的太監(jiān)宮女都被換成了原先長樂宮的人?！?/br>
    “瓊?cè)A島？”江懷越想到了先前惠妃曾經(jīng)因為乘坐畫舫而流產(chǎn)的那件事，不由道，“她倒也不忌諱, 惠妃不就是在那兒出事的嗎？”

    “據(jù)說萬歲跟她說過，太液池那邊雖然幽靜空寂，但畢竟離這里太遠(yuǎn)，萬一有什么叫太醫(yī)都不方便。但是賢妃說自己就對藥理有所研究，應(yīng)該不會出問題。雖然這樣說，萬歲還是不放心，令太醫(yī)院的人去探問過好幾次?！?/br>
    江懷越腳步微緩：“切脈了嗎？確定有孕？”

    楊明順詫異道：“那肯定啊，都是太醫(yī)院里有名的人物，哪能連喜脈都弄錯呢？”

    “有三個月了？”江懷越一邊往前走，一邊又問。

    “是?！?/br>
    江懷越算了算時間，應(yīng)該是在他離開京城去南京后不久就懷上的。他又問及最近太后與貴妃的情況，楊明順道：“太后因為賢妃說有人要加害腹中胎兒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前些時候萬歲還去過她那邊，據(jù)說發(fā)生了爭執(zhí)。貴妃娘娘她……反正也不理會別人的言語，好像什么都跟她沒關(guān)系似的。”

    江懷越倒有點意外，原先榮貴妃可不是這樣的性子。本來他就在打算要去一趟昭德宮，聽了這話，便領(lǐng)著楊明順往那邊行去。

    一路上他又問及其他事務(wù)，楊明順皆如實回答，末了，倒是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督公，您后來，有沒有相思姑娘的消息？”

    江懷越看了看他，淡淡道：“有?！?/br>
    “她還好嗎？”

    “好?！币驗樵趯m中，江懷越不太愿意說起相思，只是極其簡單地予以回復(fù)。楊明順?biāo)剖欠畔铝诵?，卻又似是增添了惆悵，眉宇間始終帶著幾分蕭索。

    江懷越感覺不太對勁，轉(zhuǎn)過臉問他：“你有什么事嗎？怎么心事重重的？”

    “沒?！睏蠲黜樍⒓磽u頭。

    江懷越皺眉道：“楊明順，你覺得自己滿面愁容的樣子能瞞過我？”

    “我……”楊明順欲言又止，過了片刻，卻問道，“督公您和相思姑娘是不是見過面了？”

    江懷越不知他為何又問起此事，只好耐著性子道：“是。問這個做什么？”

    “那她還在等您？”

    “……我說楊明順，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怎么反過來追問我來了？”江懷越越發(fā)覺得他可疑，停下腳步審視他。

    楊明順尷尬地笑了笑，溫順道：“哪里呀督公，小的只是關(guān)心您終身大事，生怕您又錯失良機，蹉跎了歲月?！?/br>
    “那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煩了？還不趕緊交待清楚？”

    “真沒什么呀，督公，我不是說了嗎，就是前陣子被司禮監(jiān)那幫兔崽子欺負(fù)，害得我都不敢抬頭見人了……不過您剛剛回來，千萬別為了我去跟他們算賬，要等著以后您重掌大權(quán)，再好好收拾他們！”楊明順又恢復(fù)了原先那舔著臉討好奉承的模樣，跟在江懷越后面，好像剛才那憂郁只是瞬間的錯覺。

    江懷越還待再問，拐過彎前面就是一片大殿，來來往往的太監(jiān)漸漸多了起來，只好也不再發(fā)問，帶著他往昭德宮而去。

    *

    到了昭德宮，楊明順自己留在了外面，江懷越獨自入內(nèi)拜見。夏花嬌艷，蜂蝶亂舞，就連空氣里都彌漫著清香甘甜，只是這宮中寂靜，熏風(fēng)微來，讓人不禁有一種畫堂深深簾幔卷愁的感覺。

    榮貴妃妝容依舊艷麗，一身絳紫織金的衫裙雍華不凡。江懷越進來時，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聽得腳步聲近，才支起身子。

    與原先幾次不太一樣，這回她見到江懷越，只是端端正正看著他，唇邊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過不了多久要回來?！?/br>
    江懷越向她叩首問候，謙恭道：“懷越是被貶出京，此次幸得萬歲信任才召回京城……”

    “少裝樣了，我還不知道你？”榮貴妃含著怨懟盯了他一眼，“當(dāng)初是誰可憐巴巴跟我說想回南京？說什么早知如今被萬歲冷遇了，還不如當(dāng)初留在南京本分度日……我問你，你干什么非要回去一趟？”

    江懷越連忙道：“臣當(dāng)時也沒欺騙娘娘，確實是因為萬歲對臣產(chǎn)生嫌棄芥蒂，那臣還不如自行避讓，免得還在宮中更添麻煩。其他地方去了之后恐怕更要受罪，還不如回南京避避風(fēng)頭?！?/br>
    “哼，在南京你倒是悠閑得很？是不是要樂不思蜀了？”

    江懷越上前道：“娘娘說哪里話，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馬監(jiān)忙著料理事務(wù)核查賬務(wù)，何曾過得悠閑了？再說臣也時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讓人打聽宮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榮貴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懷孕時就嬌慣得不成樣子，如今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宮去了太液池。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大家，在這后宮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離出去的嗎？”

    “娘娘可曾在萬歲面前抱怨過？”

    “沒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睒s貴妃別過臉，慢慢道，“懷越，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須要考慮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憶又怎么樣呢？還不是像病急亂投醫(yī)一般，隔三差五臨幸宮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時候都沒看過一眼的……他病了，朝臣們言論紛紛，恨不能要他一兩天之內(nèi)就昭告天下得了龍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經(jīng)蠢蠢欲動，打算著過繼哪一個子孫繼承大統(tǒng)。這就是朝堂與后宮，他們眼里只有萬世基業(yè)不能撼動，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會這樣傾訴，更多的時候是發(fā)泄憤怒，也許是因為年少時候只是宮女出身，后宮朝堂中人雖都忌憚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內(nèi)心深處始終對她懷著鄙夷。而身為貴妃的她，也正像是帶刺的玫瑰花，艷麗奪目，卻又本能地拒絕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時期就傾注了心血的人，她應(yīng)該是一直覺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養(yǎng)育后代，總不會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實擺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鬧脾氣，是因為還有鬧的必要，當(dāng)此情形還去吵嚷，豈不是丟了自己的臉面也于事無補？

    江懷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靜才是最重要的。賢妃也不過只是剛剛懷孕，事情如何發(fā)展，還未必能預(yù)測。臣會留意此事……”

    榮貴妃不免嘆息，忽又覺得在他面前談及子嗣似乎有點殘忍，因而轉(zhuǎn)移了話題，道：“你知道萬歲叫你回來的意圖了？”

    “知道。剛才萬歲已經(jīng)跟臣說了，是因為蒙古兵入侵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