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jié)
既無稱呼,又無署名。 只在最后, 小心翼翼地寫了另一句:“我在京城,等你回來?!?/br> 江懷越握著這薄薄的信紙,心潮起伏不已。 他沒有想到, 相思竟然又緊隨其后來到了京城。 紙上寥寥數(shù)語,令他好似重回到了初遇之時。夏末驟雨,淡粉樓涵秋廳內(nèi)燈火高照。簾幔輕垂, 花影搖曳, 她在高臺之上抱著琵琶低頭凝眸, 身處眾人喧笑中, 好似孑然存在的孤影,卻又蘊含著不甘沉淪的氣勁。 如傲寒盛放的霜菊, 如柔韌纏綿的蒲葦,她就是相思,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那一個。 過了好一會兒, 江懷越才將信箋放下,又解開了那卷已經(jīng)泛黃的紙張。 那正是十四年前,科場舞弊案中的從犯沈睿的答卷。 江懷越緊盯著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隨后又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取出了在南京時,通過盛文愷得到的程亦白書信文字的摹寫。 相隔十幾年的紙張被并排放在了一起。 雖然程亦白的文字更顯灑脫張揚,但無論是從字形筆畫架構(gòu),還是起筆收筆的方式,兩張紙上的文字顯然都是同一人所寫。 如今的遼王幕僚程亦白,正是金玉音失蹤多年的表哥沈睿,也正是在十多年前被帶回瑤山,教育孩童,開啟民智的陶先生。 江懷越先是蹙起雙眉,隨后慢慢平靜下來。 這樣聯(lián)系起來,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就迎刃而解。譬如為什么當年那個白裙女子身邊有一名樣貌不俗的隨從,為什么在太后壽宴當天,曾有遼王手下坐車離開了皇宮,為什么后來當他懷疑金玉音,想要深挖細究之時,卻在大街上收到了寫著他真實來歷的紙條。 盡管程亦白否認自己認識金玉音,但事實就擺在了面前。 他是金玉音青梅竹馬的表哥。雖然現(xiàn)在還不確定的是,在他當年因為涉嫌賄賂主考而被削除了功名后,到底有沒有再跟金玉音取得聯(lián)系。但至少在四年前,他隨著遼王入京,在宮中又見到了始終難以忘懷的表妹。此后,他利用跟隨遼王再度進宮參加太后壽宴的機會,尋找借口坐車出去,極有可能當時在那輛馬車內(nèi),就藏著金玉音。 那日眾人繁忙,金玉音又是司藥局的,幾乎不會有人專門在意她是否一直出現(xiàn)著。而她則順利跟隨表哥沈睿離開了大內(nèi),再以貴妃娘娘手下的名義將相思騙出羞辱。他們的目的并不是泄恨,而是為了讓相思與自己產(chǎn)生嫌隙,借此機會再生事端,怎料馥君當日正好去找相思,跟隨在后發(fā)現(xiàn)了相思進入了那座宅院…… 江懷越想到此,不禁又一皺眉。 氣憤難忍的馥君去西廠尋他未果,再到藥店之后就離奇失蹤,后來他們到處搜查,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她的尸體……她是被人用繩索一類的東西活活勒死的,脖頸都淤青了,尸首所在的草叢中,還散落著宮內(nèi)的香料望江春。 顯然望江春這一香料的遺落,是有人故意為之。 他曾經(jīng)懷疑過是遼王下令必須得到馥君手里的鳳釵,盛文愷情急之下無意殺害了她,但是后來在南京重遇后的交談,可以看出盛文愷并沒有真正動手。甚至他當時接到緊急任務(wù)離開京城,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為什么要急切地安排他離開京城?一是在事發(fā)之后可以讓他首先被懷疑,二則是顧忌他對馥君畢竟還有感情,唯恐他發(fā)現(xiàn)真相而從中阻攔,因而耽擱計劃。 而能夠得到宮中御制香料望江春的,金玉音自然是其中一個。 但如果真是她和沈睿所為,那么他們到底是早有計劃要殺害馥君,還是因為別的原因而臨時決定呢?在這件事中,誰又是主導(dǎo)者呢? 江懷越深深呼吸了一下。 四年前他就有懷疑,但因為種種因素沒能繼續(xù)下去,如今更切實地感到了馥君之死與這兩人間的密切關(guān)系,然而自己卻又身負重責,必須趕往延綏擔任監(jiān)軍。 他凝視著手中的文卷,過了許久才將其放回匣中。 而相思所寫的那封信,則被他留在了身邊。 * 夕陽斜下時分,御馬監(jiān)的許多內(nèi)侍結(jié)束了一天的忙碌,開始三三兩兩結(jié)伴去用晚飯,有人看到楊明順匆匆忙忙從馬廄那邊走出,便招呼他一起走。 他卻擺擺手:“我還有事,你們先去吧。” “還忙什么呢?”對方遙遙問道。 他只是笑了笑,獨自出了大門。 夏日白晝漸長,絢麗云霞鋪滿了天際,遠處金黃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楊明順從御馬監(jiān)出來后,經(jīng)過了眾多宮闕,最終到了位置相對偏僻的永和宮外。 他在后門處等了許久,才見上一次替他傳話的小宮女出來。 “你怎么又來了?”她驚訝道,“不是跟你說了,小穗不在這里了嗎?”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睏蠲黜樇鼻械?,“你那天說她因為犯了錯被送去浣衣局,但我已經(jīng)去那邊詢問過,沒有小穗的音訊!” 小宮女愣了愣,大為意外:“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到她哭著被帶走了,娘娘說她是被攆去浣衣局了?。 ?/br> 楊明順板著臉道:“我要見你家娘娘。” “干什么?你難道不信我說的話?”小宮女生氣了,“娘娘也不是心狠的人,她還為小穗求情呢,可是小穗得罪的是司禮監(jiān)的人,又不是娘娘不肯幫她!” 楊明順跺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事有蹊蹺你知道嗎?我想見娘娘,是要問問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小穗出事了,你能安心嗎?” 小宮女被質(zhì)問地不知怎么辯白,發(fā)了一頓牢sao后,轉(zhuǎn)身回去了。 楊明順焦慮地在門口來回走動,過了好一會兒,宮門才又被打開。 “進來吧,還是我們娘娘心善……”小宮女一邊抱怨著,一邊把楊明順帶了進去。 永和宮中如今主院中住著的就是趙美人,楊明順低著頭進去拜見時,她正望著桌上的繡花繃子出神。見到楊明順在底下叩頭問安,才慢慢道:“你就是楊明順?” “小的正是?!彼蛟诘厣?,面帶悲戚道,“聽說小穗因為得罪了司禮監(jiān)的人被攆去浣衣局,小的掛念不下,今天一早就去那邊尋找,結(jié)果卻沒找到她的人影。想來想去覺得不放心,實在沒法子,便只好來求問娘娘整件事的經(jīng)過。小的素來知道娘娘是心善仁厚的,對宮女們也很是寬容,以前小的和小穗見面時,她還常說遇到了個好主子,可如今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小的不能就這樣由著她消失無蹤啊!” 趙美人秀眉微蹙:“浣衣局那邊,真的找不到她了?會不會是司禮監(jiān)的人后來又把她趕到別處受罰了?” “小的也這樣想過,可是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到她……”楊明順急迫道,“其他人說的話小的也不敢輕信,還請娘娘告訴一下,她到底是怎么得罪司禮監(jiān)的人了?” 趙美人長嘆一聲:“說起來這事很令我吃驚,我最近總有些不適,請?zhí)t(yī)也來看過,配了一些藥丸服用,倒是效果不錯。昨日藥丸快要用完了,我便讓小穗去御藥房再取一瓶。結(jié)果她去了很久都沒回來,我正打算叫人去找,卻見司禮監(jiān)的人過來拜見,說小穗在御藥房取藥時,沖撞了秉筆裴公公,被他發(fā)話逐去浣衣局了。我也不敢相信小穗竟會沖撞裴公公,但是那人就這樣言辭鑿鑿的,我也不可能叫裴炎過來……我本來還想著過一些日子,等裴炎的氣消了,或者是干脆不在意此事了,就偷偷使點法子把她從浣衣局救出來,可怎么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楊明順臉色不佳,問道:“是裴公公親自下的令?小穗文弱內(nèi)向,您應(yīng)該最了解,她怎么可能沖撞了裴公公呢?” “我也派人去問過,后來從御藥房回來的人說,她當時正在等著拿藥丸,裴炎手下卻忽然闖進去,說要同樣的藥丸,且一下子要將所有的都帶走,小穗有些著急,就說是我等著要用的,能否先留一瓶?!壁w美人說到此,不覺無奈道,“結(jié)果那人口出狂言,說了些難聽的話,小穗不忍我被人踐踏,便回了一句嘴。誰知裴炎又從門外進去,當場呵斥,說她言行不敬肆意妄言,便令手下強行把她拖走了?!?/br> 楊明順氣得臉都白了。本來宮女就不是司禮監(jiān)該管的范圍,可是裴炎頤指氣使,就連趙美人都不敢與他叫板,他想要處置一個小小宮女,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這件事怎么想,都覺得有些詭異,更何況浣衣局里根本沒有小穗的身影。 “娘娘,小的還有一件事,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想求證一下……”楊明順攥著手,深深呼吸了幾下,低聲道,“小穗之前,有沒有……見過萬歲?” 趙美人一愣:“萬歲曾來過我這里,她當然也見過萬歲……” “小的意思是說,她是否被萬歲留意過?或者是……”話到這里,他只覺心頭沉重,掙扎了許久,才狠狠心繼續(xù),“她有沒有,被萬歲寵幸過?” 趙美人臉色變了變,挺直身子道:“楊明順,你怎么會這樣胡亂猜測!小穗是我的人,萬歲到永和宮來,她都是遵循規(guī)矩絕不會搔首弄姿,萬歲也不是急色之人,又怎么會隨意寵幸一個宮女?!” 第191章 趙美人素來性情溫和, 在她這樣的叱責之下,楊明順連忙趴到地上,卻不愿放棄心中執(zhí)念, 一邊磕頭一邊悲聲道:“小的自知不該問這樣的話,可是如果沒有解釋,小的實在不明白小穗為什么會被拖走, 現(xiàn)在又失去了蹤跡!” “你什么意思?她有沒有被萬歲寵幸,跟這次的事情難道會有關(guān)聯(lián)?”趙美人不悅道。 楊明順匍匐在地, 咬咬牙,說道:“娘娘, 這雖然只是猜測,但小穗與小的原本已經(jīng)說好了要結(jié)為對食,卻在數(shù)月前忽然轉(zhuǎn)為冷淡, 說是家里已經(jīng)給她定下親事。您想想看她離出宮還有五年,人家會等那么久?小的當時雖然難過,卻也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這陣子又來找她, 誰知竟出了這樣的變故!這前前后后聯(lián)系起來, 娘娘不覺得另有隱情嗎?” 趙美人錯愕了一會兒, 才道:“你是說,她因為被萬歲寵幸了, 所以不愿意再和你結(jié)為對食?可是眼下她被司禮監(jiān)的人帶走……難道……” “司禮監(jiān)的人向來和小的不對付,要是小的去問,肯定連大門都進不去。只有請娘娘出面去司禮監(jiān)詢問, 或許他們還會給出回答。” 趙美人怔了一陣,似是還在猶豫不決。 楊明順又道:“您可是后宮妃嬪,身邊的宮女就算得罪了裴炎,也不該就此下落不明??!” “你先回去吧,等我想想?!壁w美人喟嘆一聲,轉(zhuǎn)過臉去。 * 暮色越加濃郁了,晚歸的鳥雀成群結(jié)隊地在宮闕檐角間飛掠。楊明順走出了永和宮,站在門口望著遠天出了一會兒神,才慢慢地朝著東南方向而去。 對于趙美人的回應(yīng),其實他也并不十分意外。她本來也不是受寵的妃子,平時獨善其身,不愿也不敢與人結(jié)怨。雖然小穗離奇失蹤,但是此事牽扯到的是東廠提督裴炎,加上楊明順告知她小穗也許還被萬歲寵幸了,作為趙美人來說,勢必更加謹慎行事,生怕輕易出頭為自己招來麻煩, 但是眼下必須有人去敲山震虎,哪怕司禮監(jiān)的人不肯說出真相,至少也要逼迫他們出來應(yīng)對。 他走在孤寂的宮墻下,側(cè)臉望去,一樹一樹繁花盛放,讓他想到了初見小穗時候的美好。 可是現(xiàn)在…… 楊明順腳步沉重,呼吸滯礙。 之前收到了督公的密信,打開看后,楊明順從心底冒出了寒氣。 信中居然問他,有沒有想過小穗為何忽然要與他斷絕關(guān)系。一個年方二十的宮女,家里卻已為她找好婆家,是什么樣的癡情人會等上五年再娶親,而且五年后她能否順利返回家鄉(xiāng)還是個問題。 而且小穗在家時得不到父母的關(guān)愛,幾乎是被賣進宮來的,為什么又要這樣聽從安排?她完全可以到時候不離開內(nèi)廷,像這樣放棄回到家鄉(xiāng)的宮女,也不是一兩個。 其實楊明順之前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是他當時黯然傷神,認為可能是因為自己受到牽連而沒了權(quán)力,小穗出于種種考慮才不得不放棄。 然而江懷越的信中,卻提出了一個令他瞠目結(jié)舌的疑問。 在小穗忽然態(tài)度轉(zhuǎn)變,不愿再跟他走下去的變故發(fā)生后不久,金玉音那邊又傳出了得孕的喜訊。他問楊明順,有沒有想過這兩件事之間,可能會存在某些關(guān)聯(lián)。 當楊明順看到這里的時候,原本沉甸甸的心一下子好似被刺穿了。 震驚、憤怒、惶恐、驚懼……各種心念如海浪一般撲卷而至,幾乎要把他沖垮。 是的,他平時一直嘻嘻哈哈仿佛什么都不會縈掛在心,就連跟著督公出生入死,被困雪山時也只是痛哭幾聲,很快就又打起精神鞍前馬后地侍奉。司禮監(jiān)那幫人跟他過不去,當著面辱罵他和督公,他氣得要跟人打架,事后也不過生了一晚上悶氣,第二天一早就又風風火火去御馬監(jiān)干活。 他從來都只是以歡樂的形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甚至就連自己也恍惚間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能讓他楊明順萎靡不振。 然而看完這封信之后,他徹底呆滯了。 信是早上收到的,直至傍晚,他都沒有吃下去一口飯。 可是旁人還主動來問,那些關(guān)切的眼神讓他想要逃亡。他寒白著臉謊稱感染了風寒,將自己關(guān)進了小屋。 好不容易熬了一夜,第二天還是神思恍惚,直至昨日下定決心不再回避,想要找小穗當面問問清楚,才發(fā)現(xiàn)她居然已經(jīng)不在永和宮了。 如果……真像督公提醒的那樣,如今小穗被掠走,她的歸宿到底是何方?是不是已經(jīng)被…… 夕陽余暉照在他身上,他卻只覺渾身發(fā)冷。 *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過去了,次日清早,楊明順強撐著出了房門,心不在焉地看著底下小太監(jiān)們?yōu)咴郝洌汝柟飧哒諘r,卻聽門外有人通傳,說是永和宮的趙美人叫他去一次。 他怔了一怔,隨即急匆匆趕往永和宮。 一進去,就見趙美人面色不佳地端坐在上?!皸蠲黜槪乙辉缇团扇巳チ怂径Y監(jiān)。” 楊明順緊張道:“他們怎么說?” “我手下人去問了,為什么小穗沒在浣衣局?!壁w美人緩緩道,“司禮監(jiān)的人說,她被送去浣衣局的那天夜里,就高熱不退,隨后又被送到安樂堂了?!?/br> 楊明順頭皮發(fā)麻:“怎么可能……她出去時不是好端端的嗎?”他簡直不敢相信,又馬上追問:“娘娘有沒有再派人去安樂堂問?” 趙美人看著他,隔了一會兒,才道:“去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眼里流露的那種無奈悲傷,又讓楊明順更為心驚膽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