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jié)
金玉音的眼眸深處漸漸浮起冷色,臉上盡管還帶著倨傲的笑,然而那笑意逐漸僵硬。終于,在相思這一番叱責(zé)完畢后,她倒退一步,撐著梳妝臺,竭力控制著自己,以保持著僅剩的氣度。 “你敢這樣對我說話?”她的嘴唇微微發(fā)顫,逸出難以置信的哂笑,她指著一旁的江懷越,向相思道,“攀附上了這樣一個倚靠,你很引以為豪?你還說我絕情冷性?要不是我自持身份不愿委身于他,哪里還輪得到你來這里向我顯耀?!” “金玉音……你不要顛倒是非!”江懷越慍怒道。 “怎么了?難道不是嗎?”金玉音忽而眼神一厲,一步步迫向相思,“我怎會忘記自己出身清白,我怎會甘心委身內(nèi)侍?是,我是曾經(jīng)想要與他結(jié)為對食,可我始終秉持家風(fēng)遺訓(xùn),我做不出像你那樣投懷送抱之事!若我不顧一切將他據(jù)為己有,你現(xiàn)在難道不還在教坊司里賣笑為生?!” “你給我住嘴。”江懷越終于忍不住,一把將她揪住,寒聲道,“到現(xiàn)在還毫無悔意,我看你已經(jīng)無可救藥?!?/br> 說罷,他一下拎起相思端來的白瓷酒壺,迅疾倒出滿滿一杯酒,持在了手中。 “萬歲有旨,請賢妃娘娘飲下此酒,忘卻前塵往事,早登極樂?!?/br> 金玉音咬緊牙關(guān),奮力推開了他,跌撞在梳妝臺畔,才穩(wěn)住身形。 “江懷越,你以為,殺了我就可以高枕無憂,擁美人為伴了?”她深深呼吸著,眼里漫起了水霧,“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你知道嗎?!” 相思斂容,向他望了一眼。 但是江懷越依舊冷峻地端著酒杯,朝金玉音緩緩走去。 好像她的威脅,已經(jīng)毫無作用。 “你聽到?jīng)]有?!”金玉音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了,她用含著淚又含著恨的眼睛,盯著這個始終淡漠清寒的男人,憤笑著道,“本該在南京故宮里一輩子被人踐踏的瑤王后代,如今卻以漢人的身份陪伴君王身側(cè),你覺得萬歲知道真相后,還會容你活在這個世上嗎?” 他站定在她面前,冷冷地反問:“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 她噙著淚笑,神情扭曲:“我說,我可以決定你的生死,你懂嗎?你以為將我殺了,這個秘密就永遠(yuǎn)塵封了嗎?” 相思忍不住上前:“大人……” 他卻沒有回頭,依舊直視著金玉音,淡淡地道:“你覺得,該留下怎樣的證據(jù),才能讓萬歲信你呢?” “我會告訴你嗎?”金玉音提高了聲音,似乎覺得這樣才可以威懾住他,可是眼淚卻不自主地落了下來。她不甘心地?fù)P起臉,極盡刻薄地道,“我會讓你,永遠(yuǎn)記著今日,永遠(yuǎn)難以寧靜!” “你簡直是瘋了!”相思又驚又怒地斥責(zé)了一句。金玉音卻又轉(zhuǎn)而望向她,先是冷哼出聲,隨后,一揚雙袖,轉(zhuǎn)身端坐于雍華典雅的梳妝臺前。 明鏡之中,有她孤寂的身影,還有江懷越與相思的身影。 金玉音呼吸著寒涼的空氣,一任淚水劃過臉龐,沒有看身后一眼,只是盯著鏡中的自己。 素手纖纖,點染胭脂。象牙梳起落,高挽烏發(fā)如云。 妝鏡前的頭面首飾,她一樣又一樣地為自己精心簪上。 金玉翡翠,寶珠琉璃,映出花容端麗,只是冷了雙眸。 “拿酒來?!?/br> 她望著已經(jīng)妝扮好的自己,抬起手,神情冷靜。 江懷越看了看相思,將那杯酒,遞給了金玉音。 相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金玉音卻再也沒有看她和江懷越,緊緊捧著酒杯,朝著妝鏡,一下子仰臉,飲盡了那難言滋味的杯中酒。 “當(dāng)啷”一聲,金盞墜地。 江懷越后退一步,拽著相思的手,低聲道:“我們出去?!?/br> 相思愣了愣,明白過來他是不愿自己看到金玉音毒發(fā)身亡的慘狀,她才想出聲,卻忽聽金玉音涼側(cè)側(cè)地道:“云靜琬。” 她一怔,不知金玉音為何忽然又這樣喚她。 “云靜琬,是個好名字。我的本名,叫做金卓瑛?!苯鹩褚粢琅f端坐在鏡前,癡癡一笑,“我賞給你的恩賜,便是愿你與羅楨,相伴終生……可你別忘了,他是個不能人道的太監(jiān)?!?/br> 江懷越牽著相思的手驟然一緊。 盛裝的金玉音帶著悲音放肆地大笑,相思的心被揪得極緊,然而她沒有發(fā)怒也沒有哭泣,只是上前一步,盯著她的背影,道:“你恩賜我?配嗎?大人的心,是我窮盡一切打動感化而得,我與他出生入死決定相伴一生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會躲在陰暗處,今生不敢愛人也沒人來愛的你,還在這里自欺欺人?我從認(rèn)識大人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我不怕,也不在意?!?/br> 她側(cè)過臉,望了江懷越一眼,松開手,又上前一步,滿是輕蔑地對金玉音道:“怕的是你,在意的,也是你。我和大人,會過得很好,好到……讓你嫉妒?!?/br> 金玉音的背影不可遏制地一震。 相思再也沒給她一絲眼神,轉(zhuǎn)回身,緊緊扣住江懷越的手,與他一同走出了這間寒風(fēng)盤旋的屋子。 房門砰然關(guān)閉。 金玉音聽著樓梯上腳步聲遠(yuǎn)去,腹中絞痛陣陣,眼前模糊凌亂。 她笑著流淚,妝容盡化。 …… 相思憋著一股勁迅疾走下樓梯,直至出了這幢樓宇,呼吸到肅冷的空氣,才覺得心中滯悶為之散去。 “相思。”身后傳來江懷越的輕音,“帶你過來,好像讓你不適了?!?/br> 她轉(zhuǎn)過身,望著江懷越,看他秀目清顏,豐姿勝玉。 “不?!毕嗨紦u了搖頭,認(rèn)真地道,“我很感謝你,大人。如果沒有這一次,我會遺憾終生?!?/br> 她頓了頓,見四下無人,悄悄執(zhí)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 “我說的,都是真的?!毕嗨佳垌摮海龃荷窖┤?,“她那樣的人,永遠(yuǎn)不會體會到,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br> “……我,明白了。” 江懷越近乎詞窮地說了一句。 相思釋然地笑了笑,與他一起走下石階。當(dāng)兩人剛剛踏上平地時,忽聽得樓上傳來了渺遠(yuǎn)的呼聲。 “江懷越!” 相思一震,循聲轉(zhuǎn)身仰望,卻見疾風(fēng)旋處,杏白色簾幔招展飛舞,一身綾羅華服的金玉音蒼白著臉,帶著倨傲的神情,振起雙袖。 隨后,縱身躍出了高樓花窗。 江懷越迅疾捂住了相思的雙眼,將她拖向后方。 一聲鈍響。 朔風(fēng)呼嘯。 濃郁的血腥味,在空蕩蕩的團(tuán)城彌漫開來。 第219章 承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承景帝宣布皇子滿月, 小穗與趙美人都早已得到晉位, 榮貴妃更是又被封為皇貴妃, 離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也只差著一層而已。無論如何,百官自然歡欣敬賀。在這樣的氣氛之下, 對于君王輕描淡寫提及金賢妃因為早產(chǎn)生下的嬰孩未能救活,傷懷悲痛而致使病故之事,眾人自然也只是表面哀嘆幾聲, 不好多說什么。 君王賞罰分明,宿昕、江懷越等人因為護(hù)佑皇子出生有功, 各行厚賜,連帶著那些被邀請去宿昕私苑的官員, 也都得賞白金三百兩, 綾羅十二匹,鈔二萬貫。而金玉音身邊的那些內(nèi)侍宮女, 都被冠之以照顧不力, 致使賢妃早產(chǎn)的罪名, 紛紛問責(zé)嚴(yán)懲。裴炎和金玉音的數(shù)名親信更是被處以斬刑,群臣間雖然有人對君王這突如其來的嚴(yán)酷感到疑惑, 然而終究只是內(nèi)心納罕, 無人敢于勸諫。 在這樣的時分, 慈寧宮那邊傳來訊息,說是太后病重。然而朝野沉浸在君王喜得貴子的氣氛中,這樣不合時宜的消息, 也只有承景帝知道,其他人一律被禁止過去探望。 這一日傍晚時分,江懷越提著一個木盒,獨自一人去了刑部大牢。 盛文愷消瘦了許多,見到他到來,并沒有太大的震動,像是已經(jīng)等待多時了。 在屏退獄卒后,江懷越打開牢門,走了進(jìn)去。 “今日是皇子滿月,萬歲賞賜百官,我為你帶來了西域的美酒?!彼蜷_盒子,取出銀質(zhì)的酒壺與一雙潔白酒杯,將酒緩緩倒注入內(nèi)。 瑩澈美酒彌散著令人沉醉的醇香,盛文愷坐在陰冷的磚石地上,看著杯中酒不出聲。 江懷越自己先舉起一杯,道:“這不是毒酒。” 盛文愷抬眸看看他,忽然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是毒酒,你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br> “這是對你當(dāng)日在乾清宮所言所為的感謝,我先敬你一杯?!苯瓚言诫p手持杯,端端正正,一飲而盡。 盛文愷點點頭,同樣舉杯,慢慢地喝下這第一杯酒。 “我聽說,賢妃已經(jīng)死了?”他放下酒杯,問道,“沈睿臨死前說的那些話……賢妃是否也知道?” “知道?!苯瓚言降椭酆煟纸o他倒?jié)M,“只是……她應(yīng)該是,沒有對萬歲說?!?/br> 盛文愷輕嘆一聲:“想來也是,如果萬歲知曉了過往,你恐怕現(xiàn)在也不能這樣前來看我。只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竟從來沒有想到過,就如你這樣位高權(quán)重的人物,也有如此不為人知的過去。原本我只以為自己經(jīng)歷坎坷,卻原來,許多人都有自己難以言說的痛楚……” “過去的終究已經(jīng)過去,有些時候,人也需要忘記。”江懷越端著酒杯,審視著自己杯中那琥珀般透亮的美酒。 “忘記?”盛文愷眼里含著滄桑之意,“真的可以忘記嗎?” “不去反復(fù)品味,時間久了,有些景象自然如同青煙一般散去。”他的視線又轉(zhuǎn)向牢房上方那狹窄的窗口,“或許很多年以后,只是留下一點光影。那些令人痛苦的經(jīng)歷,還是放開吧……” “你能放開嗎?”盛文愷看著他,問道。 江懷越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只是又舉起酒杯:“我希望,你能放開。畢竟,不管你當(dāng)初對馥君姑娘的情意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但我相信,你們還是有過一段琴瑟相和的生活。我在這里,愿你和她……終有一日得以重逢。” 盛文愷震了震,想要說些什么,眼里卻漸漸濕潤。 “多謝?!彼⑽㈩澏吨认铝说诙?。 舌尖變得辛辣火熱,盛文愷咳嗽了幾聲,才道:“但是……我只怕再遇她的時候,她會轉(zhuǎn)身離去,不再看我一眼……我盛文愷這一生實在無所建樹,年少時依賴父輩蔭庇,只是讀些尋常典籍,既無過人才華,又無遠(yuǎn)大志向。后來家遭巨變?nèi)ミ|東,又沉淪下僚,終日忙于瑣屑公事。再后來,得知了父親的遺言,投靠遼王之后,自以為可以一雪前恥,可是這幾年來又做成了什么事呢?她要是真的再見到我,又怎會選擇這樣一個既無手段又無魄力的男人?” “每個人的選擇大不一樣,正如相思在眾人間選擇了我,馥君她,也許喜歡的就是平淡相守,畫眉鼓瑟的安閑?!苯瓚言筋D了頓,又從那個盒子里,取出了一個用青色綢緞包裹的物件,遞給了盛文愷。 盛文愷怔了一下,解開了綢緞,里面居然是一整幅精美雅致的繡品。 繡的是江南宅院,亭臺樓閣,蓮池柳煙,而在那綠柳之間的小小書房內(nèi),隱隱約約繡有人影。 “這是?” “是我和相思之前回南京的時候,在云家祠堂里找到的。當(dāng)初馥君以此物為掩護(hù),將遼王要找的地方偷偷送回了云家宗祠,被老仆收藏了起來。我是最近才想起這繡品,托人去帶了回來。”江懷越指著畫面中的那間隱蔽的書房,“先前我們都沒有留意,只是昨日相思拿出來看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這里。一開始以為馥君只是隨意繡了個背影上去,但是后來,相思說,這個身穿天青色長袍的背影,會不會就是馥君jiejie始終記在心里的人呢?” 盛文愷盯著那個極為淺淡的背影,雙手震顫起來。 他從未去過云家的書房,馥君也從未踏足過盛家花園??墒墙蠠熡昀?,白石長橋畔,他曾撐著紙傘徘徊等待,只為等著她歸家落轎時那一襲纖細(xì)身影,或許還有那無意的驚鴻一瞥,眼底眉梢盡是羞赧與情意。 他也曾身著青衫越墻而出,在燈火璀璨的街市尋覓靈巧潔白的兔子燈,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帶去云府后門口,以此收買年幼的靜琬,請她代為掩護(hù),方才容得他與靜含那短暫的相處。 記憶里殘留的,只剩下那輪升懸高天的明月,遠(yuǎn)處城樓上綻放的煙火,以及靜含那欲說還休的抿唇微笑。 多少年過去了,她卻在最后的時刻,還將那個淡去的少年背影,用刺繡的方式留在了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家園里。 他緊緊握著繡品,泣不成聲。 “靜含是死在他人之手,而你,不管怎樣,也為她報了仇?!苯瓚言脚e起第三杯酒,向他致意,緩緩道,“算是我擅作主張了吧,這最后一杯酒,是我作為靜琬的未婚夫,敬給你的……姐夫?!?/br> 盛文愷深深呼吸著,和著眼淚,飲下了苦澀的那一杯酒。 “若不是我當(dāng)初進(jìn)京宴請,你恐怕也不會在那天遇到靜琬?!彼氏聹I水,放下一切似的笑了起來,“有時候不得不信命,或許這便是注定的機(jī)緣。你們以后如何,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有能力照顧好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