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jié)
“也不算是我照顧她吧,我在她那里,也得到了許多。” 江懷越說罷,起身作揖:“今生短暫相逢,不管曾經(jīng)立場如何,但終究還是相識一場。愿從容歸去,靜含若有靈,你們不會孤單?!?/br> 盛文愷拖著沉重的鐐銬亦站起身來,拱手還禮。“多謝,珍重?!?/br> 牢門再度開啟,江懷越孤身遠去。 那日夜晚,盛文愷在刑部大牢以私自藏起的瓷片自刎,當(dāng)獄卒察覺的時候,已是滿地殷紅,一身是血。 * 相思在聽江懷越帶回這個消息后,黯然落淚。 她本來就曾想過要將jiejie的墳?zāi)惯w回故鄉(xiāng)南京,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而今又遇到這事,便想到了以前的心愿。江懷越雖知道承景帝不曾知曉他的身世,但是相思現(xiàn)在留在京城終究還是隱藏危機,恰好宿昕也要回南京去,商議之下,便請他代為幫助,伴著相思護送馥君與盛文愷的靈柩回歸故土。 那幅繡品,亦被一并帶回。 臨別的那日清晨,江懷越牽著馬來到運河長堤。春意初濃,岸邊柳枝才泛出鵝黃,大小船只在晨曦之中,正緩緩揚起風(fēng)帆,準(zhǔn)備啟航。 他踏上了??吭诎哆叺哪菞l大船,撩開簾子,相思正坐在窗前。 一身素白祥云襦裙,不施粉黛的臉上神情略帶悵惘,她看到江懷越進來,先是愣了愣,繼而才站起身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她小聲道,“小公爺說今天好像有早朝,你不一定能趕到。” “怎么可能?”江懷越來到她面前,“想盡法子也要來……不然你豈不是要恨死我?”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有那樣小氣?” 他掠過相思的額角,低聲笑了笑:“你說呢?我還想再見你的,今日若是不過來,以后大概是要被你關(guān)在院外進不了門?!?/br> 相思這才抬起頭,輕輕抱住他,倚靠在他懷里。“大人……”她的眼睫有些濕潤,“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 江懷越怔了怔,擁著她許久,才道:“你容我再等等,我答應(yīng)過你的,一定會去南京找你。到那時,我就再也不離開了。” “可是你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南京?”相思惆悵道,“我早上聽說萬歲有意再辦西緝事廠,那你豈不是又要更加忙碌?哪里還能去南京找我?” 江懷越讓相思看向自己,對著她,道:“我會去的。你要等我。” 相思還有許多話想問,然而外面?zhèn)鱽砹舜虻穆曇簦f是就要啟航南下。船艙外也有人提聲道:“差不多了,我可是被風(fēng)吹得夠嗆,也該讓我進來休息一會兒了吧?” 說話間,一襲絳紫錦袍的宿昕已背著手踱了進來。 相思后退一步,向他行禮,江懷越則拱手道:“又要有勞小公爺了?!?/br> “唉,我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看她一個人扶棺回鄉(xiāng)而不聞不問吧?”宿昕無奈地道,“其實我是一直覺得她回到南京比留在京城好,但是江懷越你可記好了,別空自承諾卻遲遲不來,要不然我恐怕相思還得再追回京城!” 相思小聲道:“我可不會再追他!他不來,我就自己在家鄉(xiāng)過?!?/br> “現(xiàn)在說得好聽,依我看等個十天半個月都不消,肯定又急著來問我有沒有京城的訊息了……” 江懷越淡淡一笑:“不用你著急,我自然會想辦法給她書信?!?/br> “那就最好,我可不想再為你們的事情煩憂了!” 江懷越道:“確實,小公爺年紀(jì)不輕了,此次回府,估計國公爺要催著你完婚。到時候江某會送上薄禮一份,以表謝意?!?/br> 宿昕慍惱不已地道:“別別別,你還是留著家底給相思吧,我可不要你的金玉珠寶!再說,這要不要完婚,也得問問我本人的意思吧,總不能強行將我綁進喜堂!” 相思不由微笑,又抬眼望向江懷越。 ——這輩子,還有機會與他共結(jié)連理,紅燭高照嗎?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只是這樣的話語,是不能在眼下問出的。 她也只能看著江懷越與宿昕道別,隨后他本該要走了,卻又看著她,默不作聲。 不忍別離,不舍別離。 明日便隔山川,臨行才覺時光驚促,相處太短,分別太久。 淚光不覺盈然。 但是不愿再在他面前哭泣,流過的淚已經(jīng)太多,這一次分別,她希望,是以釋然的模樣在他心底留下模樣。 “大人,我在南京等你?!毕嗨忌钌詈粑艘幌?,含著淚,朝江懷越微微笑著。 “……好?!彼曇粲行┌l(fā)沉,有很多話語積壓心間,然而什么海誓山盟,在相思面前似乎都是虛無。他知道,她在意的只是他本身,這就足夠了。 …… 春寒料峭,晨風(fēng)撲面,鼓起的風(fēng)帆迎著金澄澄的朝陽,耀出了奪目的光亮。悠長的船歌聲中,水鳥在白帆間掠行,那兩艘船只終于離開了河岸,緩緩前行。 江懷越牽著韁繩站在岸邊,看水浪滔滔,槳影遙遙。遠去的船內(nèi)有人探出身子,似是依依不舍地遠望這方,只是水霧隱隱,兩岸柳枝蹁躚繚繞,載著相思的船漸行漸遠,最終化為了天際一抹浮影,印刻在心間。 * 數(shù)日之后,承景帝果然在早朝時宣布西緝事廠重新興辦,江懷越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姚康等得力干將也從錦衣衛(wèi)又抽調(diào)回來,一度冷落的西廠很快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只是他的身邊,少了楊明順。 江懷越始終覺得楊明順留在宮里不妥,便想著借這個機會讓他回來,總好過待在御馬監(jiān)做些無關(guān)痛癢的瑣事。 然而這個想法還未及實施,承景帝卻將他召到了御書房。 “楊明順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靜地問道。 江懷越微微一怔,隨即道:“是,以前萬歲應(yīng)該也見過的。” 承景帝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才道:“當(dāng)初紀(jì)婕妤在團城的時候,是楊明順和內(nèi)官監(jiān)的人將她給救了出來?” 江懷越心里有些忐忑,這件事發(fā)生后,承景帝是知曉的,貴勤等人還因此受到了獎賞,唯獨楊明順什么都沒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遺忘了一般。而今他再問起…… “回萬歲的話,確實是楊明順和內(nèi)官監(jiān)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紀(jì)婕妤。不過……”江懷越忖度著,道,“不過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則以楊明順這樣膽小怕事的性子,哪里能做出此等計劃?” 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夠膽大的,而且整個過程可謂舍生忘死,朕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彼D了頓,道,“紀(jì)婕妤以前,跟他有過密的交情,是不是?” 江懷越下跪道:“萬歲……紀(jì)婕妤素來內(nèi)斂謹(jǐn)慎,行事端正。楊明順又是臣的手下,他的為人臣最清楚,成日里像個孩童一般,只是有些小聰明,成不了大氣候。以前,臣也聽他說起過認(rèn)識了一名小宮女,但兩人年紀(jì)都輕,只是同病相憐,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顧一些,實在沒有過分的交往。要真有什么的話,也早就成為對食,不會一直懸而未決了?!?/br> “兄妹?別人口中可不是這樣說的。”承景帝隨意翻動桌上書冊,“這后宮里內(nèi)宦和宮女之間的紛雜糾葛,你以為朕真是一無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絕情的人,但既然紀(jì)婕妤如今已是六宮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楊明順這樣的身份留在后宮,你覺得是否還合適?人言可畏,往后倘若有流言非議,不是毀了紀(jì)婕妤和皇子的聲譽?” 江懷越叩首道:“臣也正想著西緝事廠需要用人,懇請萬歲讓楊明順跟著臣,這樣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后宮……” “那也還是會回宮的?!背芯暗蹞]手道,“獻陵那邊人手不足,叫他過去吧?!?/br> 江懷越心頭一沉,挺身道:“萬歲!楊明順是臣看著長大的,他……” “不用多說,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背芯暗壅玖似饋?,轉(zhuǎn)身走了開去。 江懷越看著冰涼的地面,過了片刻,才低聲道:“是,臣領(lǐng)旨。” 第220章 江懷越尋到楊明順的時候,彎月已爬上了深藍色天幕。 寂靜中, 一下又一下的鍘草顯得格外清晰, 楊明順獨自在馬廄前勞作著, 聽到腳步聲也沒回頭。 江懷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轉(zhuǎn)回身看了一眼, 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宮里過夜?” “嗯。這些事由小家伙們?nèi)プ龊昧? 你還需要親自動手?” “我看他們做得也累了,就過來替換一會兒?!睏蠲黜槍⒌厣系牟荻褮w攏好, 平靜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經(jīng)常做這些雜事, 誰不是從最底層干起的呢?” 江懷越聽了這話, 心里百味雜陳。楊明順看看他,試探道:“督公, 您這是……有什么心事嗎?” 素來不會藏話的江懷越, 此時卻不忍直言, 只是背著手慢慢走到另一邊,看著高峻森然的宮墻道:“明順, 你這些天以來, 見過小穗嗎?” 楊明順怔了怔, 訕笑著搖頭:“沒有?!?/br> “那你還有必要一直留在宮里嗎?”江懷越轉(zhuǎn)過身,語氣放緩,“這樣下去, 也只是徒惹傷悲。她自有自己的宮室,你也很難找到機會去往那邊,而且……你們先前的關(guān)系,其實也有很多人知曉,那么即便你與她碰巧相遇,又能說得上話嗎?” “可是……我原先就說過,哪怕以后再也見不著小穗,我愿意留在這里,至少……還能覺著自己跟她是在一處的,也能知道她過得平安?!睏蠲黜樕袂闈u漸黯淡,低下頭去,“我也沒什么指望,就想著能離她近一些,確保她后半輩子生活無憂,就已經(jīng)滿足了?!?/br> 江懷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這樣想的。” 他愣住了,過了會兒,才道:“您說的是……萬歲嗎?” “是?!苯瓚言秸曋?,“萬歲有口諭,讓你……離開后宮,去獻陵守墓?!?/br> 夜風(fēng)吹過,楊明順站在樹影下,竟覺幾分寒冷。 心口墜墜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時聽到這樣的消息,楊明順還是有一種連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涼。 可是明明就應(yīng)該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許他留在后宮。只是由于太過不舍,才自欺欺人,以為能夠默不作聲地在這深宮繼續(xù)生活下去,守著相隔不遠卻無法見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該還有什么幻想,更不該在督公面前流露絕望。他想笑一下,卻又笑不出來。 楊明順竭力鎮(zhèn)定著自己,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沒事,獻陵也不算太遠,我本來還以為,萬歲會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懷越心里隱隱作痛,低聲道:“我試圖勸諫,但萬歲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轉(zhuǎn)。你先去那邊,等過段時間,小穗地位穩(wěn)固,皇子也長大一些,萬歲或許就對此事淡忘釋懷了。到那時我再想辦法求他……” “督公,您為我考慮得已經(jīng)夠多了,要是多次向萬歲提起這事,興許他還會怪罪你。”楊明順抿了抿發(fā)干的嘴唇,啞聲道,“就像您剛才說的,我留在這里也見不到小穗。無論是在宮里,還是去守陵,其實,都是一樣的。” “可是……” “沒什么了,督公?!睏蠲黜様偭藬偸郑澳鷦竦糜械览?,我留下,對自己無益,徒增煩惱。對小穗更是隱患,說不定哪天萬歲又起疑心,那我豈不是還會害了她?走,我是得走,遠遠地離開這里,反正即便是去獻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這,都是一樣的?!?/br> 江懷越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這樣想,也算是通透了。” 楊明順笑了笑,又問:“我什么時候得走?” “……明天?!?/br> 他愣怔了一會兒,點點頭,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苯瓚言揭娝芫徛赝刈?,便跟在了后邊。 楊明順住的地方有些遠,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直至到了那個小院子門口,江懷越也沒離開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內(nèi)侍看到了他,略顯吃驚地問候,江懷越只是點了點頭,和楊明順一起進了屋子。 關(guān)上房門前,他叫人送些酒菜來。 楊明順呆了呆:“督公,您要在這里用晚飯?” 江懷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沒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幾杯?!?/br> 楊明順嗓子眼有些發(fā)堵,以前從來沒有坐著和督公一起喝過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邊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歡心。 他呆滯了許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懷越對面。 小內(nèi)侍很快送來了酒菜,隨后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