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jié)
江懷越剛想倒酒,楊明順卻已經(jīng)習慣性地為他斟了酒,送至面前。 他接過那杯酒,緩緩道:“明順,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雖然你我職位不同,但說到底,還是同類人。往日我曾對你苛責呵斥,今天在這里,向你賠個不是。以后,若有機會再將你調(diào)回京城,無論是御馬監(jiān)還是西輯事廠里的職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楊明順眼前蒙上了霧氣,江懷越將手中酒飲盡,又給他倒了一杯。楊明順望著那酒杯,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雙手捧著杯子,艱難地道:“多謝督公?!?/br> 隨后,在眼淚落下的同時,一仰頭,喝下了滿滿一杯酒。 “要不是當年跟著您,說不定我現(xiàn)在還在哪個冷清的地方打雜,也或許跟錯了人,犯了事被罰被殺……這輩子,我楊明順沒有什么后悔的了?!彼纸o江懷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最初見到掌印的驚艷感受,還有那些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喜樂悲愁。 江懷越多數(shù)時候只是傾聽,其實以前他很少會有耐心聽楊明順啰嗦,常常半途將其打斷??墒乾F(xiàn)在,他卻安安靜靜地聽那些陳年舊事,就算楊明順記憶出錯張冠李戴,江懷越也沒有出聲糾正。 楊明順不勝酒力,沒喝多少就已經(jīng)暈眩不已,他卻還口口聲聲說酒味太淡,不夠有勁。江懷越道:“早知如此,該叫你出宮,去我家里坐坐。” 楊明順撐著臉頰醉眼朦朧:“督公,您當初藏在家里的那個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關(guān)嗎?” 江懷越一愣,只好點了點頭。 “那她后來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知道?!?/br> “可我還不知道啊!” 江懷越看著這個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嘆了口氣:“很早以前,在榮慶齋訂的頭面?!?/br> 楊明順愣了愣,繼而捧著酒杯笑了起來?!拔疫€以為是什么驚天秘密!” 他很久沒有那樣高興過,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親了……我還一直等著喝您的喜酒。今天這一場,就算是我提前參加過婚宴了吧!” 江懷越剛想開口,他又從腰間摸索出那串一直佩著的銅錢。 鮮紅的穗子依舊艷麗。 “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我用它,算過小穗的命運。”楊明順的眼神有些發(fā)飄,說話也不流利了,但他還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燦燦的銅錢,將之交到江懷越面前。 “拜托您,別把我走的消息告訴小穗,她心里藏不住事,又愛哭,我怕她因為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萬歲。等以后,她問起我的時候,您再把這幾枚制錢交給小穗,往后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順遂?!?/br> 他又將穗子攥在手里,聲音微微發(fā)顫:“這是她給我編的,我把它帶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誰能說三道四……” 江懷越緊緊握著酒杯。 “督公!”楊明順忽而起身,帶著悲聲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顧了!” “……好?!彼麖娙讨闯?,端正地應允。 桌上燭火躍動,晃花了眼前一切,朦朧浮閃,恍如一夢。 * 楊明順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個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這片浩瀚宮城,去向寂寥蒼涼的皇陵。 江懷越站在宮城之上,目送這個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離開,遠方晨曦微白,成群鳥雀飛向云端。 他回到后宮的時候,陽光已明媚。正巧望見榮貴妃和小穗去御花園,乳母抱著小皇子跟在后邊,一派和樂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銅錢,沒有上前,而是轉(zhuǎn)身悄然離去。 又過了半個多月,小穗那邊傳話叫他過去,他才又一次見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幾句,隨后便謹慎小心地問起楊明順,說是很久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過得怎樣。 江懷越遲疑了一下,道:“他跟著我在外面處理西廠事務,因此不常?;貙m了,娘娘不用擔心?!?/br> “是嗎?他……真的還好嗎?”小穗眉間含愁地問。 “嗯,挺好的。”江懷越認真點頭。 她還想問下去,外面響起了話語,說是萬歲等會兒要來這里看小皇子。江懷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br> 小穗忍著淚水,起身道謝。 * 小皇子一天天健壯成長,慈寧宮那邊卻傳來消息,太后病體不支,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承景帝得到這個訊息后,沒有說什么,甚至沒讓太醫(yī)再想辦法,只是望向了遠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據(jù)說臨終前還喊著先帝和遼王,眼睛都沒有合上。 遼王在得知太后死訊以后,情緒激動,砸斷了承景帝登基時賞賜的白玉如意。這件事不知被誰告發(fā),承景帝當時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過在那之后,朝野間開始悄流傳謠言,竟然說先帝暴斃,事出有因,矛頭直指當今君王。 承景帝慍怒不已,夜間也難以安睡,幾天下來更為瘦削。江懷越奉命查辦此事,雖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眾,然而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盡管如此,承景帝還是下令讓遼王入京,打算當面質(zhì)問。 江懷越聽聞此事后,沉默退下。 兩天后,他帶著一個赤紅錦緞包裹的匣子進了乾清宮。 當著承景帝的面,他緩緩解開錦緞。將牢牢鎖住的匣子高舉過頭頂,呈送到君王近前。 “這是?”承景帝皺眉道。 “臣先前去遼東時候,曾在無意間救了一個落魄文人。這人疾病纏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將此物交給臣保管?!苯瓚言降溃八f自己多年前曾在遼王手下當幕僚,后來因為犯了事急著用錢,便偷了一些東西逃出遼王府邸。其中,便包含這個上了鎖的匣子。經(jīng)過多年輾轉(zhuǎn),他始終沒能打開匣子,但想到遼王當時將此物珍藏,后來又到處派人追捕于他,便覺得這匣子定是十分寶貴。因此在時日無多之際,將此物交給了臣?!?/br> 承景帝托著匣子皺眉不語,許久才道:“你為什么當時不說,現(xiàn)在卻拿出來?” 江懷越叩頭道:“萬歲請恕罪,臣當時去了遼東行軍,回來后被調(diào)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轉(zhuǎn)變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沒來得及說起……原本臣只以為匣子里可能裝著某些珍寶,然而最近流言甚囂塵上,臣覺得若是遼王暗中指使,他也太過放肆。這才想到此物,趕緊拿出來交于萬歲,不知是否能制約遼王?” 承景帝緊抿著唇,過了許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懷越躬身退出,空蕩蕩的宮室內(nèi),承景帝撫著冰涼的匣子,思緒渺遠。 * 遼王并未聽從皇命進京受審,而是選擇了最后一條不歸路,起兵討伐。 一時間關(guān)于承景帝毒殺先帝的指責如尖刀出鞘,激起萬千波瀾。朝堂之上,眾臣震驚惶惑,雖也有人站出來力陳遼王所言皆是惡意中傷,但很多人心里還是存留了不小的疑問。 承景帝怒斥謠言,派出大將出兵征討。江懷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數(shù)。 不出所料,手中并無多少兵力的遼王雖然義憤填膺,氣勢難擋,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多方圍剿,沒能堅持多久就兵敗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遼王被俘的戰(zhàn)報后,霍然起身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臉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強弩之末,一旦潛藏的危機即將解除,這繃緊的弦被重重撥動,自然行將斷裂。 遼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沒有再召見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將其處死,后代皆廢為庶人。 遼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卻反復不休。他變得異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醫(yī)一起診斷,并派出多名內(nèi)侍在旁監(jiān)督抓藥。每一碗藥,都由余德廣和江懷越在他面前親自嘗過,才能被君王飲下。 榮貴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淡,經(jīng)常會陪在他身邊,趁著承景帝精神好的時候,也會將那只曾經(jīng)維系兩人感情的貓咪抱來,對著它說些過往的回憶。 那些在冷清的東宮的記憶,年輕的太子徒有其名卻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責,安靜看書是錯,騎馬射箭是錯,就連親手奉上濃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說是酒乃穿腸毒藥,最能誤事。 沒有誰知道,太子有許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著她壓抑哭泣。 從那個時候起,她便習慣了站直身子,低下頭,看著他脆弱的樣子,在心里給他無言的承諾。 盡管后來他也曾負氣遠離,然而徘徊于昭德宮外的身影,是她夢中也難以忘記的痕跡。 “朕這輩子,最有幸的,還是遇到了你?!背芯暗劭粗鴺s貴妃,替她掩去發(fā)髻間露出的一絲白發(fā)。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臉去?!叭f歲什么時候又變得這樣多愁善感了呢?叫人聽了渾身不自在?!?/br> “只是可惜了,要是當初,我們的孩子能活下來,如今也早已成人立業(yè)了……”承景帝望向輕輕飄動的簾幔,喟然道,“朕有時候會想,他要是長大了,該是怎樣的性情,又是怎樣的模樣。朕也曾在夢里見過他,他站在乾清宮外,抬起頭看著朕,卻不說話……” “那你見過他長什么樣?”榮貴妃幽幽道。 他搖了搖頭:“看不清啊……或許,只是有些眼熟?!?/br> 榮貴妃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萬歲大概是想到了懷越,從小到大,他一直跟著你我?!?/br> 承景帝有些疲憊地笑問:“你不正是因為他小時候長得像我們那個孩子,所以哪怕后來有傳言說他來歷不明,還是執(zhí)意將他留在了昭德宮嗎?” “萬歲當時難道不喜歡他嗎?”榮貴妃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本來就只是個十歲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輩再怎么犯過事,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br> 雪白的貓咪躍上床榻,懶懶散散臥在了他的身畔,隨后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第221章 (大結(jié)局) 承景帝這一病,情況時好時壞, 中間也曾恢復了七八成, 但是在夜間批閱了幾次奏章后, 身體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江懷越作為西緝事廠的提督, 所需處理的事務倒是越來越多。他曾想找貴勤來頂替楊明順的位置,但是貴勤聽到之后,雖然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但還是婉言謝絕。 “我生性膽小,見血就暈, 您那邊經(jīng)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適合?!彼t遜有禮, 面含笑意。 江懷越想了想, 知道他本性純良,不愿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因此也只能作罷。 貴勤倒是又問及楊明順的近況, 江懷越望著遠處的樹蔭, 緩緩道:“前些天還收到他的信,說是在那里過得很寧靜, 讓我不必擔憂?!彼謫栙F勤, “你們內(nèi)官監(jiān)的人也都知道這事了?” 貴勤道:“好多人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瞞著紀婕妤?!?/br> 江懷越低嘆一聲,望向湛藍天色下的重重宮闕。 * 事務日漸繁忙, 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樣連著幾天都睡在西緝事廠,但略微空閑的時候,也會換上便裝,獨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過的院子依舊空著,庭中的桂樹蔥蘢茂盛,墻角芳草佳卉引來粉蝶紛飛,自有其樂。 江懷越坐在石凳上,望著斑駁的樹影,想到那年中秋佳節(jié),她換上了那身翠藍色衣裙,容華勝雪,光艷照人,嬌憨撒野似的賴在他身邊。 即便是如今自己獨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樣,唇角也不禁浮起一絲笑意。 只是,笑過之后,卻更覺山長水闊,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獨睡房中,也會望著桌上的燭火,看那火焰躍動起伏,想著遠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這樣遲遲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擁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時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從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經(jīng)徹底有她安了家。那個家園是玲瓏的樓閣,她就住在里面,趴在臨水窗臺上,在滿是綠意的湖光間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來了嗎?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樓上輕聲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