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花廳，莫千瀾一出屋子便打了個(gè)寒顫，程泰山伸手扶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雙手冷做生鐵，瞥一眼他，又想到張供奉在一旁，不便言語，只默默收回了手。

    李一貼的藥對旁人來說是神藥，對莫千瀾而言，卻如同潑在了石上。

    三人走下石階，略站了站，五位學(xué)子就一同走了過來，站到五步開外，遙遙一揖到底。

    燈火自斗拱飛檐之下匯來，照亮這五位同年的面孔，莫千瀾三人的目光毫不猶豫便落在了鄔瑾身上——高挑勁瘦的少年神態(tài)謙恭安然，風(fēng)采清雋，縱然粗布斕衫，也十分出眾。

    莫千瀾漠然地袖著手，懶怠開口，程泰山卻在一旁夸個(gè)沒完，滿腔愛才之意，只恨鄔瑾不是他親兒子似的。

    張供奉就在一旁笑道：“莫節(jié)度使府上的齋學(xué)果然不同凡響，齋仆都是頭名，程知府您家的小三爺若不是遭了無妄之災(zāi)，想必也是一鳴驚人。”

    “哈哈……”程泰山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三兒愚頑?！?/br>
    張供奉道：“程知府過謙了，我看您家小三爺是很機(jī)靈的，又會——照顧人?！?/br>
    說到最后三個(gè)字，他忍不住咬牙切齒起來。

    莫千瀾站在一旁，見程泰山朝他使眼色，開了口：“二位是打算在這里開鹿鳴宴？”

    張、程二人連忙就此打住，與學(xué)子一同前往花園中。

    學(xué)子們陸續(xù)而至，最后諸位考官與本路執(zhí)事官也都到了，穿著朝服，依次入宴。

    鄔瑾身為本榜解元，在府衙中文士引導(dǎo)之下，領(lǐng)眾人拜見各官，又朗讀《鹿鳴》之章，讀畢，便歸位宴飲。

    鄔瑾一面舉杯，一面留神莫千瀾面色。

    自莫千瀾發(fā)病后，他就再沒見到過莫千瀾，此時(shí)見莫千瀾居于首座，面容清瘦，旁人都穿朝服，他卻仿佛是禁受不住朝服的重量了，穿一件道袍，雙目半張半闔，目光微微地掃向誰，那人必定就要賠笑。

    鄔瑾見他威嚴(yán)依舊，便悄然收回目光。

    “鄔解元，”有同年舉杯上前，“秋風(fēng)無情，不如大家吟詩作賦，比試比試如何？”

    諸位才子酒到酣處，免不了要在各位官員面前彰顯自己的高才，爭相做詩。

    鄔瑾心不在此，搜腸刮肚，勉強(qiáng)應(yīng)付幾首，都不甚佳，罰了數(shù)杯，等到宴近尾聲時(shí)，他便頭暈?zāi)X脹，面上潮熱，起身去了兩趟官房，再坐下時(shí)，卻見莫千瀾正望著自己。

    火光在莫千瀾臉上浮出一層柔光，沒有人能從他臉上窺見他心中在想什么，無論是悲還是平靜，他都密不示人。

    隨后莫千瀾沖鄔瑾一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鄔瑾一愣，疑心自己是喝多了酒，揉了揉眼睛，才知莫千瀾確實(shí)是在招手讓自己上前。

    眾人紛紛側(cè)目，目光拈酸、嫉妒、好奇、羨慕不一而足，不敢望向莫千瀾，便悉數(shù)射向鄔瑾——滿寬州皆知，鄔解元不僅是貧家子，還是莫府學(xué)齋齋仆。

    鄔瑾趨步上前，拱手行禮。

    莫千瀾站起身來，自然而然的將手搭在鄔瑾肩膀上：“扶我去趟官房。”

    他似是對鄔瑾親厚，又似是將他當(dāng)做莫府奴仆，滿園的下仆不用，非要讓鄔瑾扶著他去官房。

    而鄔瑾不理會他人目光，臉上也無難色，伸手?jǐn)v扶住莫千瀾，二人還未邁動腳步，就見張供奉也站了起來，笑道：“解元年輕，毛手毛腳，還是我一道去?！?/br>
    話音落地，莫千瀾、程泰山神情一滯，轉(zhuǎn)眼之間又換了笑意，程泰山有意阻止：“張供奉，哪用得著......”

    張供奉徑直走到莫千瀾身邊，攙扶住他另一條手臂：“能伺候節(jié)度使，也是我的福分呢。”

    鄔瑾立刻明白過來——莫千瀾有話要和他說。

    然而張供奉像是一張黏而細(xì)密的蛛網(wǎng)，將莫千瀾裹在了其中，縱使有潑天之力，也無處施展。

    第63章 可憐

    鄔、張二人攙扶莫千瀾，一同繞過竹園，前往官房。

    在官房小廝舀熱水時(shí)，張供奉便在一旁適時(shí)的捧澡豆、奉面巾，無需莫千瀾開口，更不必鄔瑾伸手。

    鄔瑾立在一旁，全無用處，然而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錯過莫千瀾的只言片語。

    三人出了官房，莫千瀾邊走邊問鄔瑾：“城中幾家富戶送你銀兩、田宅，你為何不受？”

    鄔瑾回答：“圣人言‘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于學(xué)生亦是。”

    莫千瀾冷笑：“迂腐?！?/br>
    鄔瑾一時(shí)無言，只能沉默，而莫千瀾沉吟半晌，忽然道：“阿尨......”

    他本想讓鄔瑾照顧好阿尨，可張了張嘴，忽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好像多年前他去京都時(shí)，程泰山兄妹也曾這般牽腸掛肚，那余下的話就變得不吉利起來。

    不說也罷，他信得過鄔瑾。

    鄔瑾聽到了“阿尨”二字，也猜他是要自己照顧莫聆風(fēng)，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張供奉在一片絲竹聲中未曾聽見莫千瀾這一聲低語，問道：“您說什么？”

    三人這時(shí)已經(jīng)走至竹園，莫千瀾伸手指向竹林中一尊小小地藏菩薩坐青蓮花石像：“我說這里有佛像。”

    林中竹葉枯黃墜地，積有一指深，是個(gè)凋敝景象，暗夜又無光，他不伸手，誰都沒看出來這里還供奉著一尊地藏菩薩。

    只有莫千瀾和程家人不需眼睛看，就能知道石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