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又輕又細(xì)，殷南卻聽見了。

    “姑娘醒了?！币竽蠈⑷硕嫁Z了出去，端著藥碗推門進(jìn)來：“姑娘，喝藥。”

    放下藥碗，她攙扶著莫聆風(fēng)坐起來：“您發(fā)燒了！”

    “嗯?！?/br>
    莫聆風(fēng)抖著手取過藥碗，一口氣喝完，感覺喉嚨舒服不少，才道：“傳令，后營抬上重傷士兵，種韜帶上種將軍棺槨，隨我回城，其余人留守堡寨。”

    “是?！?/br>
    “還有已經(jīng)裝棺的士兵，一并帶上送出去?！?/br>
    “是?！?/br>
    殷南出去傳令，堡寨中很快傳來不小的動靜，莫聆風(fēng)等殷南回來后，換上一身月白色紗衫，不穿盔甲，走出門去。

    殷北在太平車上鋪好干草和軟墊，莫聆風(fēng)卻是看都沒看一眼，撐著殷南的手上了馬。

    一動之下，她的傷口立刻開裂，血從白色細(xì)布往外淌，浸在月白色衣裳上，刺目的可怕。

    殷北急道：“姑娘，您的傷！”

    莫聆風(fēng)咬牙道：“城里有李一貼在，死不了。”

    她扭頭看向種韜：“你們扶棺，在我身后，執(zhí)鎮(zhèn)戎軍軍旗。”

    種韜兩眼通紅，身上衣裳未換，滿是污血，憤恨喊道：“城門關(guān)閉了！”

    莫聆風(fēng)面無表情：“破門?！?/br>
    種韜帶著哭腔大聲回答：“是！”

    他身后士兵，沒有一個人干干凈凈，重傷士兵躺在擔(dān)架上，更是慘不忍睹，呻吟聲不斷——天氣炎熱，堡寨中人手不足，傷口正在迅速腐爛，招惹來蒼蠅，圍著傷口“嗡嗡”不斷。

    堡寨吊橋還未曾收回，吊橋之下，朔河河水湍急，在日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閃出一片耀目光輝。

    回城的隊伍鴉雀無聲，只余馬蹄聲和沉重的腳步聲，鎮(zhèn)戎軍軍旗在風(fēng)中一卷一舒，不斷拂過種家慶棺木。

    鎮(zhèn)戎軍的時代徹底變?yōu)檫^去，而莫家軍，即將光明正大，占領(lǐng)寬州。

    寬州城樓之上，駐軍正緊緊盯著馬場動靜。

    卯時未到，他們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戰(zhàn)火停止，只是不知輸贏，待到殷北與小竇前來時，他們擔(dān)心有詐，不敢開城門，直到此時，見到一隊人馬遠(yuǎn)遠(yuǎn)而來，再仔細(xì)一看，就見莫聆風(fēng)脖頸上金項圈金光耀目，她身后戰(zhàn)旗獵獵，棺槨沉沉，擔(dān)架長長一列，看不到盡頭。

    哪怕他們不曾見過莫聆風(fēng)，也知道女將軍有個從不離身的金項圈。

    “是莫將軍！”

    “看軍旗！是我們的軍旗！贏了！”

    “真的贏了！”

    “快開城門！”

    “去通知譚知州！”

    緊閉的三重門洞，在一片歡呼聲中轟隆打開，迎接將士進(jìn)城，報信的士兵沿途傳遞消息，寂靜的寬州城瞬間沸騰，百姓從屋中涌到街頭，跑到城門口，相互慶賀。

    然而這種喜悅之情，在莫聆風(fēng)率領(lǐng)士兵走進(jìn)城門之后，蕩然無存。

    莫聆風(fēng)已成血人，她身后的棺木、傷兵，全都在無聲傾訴這場戰(zhàn)事的慘烈。

    沒有國朝援兵，堡寨以人墻阻擋住了敵國的襲擊。

    種家人從人群中擠出來，看向種韜和棺槨，年邁的種老夫人眼前一黑，雙腿發(fā)軟，跪倒在地：“家、家慶？”

    種陶看向阿婆，再看向阿娘，嘴角抽動，眼睛瘋狂眨動，想將眼淚憋回去，然而下一瞬，他便抑制不住心中苦楚，“哇”地哭出聲來：“翁翁死了……”

    種老太太歪坐在地上，小輩們怎么攙扶也起不來，含著兩眼老淚看向種韜，顫抖地問：“死了？”

    種韜涕淚交加，語無倫次：“都死了……死了好多人……棺材不夠……放不下……”

    種老夫人掙扎著起身，撲到棺材前，一手按著棺木，一手按住心口：“打開！打開我看看……不是他……他一向命好的……”

    她悲痛欲絕，抖的喘不上氣來，一只手狠狠攥著衣襟，眼淚無聲往下淌，滴落在棺木上。

    種韜擦干凈眼淚，上前扶著她：“婆婆……”

    種老夫人忽然用力一錘心口，似乎是要將堵塞在心頭的那團(tuán)濕棉花錘出來，然而怎么都不行，她憋著一口氣，兩眼一閉，昏倒在地。

    哭聲如同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種家人將種韜和棺槨帶走，百姓的哀慟從種家慶，一直蔓延到重傷士兵身上，再到那一口口黑漆薄棺上。

    那里面又裝著誰的兒女，誰的父母，誰的家人？

    在城門關(guān)閉的這一日一夜，堡寨已做泥犂，一切皆無，為十界中最惡劣之境地，他們該有多恐懼。

    國朝的無動于衷，將五萬活人生生推入地獄，一股股不平與怒火，悄然在百姓心中點燃，只是面對匆匆趕來的各位州官、駐軍、衙役，敢怒不敢言。

    譚旋為官數(shù)載，最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做什么事，此時最該做的，就是安置傷兵、戰(zhàn)亡者，同時召集寬州富商，籌集傷藥、棺材。

    他一面吩咐，一面看著程家?guī)孜慌欤負(fù)碇鲲L(fēng)回府。

    莫聆風(fēng)背后血漬，如同一只暗紅色巨眼，正在冷漠盯著他。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同時心想莫聆風(fēng)對士兵的憐憫，對國朝的悲憤，也許并不真實。

    她并非仁慈之人，甚至冷漠無恥，她根本不在乎堡寨是否能夠守住，對百姓的苦難也沒有分毫動容，她所做一切，都是為莫家將來鋪路，只是正好在這條路上做了正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