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倉中糧食盡歸軍隊(duì)，糧行中糧食也都被衙門拉走，城中凡是富戶，都需交糧至衙門，也是自身難保。

    五月二十五日，平州被圍一個(gè)月。

    平州城頭上士兵滿臉菜色，有氣無力，饞的眼冒綠光，魏罡瘦的臉頰凹陷下去，甲胄早已丟棄，穿著單衫在城樓上行走。

    今日陰云，天色在此時(shí)已經(jīng)是一片鐵青顏色，筆直壓在城樓上，陰影大片大片包裹住虛弱的人，讓他們誤以為自己的骨頭會(huì)被壓折。

    第426章 民怨

    莫家軍軍營就在魏罡眼前，井然有序，炊煙裊裊，他們的君主身在其中——在莫家軍演武時(shí)他看到過一次，她就站在高臺上，側(cè)對著他，長刀拄地，兩手手掌很隨意的搭放在劍鞘上，一看就是常上戰(zhàn)場之人。

    她明明可以一舉攻下平州，卻始終不動(dòng)作，似乎就是為了折磨城里的人。

    兇惡之輩！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shí)，莫聆風(fēng)再次出現(xiàn)在他視線中。

    一群將士，眾星捧月，簇?fù)碇鰜?，她似有所覺，抬頭看向城樓上方，勾起嘴角，無聲蔑笑。

    魏罡腦子里“轟”的一下，忽然涌上來一個(gè)念頭——她的兇惡，不在百姓，而是對他。

    她用苦難來摧毀他的氣節(jié)！

    他手腳冰涼，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后退一步，同時(shí)在心里冷哼一聲：“我餓死也不會(huì)降！”

    天色越來越暗，城和人都淹沒在黑暗里。

    城中百姓如同鬼魅，在夜里張開嘴，用牙齒碾碎堅(jiān)硬的樹皮、野草，吮吸出里面汁液，一滴也不放過。

    城中野草、樹皮已經(jīng)掘剝殆盡。

    沒有哭聲——哪怕家中有人喪命，也不敢哭，因?yàn)槭w已經(jīng)成了食物。

    有人父子夫婦相剖而食，有人家中還有余糧，不敢生火烹熟，將生米放在口中，用牙齒磨碎，有人撿到死老鼠，生吞活剝。

    饑餓從腹中破出，長出雙手，搜刮攫取一切可以塞進(jìn)嘴里的東西，滿城寂靜，但人的腦子里沸騰聒噪，都是咀嚼吞咽的聲音。

    誰的喉嚨一動(dòng)，立刻就有目光就看向誰的肚子、衣袖、腰間。

    饑餓對他們已經(jīng)是一場無法忍受的大刑。

    五臟六腑饑不擇食，心里怒火卻飽脹——城中繁華時(shí)，他們沒有享過一天福，稅賦與日俱增，他們一日辛勞過辛勞一日，憑什么讓他們一起餓死！

    所有的思緒都困在了饑餓里。

    街道上忽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是婦人，哭她的小寶。

    一瞬間，無數(shù)眼睛涌到門口、窗邊，看一個(gè)婦人瘦骨嶙峋，衣衫襤褸，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抱著一個(gè)七八歲小孩，小孩頭顱、手腳在母親懷中垂落。

    婦人邊走邊哭，她身后幽魂似的跟著幾條黑影，等著吃rou。

    婦人不回頭，只往前走，哭聲最后變成了惡毒的咒罵。

    咒罵聲尖利，把藏在各處的窮人都勾出來，把他們心里的兇惡也勾出來，罵聲越來越大，一路走向西城門。

    士兵乍一看百姓，幾乎以為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竟驚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覺拔刀威脅：“回去！城門重地，不得亂闖！”

    “開城門！”婦人不管不顧，瘋魔地走，“小寶餓了，要吃飯！開城門！”

    她身后的人忽然也瘋了似的叫喊起來：“開城門！我們要出去！”

    “開城門！”

    “我們愿意歸順莫將軍，跟著莫將軍有飯吃！”

    “對，我們不守，我們沒吃過皇帝的糧！憑什么讓我們挨餓！”

    呼喊聲如同浪潮，拍打在守城士兵身上，越來越多的士兵奔過來，用鋒利長刀組成一道防線，逼退百姓。

    動(dòng)亂下，魏罡從城樓上狂奔下來，扯著嗓子大喊：“別擠！都回去！回去！馬上就會(huì)有援兵到了！”

    沒人聽他說話，百姓被饑餓逼瘋，披頭散發(fā)，不懼刀槍，往城門處狂奔，魏罡被卷進(jìn)人潮里，拼命掙扎吼叫：“守住！不要開城門！守?。　?/br>
    百姓和野獸沒有區(qū)別，有人被士兵長刀砍傷，鮮血直流，竟然有一群人撲上去，喝傷者的血。

    魏罡雖餓，每日還是有一頓稀粥，見此情形，毛骨悚然。

    “開城門！”

    “開城門！”

    魏罡被擠到地上，有同僚試圖拉他，很快也被推開，無數(shù)人從他背上踩過去，后背一陣劇痛傳來，似乎是骨頭折斷——他無力再動(dòng)，伏在地上，昏迷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城門打開的“嘎吱”聲，勉強(qiáng)掙開眼睛，抬頭看城門。

    城門被百姓打開一條大縫隙，士兵還在奮力阻攔。

    從縫隙往外看，外面黑云沉沉，莫家營房外火光彌漫，城中動(dòng)蕩早已驚動(dòng)莫家軍，火光照亮一排排士兵，莫聆風(fēng)在前方負(fù)手而立，在她左右，是沉甸甸的籮筐。

    一層麻雀在籮筐里啄食，莫聆風(fēng)身后一個(gè)親衛(wèi)伸出長刀，將雀鳥杵開，黑灰色的翅膀又撲棱棱展開，叫叫嚷嚷飛走。

    莫聆風(fēng)彎腰從籮筐里拿出一個(gè)雜面窩頭，隨手往前一拋，勉強(qiáng)維持的那一道縫隙立刻被沖開，百姓如野狗，瘋狂撲向窩頭。

    莫聆風(fēng)退后一步，士兵上前，把一筐一筐的窩頭往前面拋擲。

    魏罡被踩踏成rou泥。

    臨死前他才想明白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莫聆風(fēng)要的不是他投降，而是民怨，用民怨將國朝的遮羞布碾為齏粉——一個(gè)百姓不擁護(hù)的國朝，一個(gè)百姓開城門迎逆賊進(jìn)入的國朝，就算有一百個(gè)、一千個(gè)忠心赤膽的臣子也無濟(jì)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