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程昶問:“尸斑……除了出現在人體的低部,是不是還會出現在創(chuàng)處?” 在小王爺最后的夢境里,他落入水中,臉頰磕在了撐在水里的櫓棹上。 其實當夜他并不算醉, 若不是狠狠磕了這么一下, 他不會來不及掙扎就沉入水深處。 吳大夫道:“是, 尸斑本就是淤血的斑塊,與人身上一些創(chuàng)口的形成大致同理?!?/br> 這么說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發(fā)寒的身體, 皮膚上的青紫斑紋,還有臉頰邊, 一直淌血, 不能愈合的傷口。 這具軀殼,其實早就死了。 死人的傷口,怎么可能愈合呢? 程昶的思緒一瞬空茫, 不由跌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書案上。 書案上的卷宗一下散落在地,吳大夫連忙上去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下去吧?!?/br> 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程昶稍稍緩了一下,情緒便平穩(wěn)下來,他離開公堂,到了囚牢前,問守在外頭的獄卒:“適才那名道人呢?我要見他?!?/br> 御史臺的囚牢不大,一條甬道走下去,左右只有三四間囚室。 獄卒把程昶引至最靠里的一間:“殿下,道人在此?!?/br> 道人本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角落里的,見來人衣著清貴,猜到是個大官,連忙撲過來跪拜:“大人,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將草民換個地方關押?” 程昶沒答他的話,吩咐獄卒:“你們都退下吧?!?/br> 直到獄卒們全部撤出了囚牢,程昶才問道人:“你想換個地方,為什么?” 道人張惶四顧,這間囚室陰暗又潮濕,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高處開著一扇小窗,透進來一些冷光。 “御史臺這里,陰氣重?!钡廊饲穆暤溃路鹕麦@動了誰,“可能、可能有厲鬼。” 程昶面色平靜,在道人面前俯下身:“你還記得我嗎?” 道人看向程昶。 眼前人貌如天人,這么一張臉,見過一次便不會忘。他確定他見過,卻不記得在哪里見的了。 “兩年前,白云寺,觀音殿?!背剃凭徛曁嵝?,“我在你的觀音殿里,開光過一枚平安符。” “你是那個墜崖的小王爺?”道人終于想起來。 他忽又覺得疑惑,猛地搖頭道:“不對不對,那個小王爺應該早就死了才是?!?/br> 他掐指一算,目光慢慢移向程昶的臉頰,借著高窗透進來的冷光,看清他頰邊與后頸的斑紋。 一個可怖的念頭在心中頓生,道人瞳孔驀地放大,一聲慘叫,連連往角落退去:“你、你不是小王爺,你是厲鬼,你就是那個厲鬼!” 他怕得厲害,整個人蜷作一團,恨不能在墻角鑿出個洞躲進去。 程昶在他跟前蹲下身,試著解釋:“我……的確不是小王爺?!?/br> “大概,真的是你所說的厲鬼。但是我不會傷害你的?!?/br> “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來沒有害過你,你本來就不該害我!”道人急道,鼓足勇氣覷了程昶一眼,“你只管去找害你的人,來找我做什么!” “我心中有些疑問,不知道找誰解答,只好來問一問你。” 道人又覷程昶一眼:“你、你想知道什么?” “你已經看到我身上的尸斑了吧。除了這些尸斑外,我近來一直覺得冷,身子不聽使喚,甚至有的時候喘不上氣。” “我想知道……”程昶十分艱難地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地有道,因果倫常,你本來就沒有真正活著,沒有生,何來死?即便因為一些緣法,讓你在這個世間莫名‘存活’了一些時日,世間沒有一物能夠恒常不滅,日子到了,自然該亡則亡?!?/br> 程昶道:“我在另一個的世界的朋友也與我說天道。他還說,因果閉合,執(zhí)念消解,三個黃昏之間,我的身上會發(fā)生一些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嗎?” 道人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他們這一門,不算信佛,也不算信道,大概與這世上大多數老百姓一樣,只信萬物有定律,說白了就是種什么因得什么果:正如勤奮了,便有收獲;付出了,便有所得;作了惡,必然會遭到報應。 大概因為信得太沒章法,所以千百年來,他這一門十分凋零,沒想到眼前這個“厲鬼”竟像是認識他的同道中人。 “所謂天道,即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br> “世間善惡有因,因果有報,厲鬼本為一念而生,如果你的因果閉合,執(zhí)念消解了,那你在這個世間,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br> 道人說著,心知自己這么神神叨叨地搬弄些經文并不能打發(fā)程昶,細細想了想,又道:“至于三個黃昏之間你的身上會發(fā)生什么事,我也猜不出來。不過黃昏時分,陰陽相割,魑魅魍魎通通現形,妖魔大行其道,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你不是說……你在另一個世界認得識天道的人嗎?我教你一個辦法?!?/br> 他看了一眼囚室高窗透進來的光。 巳末,午時將至。 “等下正午時分,你找個至陰之物,澆上水,對著水喚那個人的名字,說不定能問問他。” 程昶愣了愣,這是個什么裝神弄鬼的辦法。 道人煞有介事道:“正午,即日正盛時分,乃陽氣最盛之時。至陰之物,譬如古物,又或是沾過血,靠近尸地的物件。你將這物件澆上水,放在正午烈陽之下,至陰遇上至陽,此法正是效仿黃昏陰陽相割之理,而水連通萬物,或許……或許能夠幫你打開陰間之路?!?/br> 這個道人比二十一世紀的老和尚還要學藝不精,并不知道程昶所說的“另一個世界”在哪里,想當然地以為他既然是“厲鬼”,他的世界,便該是陰間了。 程昶沒多解釋,謝過他,匆匆離開了御史臺。 刑部的天井里有一口古井,據說是前朝就存下來的,因靠近大牢,見過血,漸漸就荒棄不用了。 程昶到了刑部,屏退了天井外的一眾人,慢慢來到井前。 是正午時分,天際飄來一團陰云,大地卷起微涼的風,程昶俯下身,朝井里看去,井中水紋晃動,映照出他長著斑紋的一張臉。 程昶默了默,試著喚了一聲:“賀……老師?” 無人應答。 他又喚一聲:“賀月南?” 等了好一會兒,四下里靜悄悄的,還是無人應答。 程昶默然許久,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竟然信了一個神棍說的話,說不定自己身上的斑紋只是一個暫且診不出來的病癥呢? 有這個時間與神棍周旋,還不如早點去見阿汀。 他這么想著,離開了古井,往衙門外走去。 這時,方才遮住艷陽的陰云散出去了,正午的光傾灑而下,又照落在水波蕩漾的古井上。 “程昶?!?/br> 程昶剛走到前宮宮臺,忽然聽到有人喚他。 他頓住步子,往四周看去,四下無人,是賀月南的聲音。 “程昶?”賀月南又喚了他一聲。 程昶張了張口,遲疑地答道:“我……在?!?/br> 可是賀月南似乎聽不到他說話,只是能感應到他,很快便焦急地道:“程昶,你聽我說,你去找一口棺材?!?/br> 棺材? “你此前,每次往來兩條命軌,是不是都值黃昏時分?你趕在黃昏前,去找一口棺材。” 似乎意識到程昶并不愿意回來,他又緩下語氣,耐心解釋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上回回來,我和你說過,像你這樣‘一命雙軌’的情況,我?guī)熼T的孤本上只記載了三例,其中兩人第二次回來后,便沒有再離開過,而第三個人第二次回來后,再次去了他世,此后再也沒有回來?” “你昏迷的這一陣,我照著孤本上的線索,去第三個人的故鄉(xiāng)尋訪,才發(fā)現其實他后來回來了?!?/br> “但是——”賀月南頓了頓,有些艱難地道,“他一回來就瘋了,所以孤本上沒有記載。” 程昶愣住。 瘋了? “到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所謂‘三世善人,一命雙軌’,‘雙軌’雖然是天道給善人的補償,但一命只有一軀,哪怕這副身軀的長相、身形都與你一模一樣,它也不是你的,它是逝者的,它是一個尸軀。而你之所以因‘雙軌’而到另一邊去,是因為在這個逝者有執(zhí)念未能完成,以及關乎這個執(zhí)念的許多因果都錯了位,無法閉合。” “一旦這些因果閉合,支撐這個尸軀的執(zhí)念便消解了,你就該回到真正屬于你的世界了。” “因果閉合……執(zhí)念消解?”程昶喃喃道。 他想他聽明白賀月南在說什么了。 難怪自他逼死柴屏之后,身上便開始出現不適。 報答田澤的救命之恩是小王爺死前,最后留下的執(zhí)念。 而與這個執(zhí)念相關的,有陵王的通敵叛國,云舒廣的戰(zhàn)死與三萬將士的英魂,有自二十多年前的明隱寺起,數十年來錯位的因果,以及沒有得到果報的善惡。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逼死柴屏,告知方芙蘭真相,用計迫使田澤回宮,看著陵王走投無路墮崖而亡,以及到最后,請翊衛(wèi)司來移清宮救自己,徹底將皇權交與明主,每一步,雖然都在為自己爭,何嘗不是將錯位的因果一次又一次地閉合,讓善有善報,作惡之人都下黃泉地獄。 或許這就是所謂緣法吧。 在他竭盡全力的抗爭中,每一次因果既成,他在這個世間存在的意義就少一分,支撐這個身軀的執(zhí)念便減去一分。 及至最后一縷執(zhí)念散去,他的身上忽然長出尸斑。 “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最初在那邊,應該是清心寡欲的。這是天道對你的保護,為防你與他世牽扯太深,回來之后不能自拔,所以減去你的情,淡去你的欲,以至太上忘情明鏡無塵,讓你對與己身無關的事都漠然處之?!?/br> “便如孤本上記載對的另兩個人一樣,他們第二次回來后,調整了一些時日,很快就適應了原本的生活。” 太上忘情,明鏡無塵? 可人之所以為人,便是有情有愛,有恨有欲的,這是凡人與生俱來的根,豈能輕易抹去? “你的情況,應該與第三個人相同,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歷了什么,讓你在另一邊生了根,生了情,或是生了執(zhí)念,但你不屬于那里,那副身軀不是你的,你強留是留不下的?!?/br> “程昶,因果已經閉合,從執(zhí)念消解的那一日起,你只有三個黃昏的時間,你知道最后那個人為什么會瘋嗎?” “因為他到最后……”賀月南沉了口氣,一字一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身軀,灰飛煙滅?!?/br> “你所附著的身軀不是你的,它是一具已經死了很久的尸身。這世上沒有事物能恒常不滅,違逆萬物定規(guī),你想想這具軀體經歷過什么,它最終……會回到它本來的樣子的?!?/br> 自小王爺落水后,兩年多時間,這具身軀究竟經歷過什么呢? 墮崖,火焚,以及明隱寺中,該來未來的亂刀加身。 難怪說會灰飛煙滅呢。 賀月南似乎覺察到程昶那里沒動靜,忽地問:“程昶,你那邊……該是第幾個黃昏了?” 如果說長出尸斑的當日算第一個黃昏,那么今日,已經是第三個了。 賀月南急道:“不管是第幾個,程昶,你聽我說,你立刻去找一口舊棺,然后躺進去,舊棺的陰氣會保你沉眠睡去,黃昏之光會護你回到二十一世紀,這樣你不會經歷痛苦,不會遭受灰飛煙滅之苦!” 日影更深了一些,午時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