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拾伍伏羲
那只開明獸的脊背間,已密布著一片似是甲骨文的符號,卻遙遙地看不真切,只見他劃下這一刀之后,流光一動,一大片小字爍爍一閃,并聚做金漼漼的一個。 男子微微側(cè)顏,右手長指摩挲過那些深深淺淺的刀痕,默然的眸光垂凝在這片細密的記號間,頓了頓,隨即悵然地輕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向樹下徐步而來。 女媧遙遙凝望著他平穩(wěn)行近的身形,伸手間,身邊的兩枝解開與周圍的錯枝虬繞著的軌跡,如一段登天上下的階梯,平托起她和賀蘭少女穩(wěn)穩(wěn)地垂放下來,送至樹下。 十步開外,男子對她們兩個大活人從樹冠上突然下來、出現(xiàn)在眼前,全然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停也未停,便繼續(xù)向建木走來。 近了看,他清俊的容色依舊是那夜微有病顏的蒼白,連唇色都很淺,鴉青的烏發(fā)如緞,整個人都宛如丹青描畫的山水般,秀雅。 “哥!” 賀蘭少女有些怔,直直迎望著他站在原地,喚了一聲。 可他依舊似是未聞地全無反應(yīng),只繼續(xù)舉步前行。 下一瞬,男子便行到了跟前,卻未停頓,仿佛沒看見她一般不避不閃,眼見就要撞上了。 她想錯身讓開路;可還不等她避開,他的身形便毫無阻礙地穿她而過,無半點頓澀地直行了過去,仿佛,她只是一抹虛影。 她愣住了。 只轉(zhuǎn)瞬,他便行離到幾丈外,身后的蛇尾沙沙蜿蜒。 男子墨藍的衣角和烏發(fā)迎風(fēng)飄舉,綏步遠去的背影清挑消瘦;一片輕薄的殘雪被他的衣袍帶起,婆娑飄過眼前。 少女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可高臺寂寂,這片白曼舞的軌跡徑直穿過了手心,悠悠飛去,宛如她身作輕煙,是空罔不可捉摸的,虛相。 “我們現(xiàn)在身處建木之內(nèi)的世界。哥哥他,看不見我們?!?/br> 女媧尾隨在他身后行過,淡淡開口,清婉的音色幽幽。 她一霎恍然。 建木中的世界和之外,是在重合的空間里分割開的兩個時空,如隔世的一場海市蜃樓;在建木之中的她們能看見他,卻無法觸碰到他;而在建木之外的他,全然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 “希兒?!?/br> 男子行到樹下駐步,手扶著建木寶光璘玢的樹干,黑色的蛇尾尖尖纏繞上建木的一節(jié)裸露于外的九虬根,姿態(tài)端然地坐下,墨藍縟麗的衣裾散曳清垂。 “又滿整了。今天剛好是,第兩千六百年呢?!?/br> 他頓了頓,微微彎了彎眉眼,輕一笑問道。 “今天,希兒想和我一起做什么呢?” 他的嗓音一如那夜娟娟的月華落雪,翩翩寬廣的袖攏下,男子左手竟提著一雙耳錯金鳥篆文的銅酒罍,掛著只二柱叁足的雷云紋銅酒爵,說話間,被他隨手取下擺在身側(cè)。 “哥哥不是每次來了,都會和我說些塵世中的事嗎?!?/br> 他身后,女媧緊隨著他亦步亦趨地停下,她黑色的蛇尾重重交纏上他繞于同一段樹根間的尾尖,從他身后眷戀地攀上他的肩臂伏在他背上,手臂向前繞在他的頸間,笑道。 “今天,哥哥就繼續(xù)說故事呀,我很喜歡聽的?!?/br> 她以尖尖的下顎停在男子的胛骨上,安然蹭了蹭,親昵宛若備受寵愛的姑娘在和自己的情人撒嬌。 天際煙光輕薄,流染上昆侖玉筑瓊臺的仙域,也為那絲絲縈繞的寒煙岫霧,平添了一抹淺淺的明艷;雪膚花貌的美人交頸偎依著清質(zhì)高瘦的男子,同款的姣服迎風(fēng)浮弋,蛇尾相繞,畫面是一對璧人如玉的美好。 可下一瞬,她不小心失了平衡,于是上半身直直穿過了他優(yōu)雅跽坐的身形,不穩(wěn)地向前栽了栽,差點要摔倒;可他澹然的神色卻絲毫未改,也沒有伸手去扶她,轉(zhuǎn)眸看上一眼的關(guān)心意思。 男子含笑的眉目溫和秀雅;千山外,沉日忽忽將暮,于九只緘默巋然的青石開明獸和九山門后拖曳出幽深疏長的落影,也在男子烏湛狹長的桃花眸眼尾,落下一筆郁色落落的秾長陰翳。 他看不見、聽不到她,她碰不到、安慰不了他。 就如身處在虛妄和真實的兩端,隔世的一個擁抱,溫存到達不了想傳遞到的彼方;指間咫尺之間的觸碰,撫不平那眉間緊緊蹙起的褶皺。 女媧的烏目中掠過一霎沉沉的哀色,可她也早已習(xí)以為常,只是熟練地微微后仰身一點,調(diào)整了自己的姿勢便再度坐好,看著依舊是環(huán)摟著他的親密;男子斜執(zhí)銅罍,持袖為自己斟滿了一樽酒,琥珀色的酒漿搖曳著微苦的藥香。 “那還是和希兒說說,我曾看見的事情罷?” 他含笑舉杯淺啜了一口,酒勁有些重,男子被微嗆了一下,輕咳了幾聲,以袖拭去了唇邊殘酒,才再度開口,神色清和地說起了故事。 他說的,并不是什么精妙絕倫、扣人心弦的故事。 男子飲杯不斷間,說起了東家鑿光苦讀的貧苦少年,去趕考高中了探花,秋后一騎銀鞍金羈的胭脂馬,于觀者盈道間衣錦還鄉(xiāng);小橋流水邊,有他青梅竹馬的對門姑娘,一襲桃霞流染的明艷深衣,簪著他親手做的桃木釵,獨佇在橋頭等他。 他說起了遲暮耄耋的老嫗,又一年花信時,偶遇了少女時曾傾慕過的那人。 可是啊,當(dāng)年攜手提燈看花的貴公子,也已成了個弓腰駝背、皤然白首的老叟。渾濁的四目帶著潮意在十里煙華間相望,彩樓上韶秀動人的歌姬鮮服臨欄,婉聲唱著那年,她曾打著笳板為他唱過的歌謠:“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br> 曲中人早已不似昨宵模樣,只有滿街華燈和桃花仍似那年絢麗。 女媧安靜地伏在他肩上,專注地聽他說話;他娓娓道來的嗓音于云深處的瑤臺瓊宇,落下絲絲縷縷清曠的余音。 一杯杯斟滿的酒漿被他飲下,微苦的藥香氣彌漫在漸漸侵襲的暮意中,也帶著云深處,高臺不勝寒的,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