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章
“三爺?” 溫亭弈腳下一軟,整個人仰面往地上倒,站在他身后的書童吉宋,連忙拖住他的脊背:“三爺可是頭昏?” 如今已是夏末,臨近初秋,三年一遇的八月秋闈即將開考,上京城里陸續(xù)聚集了許多文人學子。 今日在風月樓,溫亭弈與友人相談甚歡,一時興起多飲了幾杯,暮色漸起時,就在頭牌風月姑娘的香閨里歇下了,這會兒還有幾分衣冠不整。 吉宋攙著他要往里走,內室的眾人循聲看來,吉宋并未聽到胡陳氏的話,習慣性的抱怨道:“夫人怎么不早些派人去請三爺,這會兒連梳洗都不方便。” 胡陳氏扔下一道驚天巨雷,劈得姜氏與徐氏瞠目結舌,哪里有空搭理他。 還不等徐氏反應,臉色陡然慘白的姜氏,指著默不作聲的華氏道:“華鳶你是瘋了不成?你不但謀圖我的嫁妝,暗害我的阿芙,你還想……你還想毀了我,毀了國公爺一世英名?你哪來那么大的野心?” 滿目震驚的,還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溫亭弈,阿芙斜睨著看他,震驚不似作假,可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里,還有一抹顯而易見的痛心失望。 阿芙又看了一眼自打溫亭弈進門后,便一瞬不瞬看著他的徐氏,有些心疼這個女子。 華氏知道溫亭弈正看著她,卻眼風也不曾給他一個,自顧自拆解著自己散亂的發(fā)絲,冷淡的說:“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婢女,憑著一面之詞,信口胡言,便想把我拉下水?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阿芙也不笑了,撐著臉頰冷漠的看著她:“備受寵愛的二伯母就是不一樣呢,只是不知道哪來的底氣?” 華氏自然是有這個底氣的,在場所有人,哪個都比不上她的底氣足。 老夫人周氏偏信她,姜氏嫡子尚幼還遠在五臺山,而她的溫克行早已經能獨當一面了,至于這府中唯一的爺們兒。 華氏這才施舍一般,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溫亭弈,這個人,她有百分百的把握,會站在她這邊。 巡視四周,最后將視線落在地上的胡陳氏身上,華氏唇角揚起一抹冷笑,兩個孤苦無依的‘寡婦’,拿什么跟我斗? 華氏冷眼看著阿芙,忽然便是一行清淚滾滾而落:“三弟妹,我知你怨我從前口無遮攔,可我也只是擔心三弟的子嗣罷了,本是好心,卻不想好心辦壞了事,你若是不高興了,我以后不提便是,可你也不能將這等罪名扣在我頭上啊?!?/br> 說罷又是一臉殷切的望著門外的溫亭弈:“三弟回來了?怎么不去梳洗換身衣裳再來?這樣一身塵土多不好。我記得老夫人前些日子親手給你裁了件秋衣,這會兒更深露重,恰好用得上,水瀾你快領三爺去換身衣裳。” 她這一行淚,哭得恰到好處,就連凌亂的發(fā)絲,被打得通紅的臉頰,也能襯出一種凄厲的美來。 阿芙托腮看得嘖嘖稱奇,這一手以退為進玩得相當精彩,怪不得方才她一直默不作聲,原是在等那個‘有緣人’。 她這句話聽著并無什么不妥,她尋常也是這般與溫亭弈說話,可這會兒聽來,卻帶著一股莫名的親昵,換個稱謂,比如‘夫君’之類的,好似更貼切。 水瀾應著聲,走到溫亭弈的跟前。 溫亭弈遲疑著不動,死了大半輩子的求生欲好似突然詐尸了,促使著他看向徐氏所在的方向。 徐氏因怒氣漲紅的臉色,徹底青了,見溫亭弈看過來,便是一聲冷嗤:“怎么?二嫂你是曠得久了,看誰的丈夫都像你自己的了?我這個正頭娘子還未說話,你倒是上趕著來伺候我的男人了?” 徐氏不愧是在軍營混跡著長大的,拋卻平日里想討溫亭弈歡心的假皮,說出來的話直爽又潑辣,罵人的話也是半個臟字不帶,卻把華氏貶得好似花樓里的花娘。 阿芙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假如溫亭弈今日隨著水瀾跨出了這門,徐氏怕是要扛著刀把他二人活生生劈死不可。 徐氏說罷又是一臉諷意的看著溫亭弈身邊的吉宋:“瞧這滿臉的口脂,才從哪個溫柔鄉(xiāng)里爬出來呢?” 溫亭弈下意識的摸向自己的臉,身后的吉宋‘撲通’一聲跪下:“夫人恕罪,都是小人的錯,三爺不過是和友人談天時,飲了幾杯酒,小人貪玩,便去了……去了風月樓?!?/br> 阿芙一看,她這位三叔倒是收拾得人模狗樣,身上穿得還是出去時那一身,只是皺了點。 這個吉宋卻是個害人不淺的,估計著急忙慌的忘了自己也是一身春意,嫣紅的口脂涂了滿臉都是。 徐氏哪里信他的話:“看來三爺給你開的月例挺多,你都玩得起風月樓的姑娘了。” 溫亭弈下意識要解釋,徐氏卻不想聽了,踢了一腳邊上裝死的胡陳氏:“沒得證據(jù)便是空口污蔑,你可知辱及官家夫人是什么罪過?” 胡陳氏半張著嘴,不知作何答復,她是真的沒有證據(jù)可以證明,這些事情都是華氏逼迫她去做的。 華氏面無表情的垂下頭,她既然將胡陳氏找回來,自然就不會留下把柄。 姜氏還在驚疑不定,微喘著說:“我謝你洗清我多年來莫名的污名,可,你要想清楚,你拿不拿得出罪證來,拿不出來我們又如何能信你?” 胡陳氏六神無主,只嗚嗚的哭:“奴婢所言句句屬實,當年換走大夫人串珠一事,我父兄都可以作證,夫人實在不信,可以派人前去順康縣任家村尋他們,一問便知。” “還有,污蔑大夫人和三爺有私一事,她說了,不需要這件事多么真實,只要夫人相信便好,夫人相信了,傳到外頭自然有更多人信?!?/br> “你為何回來?”一直默不作聲的溫亭弈突然厲聲問道。 胡陳氏一直都在全身發(fā)抖,不知為何看到溫亭弈時抖得更厲害了,溫亭弈問話時,眼神更加飄忽躲閃。 阿芙適時的添一把柴火,蹙著眉一臉憂愁的問道:“事關我母親的名節(jié),還請你說實話,莫要讓我早逝的父親跟著蒙羞?!?/br> 果不其然,阿芙一提起溫霆學,溫亭弈整個人都頹喪下來,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你為什么……要拿大嫂做筏子?” 他的聲音低沉,沒人聽得清。 華氏心底里隱隱覺得不妙,這個溫落芙開口準沒好事,還不等她搶話,便聽胡陳氏哭得更大聲了,比起之前因恐懼死亡而流下的淚,此時的她更像是因懊悔而悲痛萬分。 胡陳氏膝行至徐氏跟前,伸手扯住她的裙角,哭得語無倫次:“姑娘,姑娘,他們兩個jian夫yin婦,狼狽為jian,他們害你啊!” 話說得混亂,徐氏聽不明白,懷疑的眼神在姜氏、華氏以及溫亭弈之間來回轉動:“你說什么?你說清楚!” 胡陳氏從貼身衣物的夾層里,摸出一塊玉佩,抖著手捧到徐氏面前:“三爺和二夫人早就有勾連!這便是罪證!” 華氏看著那陌生而熟悉的玉佩,渾身癱軟,便知一切徹底回天乏術了。 胡陳氏并不知溫亭弈與華氏如何相識的,她只知道在徐氏難產,徐夫人查出那串檀木數(shù)珠有古怪之時,溫亭弈的眼神便不對勁,在她因為驚恐惴惴不安的向華氏索要最后的一千兩之時,遇見了憤而前來質問的溫亭弈。 胡陳氏以為自己窺探了這種后宅秘辛必死無疑,可誰知溫亭弈在勃然大怒,砸了一地東西甩袖離去后,竟然一個字不曾透露給徐氏。 還在華氏因秘密泄露而要將她殺人滅口之時,救了她一命。 額外給了她五百兩,讓她滾,離上京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見徐氏。 而這一塊玉佩,是她臨走時從溫亭弈房里偷出來的,初衷只是為了保命,她怕溫亭弈出爾反爾,那這塊玉佩便是她最后的保命符。 等她平安到蓉城,隱姓埋名開始新生活的時候,胡陳氏時常在想,要不尋個機會把玉佩寄回去吧,她可憐的姑娘還蒙在鼓里,會不會還在怨恨國公府里唯一對她好的大夫人。 可是她不敢,她還在害怕,怕華氏突然把她想起來,她現(xiàn)在有孩子,有丈夫。 可憐徐嫚嬌,許多年前比不過胡陳氏的父母兄弟,如今,也比不過她瀕死的孩子,爛賭鬼丈夫。 徐氏顫著手,接過那一枚半個巴掌大小,通體溫潤的玉佩。 龍鳳首尾相銜,龍首鳳冠各銜一枚滾動的紅色玉珠,稍一用力便能將這一塊玉佩一分為二,分離之時各自成型,合攏之時又是天衣無縫的完整一塊,龍身鳳尾上各自篆刻的小字,幾乎能刺瞎徐氏的眼。 溫亭弈,字聞檀。一旁的‘鳶娘’二字,小巧清秀,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徐氏鮮少落淚,便是裝了這么多年的溫潤女子,也擺脫不了她骨子里的剛毅,尋常不論被華氏如何損,老夫人如何責罵,都能眼觀鼻鼻觀心,笑瞇瞇的忍下。 這一回,她卻當眾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