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前面談得有多愉快，到了這里, 在場的商人神色紛紛一凝, 齊齊看向了賀惜朝, 眼神里帶著戒備。

    這個反應在和賀惜朝的意料之中，不過他并沒有不悅，反而輕輕一笑道：“太子殿下在朝中放話是兩成的關(guān)稅，諸位覺得多了, 是嗎？”

    這不是廢話嘛, 商稅半成，關(guān)稅兩成, 直接翻了四倍, 獅子大開口也不過如此。

    不過這種話, 商人們自然不在說出來，只是臉上的表情就是如此。

    屯溪喬家當家人道：“賀大人, 朝廷為我等開放互市, 若能如大人所寫那樣保障咱們的利益, 說來提高關(guān)稅，多交一些這是理所應當，只是冒然提高到兩成，我等實在吃不消呀！”

    “喬老爺說的不錯, 就如我等茶商。先不說采茶制茶的成本, 光是從江南運往邊關(guān), 路途上的費用就是一大筆銀子, 甚至高于茶葉在當?shù)厥圪u的價格。若是不小心路上遭了賊, 或遇上大風大雨泡水翻到，可就血本無歸了。”浙杭閔家人也面露為難地說。

    他們兩家本是互相別著苗頭，才各自送女兒入順親王府和禮親王府，不過如今為了這邊貿(mào)，蕭奕跟蕭銘聯(lián)手起來，這兩家自然也只能摒棄前嫌，一同說話。

    接著程家家主起身，抬手對賀惜朝行禮道：“賀大人，今日聽您一席話，我等感觸頗多。說實話，您愿意為我們這些微末之人著想，給予抒發(fā)己見的機會，大伙兒都是能感受到您的好意，實在是感動不已！我們商人雖然唯利是圖，可也講義氣，只要能讓您向皇上交差，我們少賺一些，多貢獻給朝廷也無妨。我們希望啊，像您這樣的好官，越走越遠，這是真心話。”

    程家主說得話雖樸實，卻誠懇，聽得旁邊人不約而同地跟著點頭，就是賀惜朝臉上的笑容都真誠了幾分。

    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滿含歉疚地說：“可是咱們畢竟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身后還有家人，還有族人，更有一大幫的伙計，他們也有家人，這些可都指望著我們過日子呢。錢能少賺，卻不能賠，不然也交代不過去，賀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賀惜朝聽著一邊笑一邊點頭感慨：“程家主真是一番肺腑??！”

    “賀大人，其實咱們也都知道，如今朝廷不寬裕，國庫缺銀子，壓力現(xiàn)在都在您身上。咱們這些人說來還有些家底，若是朝廷需要我們出銀兩，要多少，不如您說個數(shù)，只要我們有，大伙兒一起湊一湊，給您去交差，您覺得如何？”這時鹽商鄧家主提議道。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響應。

    “這個建議好，賀大人，您說個數(shù)吧?！?/br>
    “咱們商人也是心懷國家大義嘛！”

    “就是這關(guān)稅，還請您通融通融，再降一些?！?/br>
    “賀大人，咱們都會念您的好?。　?/br>
    ……

    要不怎么都說是jian商呢，這一個個說的又是大義凌然，又是委曲求全，處處為賀惜朝著想，句句不離顧全大局，不知道還真以為這兩成的關(guān)稅一下真的能讓他們血本無歸，虧損不已呢。

    謝三往邊上看了看，瞧著鴻臚寺同僚們臉上顯露出來的為難和猶豫，不禁搖了搖頭。

    再看賀惜朝帶來的十二人，各個神情淡淡地坐在邊上，一點也不為所動。

    究竟會不會虧，這十二人其實是最清楚的。

    賀惜朝聽著你一言我一語，氣氛活躍，不禁端起茶來等著，終于到聲響輕了下來，他才說：“朝廷沒讓諸位捐款，這種話也就不要再說，咱們就事論事。諸位的訴求本官收到了，大致意思便是兩成稅太高，連成本都收不回來，是不是？”

    眾人聽了，不禁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遲疑地點了點頭。

    賀惜朝也跟著頷首，他放下茶盞，臉上的笑容終于淡了，帶上了冷意，銳利的目光一一在眾人面前而過道：“人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誠信，不能顛倒黑白，這樣才能長久?？上АT位話說得好聽，將本官抬得極高，然而越是如此，越讓人心寒！”

    賀惜朝這么一說，下面一時禁了聲，笑容僵在臉上，終究程家家主小心問：“賀大人這是何意？”

    賀惜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走私可不需要交稅，大動干戈地運貨到邊關(guān)，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花著銀子打通關(guān)卡，結(jié)果一通忙乎下來，連兩成的利潤都賺不回來，你們是覺得我傻，還是你們傻？”

    這一問，頓時將人給問倒了。

    “這……”

    眾人面面相覷，終于孫家老太爺?shù)溃骸百R大人勿惱，自然不只有兩成利，只是我等忙碌一通，歷時三五個月，又派了諸多人手，兩成利，甚至是五成利都是得不償失呀！我等用詞不慎，還請您見諒?！?/br>
    孫老太爺這么一說，眾人才反映過來，紛紛附和。

    “所以，你們的利潤究竟有多少呢，給個確切的數(shù)，可不要再用詞不慎了！”賀惜朝道。

    這……這如何說？

    說多了，怕是兩成利還得往上，說少了，似乎也瞞不過去。

    況且多少是多，多少是少？

    賀惜朝別看著年輕，方才展現(xiàn)出來的實力就知道，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再被反駁一下，怕是要惱了。

    感覺說什么都是錯的。

    這樣想著，底下不禁竊竊私語起來，本就是各個行業(yè)放在一起，正好湊做堆。

    然而就是這個樣子，便可看出其中的水分究竟有多大。

    賀惜朝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然后道：“行了，本官敢召開這個會，就意味有些東西我心里很清楚。鴻臚寺謝少卿出使西域，呆了近四年，這絲綢也好，瓷器也罷，鹽，茶，擺件……任何東西凡是從大齊來的，那邊買到手是什么價格，都能查得一清二楚。而這些東西究竟是多少成本，想要知道也真不是難事，畢竟買賣做得沒你們大，規(guī)模小一些的各行業(yè)商家比比皆是。有了售價，有了成本，再刨除運輸，人工，一些亂七八糟的費用，最終算出來的利潤……”賀惜朝說到這里頓了頓，目光盯著程家家主，一字一句地將接下去的補充完，“即使不夠準確，也相差無幾。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賀惜朝前期做了那么多調(diào)查，充足準備，就是為了對付這些狡猾的商人。

    走私的暴利，世人皆知，賺的盆滿缽滿，各個富得流油，還做什么委屈的模樣？

    統(tǒng)共不過是兩成的關(guān)稅而已，放后世別說關(guān)稅，還有增值稅，消費稅，企業(yè)所得說……亂七八糟加一起，那才夠嗆！

    “可是，這不僅僅是稅的問題啊，賀大人，咱們商人地位低，您不是不知道……”

    然而閔家當家人還沒說完，就聽到賀惜朝一拍掌，恍然道：“對了，你這么一說，我倒是忘記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諸位為了走私，這打通關(guān)系花的銀子還沒算上，一條線上得串多少人??？嘶……本官記得，上一位戶部尚書一開口就愿意給我三成利，五條線，嘖……三成利??！呵……”賀惜朝感嘆地直搖頭，“可關(guān)稅不過兩成而已！”

    他將表情一收，死寂地看著他們，冰冷地說：“你們也真好意思開口要求降低！”

    上一任的戶部尚書……已經(jīng)被罷了官，閉門不出了。

    要不是有個皇子孫婿，這命估計也得交代。

    還是這位的手筆。

    這樣一想，眾人不禁出了冷汗。

    “好！”

    “先生威武！”

    “說的太好了！”

    忽然賀惜朝手下的十二個書生激動地忍不住喊了一聲，他們看賀惜朝的目光帶著nongnong崇拜。

    而對面鴻臚寺眾人：“……”

    謝三感覺自己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一側(cè)頭，就看到白了胡子的鴻臚寺丞湊上來，低聲問：“謝大人，賀大人真的是魏國公府的公子嗎？”

    謝三扯了扯嘴角：“如假包換?！?/br>
    “究竟多大年紀啊？”

    “十七?！?/br>
    “臣等汗顏?！兵櫯F寺的官員感覺自個兒來這里除了坐著，似乎沒啥用處。

    謝三道：“不用汗顏，別跟他比，心態(tài)放穩(wěn)，坐著就行?！蹦蔷筒皇莻€人，是個妖孽，從娘胎出來就比別人多個心眼。

    謝三自己就是這么安慰自己的，如今已經(jīng)習慣了。

    “受教……”

    賀惜朝沒搭理身后的竊竊私語，繼續(xù)道：“本官是好言好語好商量，就是希望諸位配合一點，畢竟國庫充盈了，邊關(guān)將士餉銀按時發(fā)放，也能更好地保家衛(wèi)國。國家安定，才有商業(yè)發(fā)展的余地?？扇羰前阎鹕姐y山不放，還給我故意裝模作樣，那就別怪我賀某人不客氣。天底下的商人那么多，不差你們這幾個，朝廷想要另外扶持實在太容易了，孫老，你覺得呢？”

    孫老太爺心中一嘆，他們鹽商就已經(jīng)被把住命脈了，就等著他們表態(tài)。

    他跟周圍的同行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其實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決定接受這兩成稅了。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卻不愿做這個出頭鳥。

    于是便道：“賀大人言之有理，讓我等羞愧不已。只是如此大事，老朽實在不敢立刻給出答復，既然還有下一次會議，懇請大人容我們回去商議一下，屆時將細則一起回稟?！?/br>
    其實關(guān)稅兩成，對于利潤以十倍，甚至百倍計的邊境貿(mào)易，于這些商賈來說，真不算什么。

    只是畢竟背后都有主子，對他們的要求便是黃不了邊貿(mào)，也得想盡辦法降低關(guān)稅，他們怎么敢就此答應，必定要回去請示一下。

    而孫老太爺這么一說，便緩和了氣氛，有了周旋的余地，不至于逼迫太緊，眾人不禁跟著他連聲附和。

    賀惜朝本就沒打算今日就能談妥此事，便爽快地答應了，然而……

    “知道諸位的難處，畢竟都要有所交代，請便。不過，有一點本官得澄清一下，關(guān)稅約兩成，可不代表就只有兩成?！?/br>
    他抬起手，輕輕招了招。

    只見尤子清和羅黎，各拿起一疊文書，走向了這些商賈，每一家都分發(fā)了一張。

    眾人定睛看去，卻是一張名為……

    “《大齊邊境貿(mào)易關(guān)稅收取通知書》？”有人逐字讀下去，然后還沒到內(nèi)容，便聽到又有人震驚地喊著：“兩成四？”

    賀惜朝眼皮一掀，笑道：“沒錯，最終要求的關(guān)稅是兩成四，太子殿下在朝堂上說的不過是大致而已?！?/br>
    眾人抖著手，看賀惜朝目光就跟看個jian商一樣。

    “這是如何而來呀？”

    不只是這些商賈，就是鴻臚寺的官員也納悶不解。

    賀惜朝說：“前面的細則各位都看過，想要保證邊貿(mào)順利運行，朝廷必定要派大量的人手，甚至軍隊保駕護航，這些人的薪俸，獎勵還有吃住裝備，以及紙張筆墨等一些雜項費用，必定也要攤在關(guān)稅里面?！?/br>
    “可這也用得著再添四嗎？”商賈們發(fā)自內(nèi)心而問。

    賀惜朝淡淡地說：“諸位，咱們得明白一件事，朝廷不是義莊，專為你們做慈善。開邊貿(mào)這么麻煩的事，若是收取不到足夠的稅銀，何必開？你們也說花個三五個月就賺個三五成的利潤，實在得不償失，朝廷當然也是這么想的！”

    “賀大人，您不去做生意實在太屈才了！”喬家家主由衷地說。

    這話不僅商賈們認同，就是鴻臚寺官員和那十二個書生都這么認為。

    這上下嘴皮子一張，直接加了近半成，這能力也是沒誰了。

    賀惜朝微微一笑：“諸位客氣了，本官還真是在做生意，等與諸位談妥，本官便要帶人前往西域，與各國商談他們的入境稅，到時候盡量爭取為各位談低一下?！?/br>
    賀惜朝這么一說，眾人頓時再驚了一次。

    什么，西域各國也要征稅？

    賀惜朝略微無辜地問：“你們那是什么表情，這不是當然的嗎？他們的商人賣東西到我國境內(nèi)也是一樣??！”

    眾人：“……”

    “哦，對了，你們之中有人愿意一起隨本官去談嗎？親自去想必更有把握一點。其實咱們的東西在西域都是大受歡迎的，關(guān)稅應該不高?！?/br>
    賀惜朝說得輕松，然而聽者簡直欲哭無淚。

    賀惜朝不管他們，只是笑著起身說：“好了，今日的會就到此結(jié)束，再一次感謝各位的參加，下一場咱們五日后依舊在這里，不見不散。哦，對了，千萬不要忘了，提出好建議。”

    今日這場會議，里面的人心情難以平靜，而外面等消息卻是抓耳撓腮。

    好不容易散了會，賀惜朝率先帶人就離開了，他走路依舊沉穩(wěn)，然而卻輕松，跟謝三說笑著。

    而余下的商賈們，卻是三三兩兩地從里面走出來。

    再看他們的神情，卻是各個沉重，不時地搖頭嘆息，可見結(jié)果似乎并不那么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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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三：最大的jian商在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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