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戰(zhàn)】
其實我是裝暈的。 我這口急火憋在心里,倒是把我的腦子給憋靈光了。就在魏云朗奉命前去看守鐘伯琛,上官夏跑來給我把脈之際。我找準(zhǔn)空檔,鞋都沒穿,一巴掌推開上官夏,沖出帳篷。 不遠(yuǎn)處一小兵正牽著馬溜達(dá),也不知是探查消息剛回來,還是在消食。我見他個頭挺矮,決定欺負(fù)弱小。我借著這股悶頭往前沖的慣性,一腦袋把他頂了出去,跳上馬打著馬屁股就跑。 或許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剛剛還氣若游絲的攝政王殿下,居然能騎上這么高的大馬絕塵而去。直到我沖出了營地,上官夏才驚慌失措的叫喊出聲:“快攔住殿下!” 然后我清清楚楚地聽見魏云朗特別大聲地喊了句:“草!”,身后旋即響起了馬蹄子踢踏聲。想必是他在追我。我頭都沒回,嚎了一嗓子:“魏云朗!你再追我!我就跳崖!” 說罷我沖著懸崖邊就去了。魏云朗急聲勒馬,嘶聲竭力地吼道:“殿下!” 我才沒那么傻呢。我玩了個寶馬漂移,拐彎九十度上了山道。 魏云朗又追了我一會兒,奈何我們已經(jīng)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只能看著我的背影往死里甩馬鞭。跑了小一柱香的時間,魏云朗忽然不追我了。我隱約聽見另外一人在跟他吼話,也不知是誰。 我顧不上去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往前沖。我有種很不妙的猜測:六弟可能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他們搞不好是掐準(zhǔn)了六弟已經(jīng)到了地方,才裝模作樣地告訴我。讓我無力回天。 但是我必須要去。不管六弟是死是活,我都得去找他。他是弟弟,我是哥哥。我怎可以放他一人往刀刃上撞。 我忽然想起,年幼時,六弟雖然比我小三歲,卻一直比我高一頭。導(dǎo)致娘娘們?nèi)贾{傳母后克扣了我的口糧。母后氣急敗壞,逼著我每頓必須吃三碗白飯。我吃不下,她就讓嬤嬤掰開我的嘴往里灌。結(jié)果我吃傷了胃,病了半個多月,更瘦了。母后便不敢再強求。 沒過多久,宮里忽然來了個老道士,唧唧哇哇比劃一通,最后忽然用木劍指著我鼻子,說我這般瘦弱,其實是因為命格不好,很可能會折在半道上。 雖然這老道士被我父皇賞了一百棍子,提前去見他的無量天尊了,六弟卻對他的話上了心。從此母后給他做的糕點,他會留給我一半;進(jìn)貢的好水果,他把最大的藏起來給我吃。我離國那天,來送我的兄弟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就是我六弟。我六弟在我上了馬車的一瞬間嗷的一嗓子哭了出來,被父皇在后腦勺上打了一記清脆的栗子... 我的淚珠子很不爭氣地往外冒,視線中全是波紋,仿佛又回到了我跳池塘的那一天??上?,時間回不去了。我或許是這世界上最無能的編劇。在自己寫的劇本里一點主權(quán)都沒有。進(jìn),趔趔趄趄;退,萬劫不復(fù)。只能在冥眗亡見的塵世間茍延殘喘。我深吸一口氣,卻不小心嗆了一鼻子的塵土,讓我險些把肺葉給咳嗽出來。馬兒不知疲倦地跑著,無視天邊黑漆漆的濃煙,把我顛得渾身疼到發(fā)麻。 我也不知該向哪兒去,只能往最煙熏火燎的地方瞎沖。跑了大概一個時辰,我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般來對了地方,我開始能聽見遠(yuǎn)處刀劍交接的鏗鏘聲。 我沖入了一個小小的村鎮(zhèn)。橫七豎八的農(nóng)宅,如今已被毀得不成樣子。趟過死氣沉沉的鄉(xiāng)路,繞開屋頂茅草紛飛的農(nóng)宅,踩爛滾落在地的糧食蔬菜。黃犬狂吠,烏鴉在天空中盤旋。讓我冷不丁覺得自己一腳踏進(jìn)了陰森的地府。 跑出鎮(zhèn)子,則是一片農(nóng)田。我終于隔著好幾百米看見了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軍隊。一邊穿著紅纓鎧甲,另一邊舉著‘順’字旗。兩撥人隔著片麥田相望,分明就是箭在弦上,就等著號角一響便拼個你死我活。而這地方顯然已經(jīng)打過一場了。滿地都是血花,大好的麥穗被踏碎在泥土里。橘色的夕陽暗淡無光,分不清模樣的頭顱和斷肢在一陣凄厲的狂風(fēng)下滿地翻滾。不知什么東西被燒壞了,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 我剛要勒馬,一支利箭擦著我耳廓嗖地飛了過來。我慌忙側(cè)首,驚出一身冷汗,又一踹馬屁股,沖上了一個小山包,雙腿直打哆嗦。 我打下頭跟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人群縫隙里頭尋找著六弟??戳俗筮吙从疫叄上裁炊伎床磺?,只能看見雙方軍隊在最前頭都有一人騎著高頭大馬,長矛寒芒白光凜凜。 這時,一個極其不和諧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戰(zhàn)場邊緣。我看見一個麥垛后頭忽然站起一小小的孩童。那孩子滿臉的血,一手的泥,茫然無措地站在廢墟中擦著臉。 我的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里,咕咚咕咚地差點沒跳出來。我騎著馬打山坡上沖了下去,在那孩子正懵懵懂懂地發(fā)著愣時,伸手把他撈到了馬上掉頭就跑。又有幾支箭有驚無險地擦肩而過,我突然終于找回了‘主角光環(huán)’,居然就這么福大命大地又跑回了山包上。 還沒站穩(wěn),遠(yuǎn)處戰(zhàn)鼓驟起?;腥袈÷±茁?,震得大地跟著哆嗦。我扭頭,看向一方在半山腰上敲戰(zhàn)鼓的一個士兵,策馬沖了過去。那小兵正掄著鼓槌賣力地敲著,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打側(cè)后方偷襲。我再度用全身上下最有勁的地方——腦袋瓜子,把他給撞了出去,劈手奪下鼓槌一陣猛砸。 鼓點一變,正準(zhǔn)備對沖的人群頓時亂了節(jié)奏。我發(fā)現(xiàn)不少在后頭正往前沖的士兵全部回頭看向我,而那被我撞了一個跟頭的小兵唰地拔出刀砍了過來。 “刀下留人!”有個熟悉的聲音很是救命地響起。刀刃貼著我后脖頸一閃而過,終究只是‘黃牌警告’,沒有直接紅牌罰下我的腦袋。我抱著大鼓使勁兒敲著,一邊敲一邊用吃奶的勁兒喊道: “別打了!死太多人了!別打了!老百姓都完了!” 我知道我天真得可憐。數(shù)萬大軍怎可能會有人聽我的話。那曇花一現(xiàn)的暫停匆匆而過,雙發(fā)依舊長嘯著發(fā)動了對沖。剛剛被我救下的孩子終于回過神來,站在我身側(cè)哇哇大哭。稚嫩的哭聲在微薄的風(fēng)里傳得越來越遠(yuǎn),壓斷了我脆弱的神經(jīng)。 積尸草木腥,腐敗的味道在我的胃里翻騰。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看見了一地的凄凄白骨向我伸出手來,空洞的雙眼里翻出汩汩鮮血,森森白牙一閉一張,竟發(fā)出喪鐘長鳴般尖銳的噪音。 六弟無意中促成了這場戰(zhàn)爭,二哥自作自受地卷入了這場爭斗。我為旁觀人,擗踴拊心,束手無策。風(fēng)木之悲尚未散去,如今又把父皇耗盡畢生心血所守住的江山染得越來越臟。 無知是罪;無饜是罪;無能更是罪。我們這群岑家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無辜的。田園寥落干戈后,骨rou流離道路中。真正無辜的人們已成了黃泉河底的淤泥,無聲無息,只剩下了“活過”二字。僅此而已。 我忽然就不想過了。去他娘的皇位,去他娘的愛恨情仇,狗屁劇本。百姓都死光了,國不復(fù)國,家不復(fù)家,狼煙滾滾尸骨成路,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誰為君,誰赴死,處心積慮一念百年,卻敗給了亡魂當(dāng)?shù)?,縱然是鐵石心腸也抵不過枕戈泣血。 我又想起了那不知是猴年馬月的前塵往事。我因一己私利而亡了國,站在城墻上滿目瘡痍。老叟抱著幼童的尸體在城下哀哭,咽不下氣閉不上眼的枉死者隨處可見。城墻下,外頭喊著“斬下敵首賞黃金百兩”,里頭則喊著“生擒賣國賊黎王岑越”。我想跳下那城墻,卻懦弱到癱在地上不能動彈。 這時一人一身白袍,仿佛越過了千年的滄桑與蕭瑟向我走來。他將手中長劍遞給我。我恐懼地使勁兒搖著頭,那人便不再多說,揮劍抹了自己的脖頸... 我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勁兒,猛地拔起了插在地上的一面戰(zhàn)旗,又竄上馬沖向戰(zhàn)場。一人扯住了我的后背,險些把我拉下馬。我一掙扎,將外袍撕爛,到底還是竄了出去。馬兒打著滑,從山坡上稀里糊涂地跳下,我跑向雙方交接的中心點,揮著旗喊道:“我是攝政王岑越。你們別打了!把我砍了吧!你們別打了!” 正在逼近的兩撥人馬好像真的緩了下來。我的馬卻偏偏在這時受了驚嚇,猛抬蹄子原地打轉(zhuǎn)。我干脆從馬上滾了下來,一腦袋磕在地上:“我就是岑越!黎王岑越!攝政王岑越!都別打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百姓何辜,江山何辜!” 或許是我花白的后背裸在地上,有點顯眼。我這小小一撮的家伙居然真的被人看見了。 我聽見有人在吼:“黎王?” “對!是我!”我一臉的灰土睜不開眼,跪在地上閉眼喊道:“我求你們別打了。老百姓沒有家了!二哥!你要皇位!劉將軍!你要公道!我都可以給!可是百姓要的安定,我可怎么給?。 ?/br> “刀下留人!停!不要傷了殿下!”這回我聽清楚了,是魏云朗的聲音。他到底追過來了。 話音剛落。旋即高低不一的吼叫聲層起: “停戰(zhàn)!不得傷了黎王!” “殿下有令!生擒黎王!” “把黎王帶回來!” “殿下快起來!上馬!” 我起不來。雙腿跟灌了鉛似的貼在地上動彈不得。我突然xiele氣,打算就此一了百了,聽從仙女jiejie的話去度今身。 死便死了。我不想再嘗亡國的滋味了。 可惜我這主角光環(huán)確實挺耀眼的。我正準(zhǔn)備就地去世,身體忽然一飄。一人策馬而來,拎著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薅上了馬。我顫顫巍巍地抬起眼,見那舉著‘順’字旗的大軍離我越來越遠(yuǎn)。除了稀稀疏疏地四五個士兵追來,其余的數(shù)萬大軍中竟無一人上前一步。 那幾個士兵剛追了沒幾步便突然墜了馬,好像是被箭給射中了。我被帶著鉆入了另一方的大軍中,卷著黃沙一路跑到了后方。我眼前的視線越來越黯淡,最后只記得那人把我的腦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捂著我的后腦勺不撒手,呼吸由急到緩,然后低罵了我一句: “岑越。你這混賬...” 我長這么大,罵過我的人有很多。但是罵我‘混賬’的好像只有我父皇一人。那年我方才六歲。父皇問我,若是有朝一日敵軍破了都城,圍了皇宮,你當(dāng)如何? 我說,那我肯定收拾好細(xì)軟,帶上父皇、母后和六弟一起跑。 父皇又問,跑不出去怎么辦? 我想了想。那便死吧。還能怎樣?好在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都在。 于是父皇罵了我足足半個時辰。 父皇不知,他這無用的孩兒最奢望的是什么。我要的不多,不過是天冷了有皮猴,藥苦了有糖球,夜驚了有嬤嬤搖搖哄哄,每頓飯能吃個八分飽不至于餓著也不至于撐著,不會的功課抄抄六弟和四哥的,學(xué)了半年的騎射終于能把箭射到靶子上時,父皇能平平淡淡地夸我半句。 我想,老百姓們保不齊也是這么向往的,或許比我求的還要少。我們這群當(dāng)權(quán)者,沒幾個人明白什么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我輪轉(zhuǎn)兩世后,嘗遍了人間百味,卻也只能在烽火連天中無病呻吟上幾句,有幸濺起點細(xì)微的水花,算是沒白活這么一遭。 我覺得我要死了。又要死了。終于涼在了自己的劇本里頭,皆大歡喜。我抱著這位疑似是我父皇的人喊了聲:“爹,我錯了?!比缓蠡杷懒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