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伯琛命人給徐長治送了信，趕在他即將率禁衛(wèi)軍闔宮搜查我的節(jié)骨眼上，成功避免了一場雞飛狗跳。我估計(jì)徐長治對他家主子什么個德行已然有了深刻認(rèn)識，也不敢多問，只能昧著良心告訴其他人，我已經(jīng)被找到了，只是迷路了罷了。

    我這位迷路到了丞相的被窩里的攝政王，厚著臉皮讓丞相大人喂我喝糖水，然后心安理得地趴在榻上哼小曲。鐘伯琛點(diǎn)燃油燈，以一種“欲說還休”的表情坐在榻邊瞅我，見我的精神不錯，只得極其無奈地嘆息道：“殿下，您這可...成何體統(tǒng)?！?/br>
    我裝作聽不見，繼續(xù)蹬著腿掰他手指頭玩。鐘伯琛又問：“殿下。您可有哪里不適？”

    我還是不說話，拉著他的手仔細(xì)看。鐘伯琛的手白皙修長，骨節(jié)分明，讓我疑心他是不是很擅音律。我估計(jì)他什么都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然而我只見識過他的書畫，想想還有點(diǎn)不甘心。

    鐘伯琛回攥著我的手，略帶詫異地低頭仔細(xì)看了看我：“殿下？您怎么不說話？”

    “攝政王殿下是不會主動往臣子的被窩里鉆的。丞相大人喚錯人了?！蔽乙膊恢雷约涸谙棺餍┦裁?，可能是還在氣他讓我白擔(dān)心一場，回來后還不主動見我。

    鐘伯琛沉默了片刻，突然掀開被子鉆了進(jìn)來，把我往懷里一按，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還委屈了？”

    于是我真委屈了，沒鼻子沒眼地嘀咕著：“殿下，微臣，你叫得倒是順口。讓我成體統(tǒng)，你自己呢！當(dāng)初把我...內(nèi)什么的，不是你嗎！”

    鐘伯琛立馬掰著我的腦袋，盯著我的眼睛看：“后悔了？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br>
    我頓時回想起某些少兒不宜的場景，老臉羞得通紅，一腦袋拱在了他身上泄憤。鐘伯琛任我跟個小牛犢似的跟他示威，沉默許久后突然沉聲問道：“我聽崇王說，你要給我殉情？”

    我的大腦嘎巴斷線了。這話我倒真說過，也不怕承認(rèn)。問題是他怎么知道的！那時候他不是早就跑了嗎？

    鐘伯琛似是察覺出我心中所想，又補(bǔ)了句：“殿下回宮途中，微臣又回去見了崇王?！?/br>
    他這話音一落，我覺得我整個人的三觀全碎了。也就是說，這位老哥在逃出生天后又回?cái)掣C玩一日游了？！所以他比我晚回的都城？我大哥的家成客棧了嗎，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鐘伯琛伸出手指在我眼前來回晃了晃，把我那滴溜亂轉(zhuǎn)的眼珠子聚焦回來成了斗雞眼：“殿下，您只身去見崇王，是為了送死？”

    我看著他那陰晴不明的黑眼珠，咽了口吐沫，一點(diǎn)點(diǎn)滑進(jìn)被子里：“...我，我那不是...舍身取義...”

    “殿下可考慮過社稷大任？”鐘伯琛不依不饒地把縮進(jìn)被窩里的我給揪了上來。

    我火大。老臣們剛用折子把我罵了個口水淋頭，然后你還接著訓(xùn)我，我這攝政王怎么跟豬八戒照鏡子似的，里外不是人？！

    “我回不回得來有什么影響嗎?！蔽肄D(zhuǎn)身不去看鐘伯琛越來越黑的臭臉：“本來朝廷就是你和魏叔撐著。我這攝政王從上任以來，什么實(shí)事都沒做過。感謝丞相大人抬舉，不過本王還是有自知之明的?！?/br>
    我話音剛落，就覺得身后呼啦一下空了。我扭頭看去，只見鐘伯琛掀開被子蹬了靴子就走，我怔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你以為我想去嗎？我本是個貪生怕死之徒，雨天打個雷我都得貼邊捂腦袋。更何況，上輩子被大哥五馬分尸的場景歷歷在目，每每午夜回魂時都會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你落在了他手里，我會去見我大哥？

    鐘伯琛推門出去了，頭都沒回。門開的一瞬間，凌冽的寒風(fēng)吹得我一哆嗦。我忽然醒悟。他是大丞相，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心里揣著蒼生百姓。是我愚鈍無知，太小家子氣，讓他老人家厭惡了。

    我的心里泛起一股熟悉的情緒，跟幼年時沒背好書被夫子抓了現(xiàn)行時同一種感覺。我再怎么努力，也不如聰慧的四哥和機(jī)靈的六弟。他們?nèi)毂呈炀毜臇|西，我得花七八天才能勉強(qiáng)背完。好容易挨到檢查功課，夫子一捋胡子，我便緊張到不知所云。那時夫子嘆息多于訓(xùn)斥，眼里滿是“朽木不可雕也”。

    我想鐘伯琛對于我的感覺也是如此吧。我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攙不起的阿斗。他再喜歡我，終歸也被我這蠢兮兮的腦子給磨沒了性子。是我對不住這位下凡不易的鐘神仙，我這就收拾包裹滾蛋。

    我的衣服讓鐘伯琛拿去給下人洗了，我只能摸了件他的外袍，特意選了個看上去有點(diǎn)舊的，裹在身上蹬好靴子，步履蹣跚地推門出了屋。外頭特別冷，瞬間把我給凍穿了。鐘伯琛正背對著我站在院里看樹，好像在想些什么。黑夜白雪，襯得他的背影嚴(yán)肅凝重。我貼著墻躡手躡腳地溜，仿佛做賊心虛。結(jié)果也不知鐘伯琛是后腦勺有眼睛還是怎的，我剛走了沒幾步，他忽然轉(zhuǎn)身看了過來。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非常害怕，縮著脖子撒丫子就跑。哪曾想鐘伯琛大俠附體，跟個離弦的箭頭似的三步竄了過來，一把摟住我，開口竟然磕巴了起來：“殿...殿下...外面冷，快回去！”

    我不敢看他，盯著地面小聲回道：“本王得回去了，還有折子沒看呢，不叨擾丞相大人了。”

    鐘伯琛愣了一下，見我跟條泥鰍似的一蹲身子鉆出了他的雙臂，慌忙把我攔腰撈了起來，連扛帶夾地送回了屋。

    我抱著膀子渾身僵直，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生怕他下一秒把我往地上一扔，斥責(zé)我任性。誰知鐘伯琛一路把我放回了榻上，將被子一層層包在我身上，然后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腰一遍遍說：“小五，對不起...”

    我在他的聲音里聽見了一絲哭腔，頓時六神無主地摸著他腦袋給他順毛：“不，是我錯了。我不該給你們添麻煩，不應(yīng)當(dāng)這么任性。我保證以后勤政好學(xué)，做事三思而后行，你...可不可以別討厭我？”

    鐘伯琛也不抬頭，就這么勒著我的腰，把腦袋埋在我肚子上。我屁股疼，有點(diǎn)坐不住，只能趕緊再多解釋一下：“我不是故意給你們添麻煩，我也知道江山社稷的重要。所以我想把你換回來。我是這么想的，你這么厲害的人，活著才有大用處。如果你死了...”

    我想說你這位全朝人民的希望，若是死了，得哭暈一半百姓。然而我心里有火，表皮受風(fēng)，大腦跟變了質(zhì)的豆腐似的稀里光湯，一不小心說順了嘴：“如果你死了，我覺得我活不下去?！?/br>
    ”殿下若是死了，微臣也活不下去?！辩姴〗K于悶悶地出了聲，說完開始努力深呼吸，好像是在平復(fù)情緒。

    我搖搖頭，揉著他的后腦勺繼續(xù)說了下去：“不一樣的。我說我活不下去，是真的想跟情侶一樣，為你殉情；你說你活不下去，更偏向于殉國?！?/br>
    鐘伯琛的耳朵動了動，好像在仔細(xì)聽我說話。我咬咬牙，把心里憋了許久的話全部倒了出來：“我不似你，胸襟那么寬廣。說來可笑，自從咱倆真正在一塊了以后，我總盼著你我能跟尋常人家的夫妻一樣，時時刻刻，分分鐘鐘地在一起。白頭偕老，榮辱與共。然而你始終記得，我是你的“殿下”，你是我的“臣”。我在你面前顧影慚形，只能把這小心思藏得緊緊的，生怕被你發(fā)現(xiàn)了，從此疏離我?！?/br>
    “我這輩子，加上上輩子，下輩子，從來沒遇到像你這般的人，讓我恨不得捧在手里寵著，又怕你是那水中月，握得越緊，散得越快。我心生惶恐，左右徘徊，拿不清輕重，只能想著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上矣重澋脽o厭，總覺得這世上的人都注定是成雙入對，而你我也算般配，我好像可以真正地?fù)碛心恪侀_我這親王的蟒袍，扔掉你那丞相的官銜，縱情一晌貪歡。從此你我兩顆心貼得緊緊的，哪怕軀殼成了灰，忘川碧落同去同歸?！?/br>
    我說不下去了。我畢竟是個大男人，能矯情這么久算是我的極限。我伸手捏了捏鐘伯琛的耳朵，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有些發(fā)燙。我連忙把手伸進(jìn)了他的脖領(lǐng)子里頭，探探他是不是發(fā)燒了。誰知鐘伯琛突然打了個激靈，猛地一抬頭對視上了我的眼睛。我愕然發(fā)覺他哭了，跟那次醉酒時一樣，沒有聲音，就這么干淌眼淚。

    我的心臟嘎巴就抽了。我這同一套靈魂活了兩輩子，本就有點(diǎn)過保質(zhì)期，見到鐘老哥這副天見猶憐的神情，隱隱有了四分五裂的兆頭。我覺得我算是完了，把丞相大人給氣哭兩回了，我快要被紅牌出局了吧？

    我?guī)е荒X門的冷汗，咧嘴傻笑試圖裝成老年癡呆，以此蒙混過關(guān)。然而鐘伯琛突然起身，抱著我的頭，一下子親了上來。他的動作很是莽撞，差點(diǎn)撞歪了我的鼻子。我的嘴唇被啃得發(fā)麻，順勢躺了下去。他跟瘋了似的親夠了我的嘴又去親我的臉，仿佛摟著顆大號糖球一樣愛不釋手。鐘伯琛最后在我額頭上使勁兒蓋了個章，打嗓子眼里顫顫巍巍地?cái)D出來一句：

    “若不是你這身該死的蟒袍...我才不要當(dāng)什么勞什子丞相?！?/br>
    我怔住，疑心自己聽錯了，慌忙伸手掏了掏耳朵。哪曾想鐘老哥下句話更嚇人了：“當(dāng)年，義父死后，我本想去流浪，或者躲到深山里種地。管他誰是皇帝，國家敗沒敗，一切聽天由命。因?yàn)槲?..也沒有什么值得牽掛的人了?！?/br>
    我咽了口吐沫，驢唇不對馬嘴地訕笑道：“那多屈才...”

    “我入官途只是混口飯吃?！辩姴≠N著我的側(cè)臉，喘息聲撩撥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然而官場水深，所有人都處心積慮地往上爬。當(dāng)年我年紀(jì)輕，口直心快，惹得同僚不悅。人人欺辱我，打壓我。我對這朝廷大失所望，傾訴無門，只能天天寫些酸詩，去酒樓買醉?！?/br>
    原來你也曾單純過嗎？我摟著鐘伯琛，拍著他后背哄著：“都過去了。終究是熬出來了?！?/br>
    “你是我的盼頭?！辩姴∮钟H了親我的面頰：“自從對你一見鐘情。我開始一門心思希望離你近些。我從翰林院拼到了吏部，使出渾身解數(shù)鉆破腦袋往上擠。我收羅著所有有關(guān)你的訊息，瘋魔般地想更了解你一些。然而我連一句話都沒同你講上，你就被送走當(dāng)質(zhì)子了。那時，我可恨死先帝爺了。我又盯上了禮部尚書的位置，想著以后能借著出使晟宣國的機(jī)會，去看看你。我的不擇手段讓一些人感到害怕，他們便悄悄跟先帝上了折子，說我意圖不軌。先帝深夜召我密談，問我為何這般。我覺得橫豎都要死了，干脆就說了實(shí)話...”

    我正對鐘伯琛的這份可歌可泣的官途簡歷而感慨，一聽他賣起了關(guān)子，慌忙揪著他的耳朵讓他趕緊往下說。鐘伯琛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抬頭抿嘴一笑，帶了三分稚氣：“我說我癡心于你。除你之外，其余人皆是草芥。踩了便踩了?！?/br>
    天老爺?。∧氵@不是把我老爹也給罵進(jìn)去了嗎！我揉著他的大腦袋瓜子，心驚膽戰(zhàn)地問道：“我爹沒一刀砍死你？你可真是命大。老爹他說什么了？”

    “先帝先是問我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鐘老哥給了我一個讓我毫不意外的回答，緊接著又補(bǔ)了句讓我大跌眼鏡的話：“我說沒有。他便道——那你想辦法把現(xiàn)任丞相擠下去吧...”

    我那剛補(bǔ)好的三觀再次灰飛煙滅。沉默了許久后，我把他打身上攆了下去，側(cè)身揉著屁股認(rèn)真地說道：“我覺得。咱爹同意了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