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
外邊依舊下著鵝毛大雪,鐘伯琛把外袍一脫,鎖好門窗,陪我一起躺在被窩里瞎嘮。 時至今日,我終于看清了真正的他。原來他沒我想象的那般完美。只是比普通人更能硬撐罷了。某種意義上,我們倆很相似。我是從小被母后打習慣了,rou身上帶了層鐵皮,怎么折騰都能留口氣,好死不如賴活著;鐘伯琛是心外頭裹了層殼,自幼對所有人都戒備慣了,有了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隱忍,任誰都難以看清他的真心。 說白了,我倆都是屬烏龜?shù)摹?/br> 明白了這一點后,我忽然很心疼他。上輩子的他,得被我傷得有多深?緣已逝而情難止,生有崖而思無盡。他看著我一步步走上斷頭臺,我把他一點點逼上絕路。君不悟,孤魂殤。正應了玉佩上的那半句殘詩:“前塵往事斷腸詩”。一見傾心,機關算盡卻終究白衣成殯,葬了一生錯付。 我跟李擎真是兩個半斤八兩的混賬,欠了一屁股情債,怎么都還不清。 我把耳朵貼在鐘伯琛的胸口上,聽里頭強有力的心跳聲,這才微微安心。我想我終歸是虧欠他的。我不能陪他去種地,也不能陪他去流浪。我是“王”,是父皇的兒子,是接了傳承的人。我做不到跳出這亂世之秋,拐了鐘伯琛歸隱山林。唯一能給的只是一句承諾: “等天下太平,你帶我走吧。你喜歡做什么,我都陪著你?!?/br> 鐘伯琛拍著我的腦袋回答道:“我沒有喜歡做的事情。我這顆心,唯有用在你身上的時候才是活泛的?!?/br> 我有些困倦,將他摟得緊緊的又說道:“你說你是被舉薦當?shù)呢┫?,我本以為你在朝中人緣極好。現(xiàn)如今想想,他們確實都提防著你。你若覺得難受,我給你封個王,讓他們不敢再打壓你?!?/br> 鐘伯琛忍不住低笑出聲:“小五...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沒登基?你只是王,怎可能給我封王?!?/br> 我蹙眉,一臉茫然的抬頭看他:“那咱之前封的那一窩侯位,算不算數(shù)?” 他笑得如沐春風,說的話卻十分缺德:“詔令上沒蓋帝印。” 所以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咯?!我目瞪口呆,聽著門外北風呼嘯,雪花飄飄,憋了半天又問道:“你怎么住這里?我找遍全城,沒見到丞相府?!?/br> “丞相府,我賣了。銀子捐了國庫充軍餉?!辩姴⊙b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讓我忽然想起了新入編制的花狗紅薯:“私賣相府乃是大罪,望小五高抬貴手,饒我一命?!?/br> “...還真有人敢買啊...”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在他臉上唑了一口:“那這是哪兒?怎么冷冷清清的,看上去還有點破舊?!?/br> “義父留下的老宅,年久失修,我也無心打理。府中下人,我只留了一位管家,小廝三人。他們都上了歲數(shù),想修個棚頂卻爬不上梯子。好在這間屋子還能住人,不太漏風?!辩姴⌒πΓ骸暗钕虑瘃{臨寒舍,招待不周。望殿下恕罪?!?/br> 我說鐘老哥,你過得有點慘吧?我忽然開始不正經(jīng),拱來拱去地挑逗他:“寒舍?不見得吧...金屋才能藏嬌。是不是啊,大寶貝...” 鐘伯琛最受不了我這么叫他,臉紅得簡直能冒煙,拼命抿著嘴唇不敢吭聲。我料定他顧及我身上的傷勢,不得輕舉妄動,便大著膽子伸出了咸豬手,到處亂掐掐。眼看鐘伯琛的身子越繃越硬,腦門滲出了汗珠。我怕把這可憐孩子憋壞了,見好就收地縮到了床榻最里邊,離他遠點,并開始轉移話題:“對了。還沒問你,半路跑回大哥那里作甚?” 鐘伯琛長舒一口氣,清咳兩聲化解尷尬:“談買賣?!?/br> “買賣?!”我詫異,也不知他倆談了啥見不得人的秘密交易:“我大哥此人,一向暴躁且小心眼。當初你跟魏叔聯(lián)合起來攆走了他。如今你自投羅網(wǎng),他竟沒有為難你?” “崇王他...其實一直念著你?!辩姴∪粲兴迹砜聪蛭遥骸俺缤跻尚谋背⒌膶崣嘣谖液臀簩④娛种?,而你被我們二人軟禁成了傀儡。但你遲遲未登基為帝,魏將軍駐守邊關,我又毫無動作。他心生疑慮,這才劫了我。他本想將您換過去,逃離我們二人的“控制”。我當時不解他的真實用意,還以為他想對您不利,便想辦法逃走了?!?/br> 我微怔,心中的猜測被一一證實。當初大哥遠走南方,卻沒有稱帝。我便一直疑心,他圖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別的東西??晌胰f萬沒想到,大哥他居然如此掛念我。 “你怎么跑的?”鐘伯琛手無縛雞之力,何以從大哥手中逃脫?僅憑他的靈牙利齒嗎? “伺機跑了。他以為我不會武功?!辩姴删漭p描淡寫,把我嚇得夠嗆。所以說他帶著佩劍不是為了當裝飾? 哦對。我忽然意識到,當年孤雁樓初識,我親眼目睹了鐘老哥如何一個打十個...不過那都是群普通小廝,我大哥這般戰(zhàn)場上耍大刀的人物,怎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我對鐘伯琛的認知再度更上一層樓。他可能真是個神仙,誰都為難不了他,唯獨栽在了我手里。 一想到這里,我頓時覺得身上責任重大。我慌忙理了理頭發(fā),整理了一下儀容,下定決心從此習文學武,更般配他一些。 “殿下回宮途中,崇王殿下主動相邀于我。我們二人商定,恢復南朝廷跟北朝廷的商路,還似以前那樣?!辩姴∩焓洲壑绷宋揖o蹙的眉頭,嘴角帶了絲抱歉的笑意:“微臣不才,若非殿下親自說服了崇王,崇王是萬不會退步的?!?/br> “我說服了大哥?”我一頭霧水。我說什么了?我們之間的談話方式不都是他單方面毆打我,然后我強撐著不求饒嗎... “崇王說你變了?!辩姴『鋈幻媛陡袀?,挪到我身邊面貼面地仔細看著我:“他說你本就有點傻,病一場后,傻得更厲害了。誰知再見面時竟變得如此果敢。他問我,你到底是一直在裝傻,還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成熟了。我答不上來,只覺得...小五,我應當早點到你身邊,讓你過得不必那么苦?!?/br> 我無言。平心而論,上輩子的我,并不是真的傻。若我真是個白癡,那也不會瞞住了鐘老哥把國家給玩沒了。 “我其實...不苦?!蔽液鋈挥X得心底里有什么東西消散了。上輩子困擾了我一生的怨恨,跟一枚釘子一樣,插在我的心上。不去提,不去想,倒也看不出來有什么異樣,只是它終歸存在,冷不丁碰到它,就會疼到渾身戰(zhàn)栗。 我一直以為我被拋棄了。爹不親,娘不愛。又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我?guī)е敌Φ哪槪苟镜鼗盍艘簧?。然而現(xiàn)如今我才知道。爹是親的,他寧可舍了驕傲的大兒子,也要把好東西全留給我;娘確實不愛,但她不是我親娘,把我養(yǎng)大了,也算勞苦功高。 父皇讓我“度德量力”,想必他知道他的傻阿五是個啥尿性。然而他為什么還要把皇位留給我呢?我想不通。我估計我大哥也想不通,心中略有怨念,但還是信守承諾,照顧著我這個弟弟。 我又想起了大嫂,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殘忍。我對大哥說了不可挽回的話。大哥他怎可能不愛大嫂,一對青梅竹馬如今生死兩茫,不得思量。我之前還在憂傷于父母雙亡,卻忽略了大哥也是生母早逝,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經(jīng)歷了喪妻之痛,如今兒子又被我拐跑了。我確實太過分了。 “我把大侄子給帶過來了。本想著跟大哥換糧食...”我羞愧難當,不敢抬頭:“信我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如今也追不回來了...大哥會不會一怒之下...” “讓世子殿下在宮中過了年后就回去吧。”鐘伯琛道:“你未曾為難過他,他回去后自會告訴崇王。皆時全當一場誤會?!?/br> 我點頭,心里稍微舒服了些。此時已近深夜,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鐘伯琛說這間屋子能住人,也僅局限于能住人了。我被不知從哪個窟窿里鉆進來的冷風凍得鼻尖發(fā)涼,身上的被子又短又小根本不夠兩個人蓋。鐘伯琛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頭受寒風,我看著心疼得慌,只得跟他貼得緊緊的,把被子努力一卷,將我倆勉強包了進去。 “再節(jié)儉也不能這樣。你畢竟是我朝丞相,過得這么寒酸,不像話?!蔽倚睦锉P算著明天就派幾個給他修屋子,順便送點新被褥。 鐘伯琛低笑,繼而將雙手雙腿全扒在了我身上,似是想把我按進他身體里去:“我其實不是節(jié)儉,只是懶?!?/br> “等哪天這危房塌了,看你還懶不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著被風吹得嘎吱響的屋頂,總感覺一覺醒來,整個屋子搞不好已經(jīng)被風吹得只剩個門了。 “塌了我替小五扛著...”鐘伯琛好像有點困了,卻強撐著眼皮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小五。我特別怕,一睜眼你就不見了。我本不知道你來會崇王,直到在躲藏中聽見魏云朗他們攻城時,喊交出“攝政王殿下”,我頓時覺得天都塌了。小五,我看見你的詔令了,你給魏云朗留了退路,給朝中老臣們留了退路,亦給瑾王和魏將軍留了退路。唯獨忘了你自己。” “哎呀,我這不是沒事嗎?!蔽疫B忙親了親這滿腹委屈的大寶貝。 鐘伯琛任我一通亂親,神情中卻還隱約帶著潛臺詞“我難過了,哄不好的那種”,別別扭扭地開始訓我:“小五,你記住。我只給你一人當丞相。你若不要我了,我才不管什么國家百姓的,直接自刎...” 我慌忙捂住了他的嘴。 我腦子里一直有個夢魘般的畫面,比被五馬分尸的時候還難受。那位一身白衣、在我面前揮劍自盡的人,或許就是他。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回憶那人的面容,生怕真跟眼前的他對上號,承受不住。 “以后不穿白色的衣服了...太素了,不好看。”我昧著良心說道。其實鐘伯琛真的很適合白衣,雅潔清淡。 “我已經(jīng)許久不穿了...小五上次就說不喜歡?!辩姴【尤贿€記得。說完后他終于抵不住困倦,把腦袋往我肩窩上一埋,昏昏欲睡:“小五...明日就不去早朝了...好嗎?” 我慌忙摟緊了他:“睡吧,過年了,不上朝。我陪著你?!?/br> 鐘伯琛終于睡著了,面容沉靜,嘴角勾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突然覺得,此時的他仿佛如毫無防備的嬰孩,將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 你究竟看上我哪點了呢?我懷著疑問輕撫他的面頰。僅孤雁樓的一次邂逅,就能讓你如此奮不顧身?你可知我負過你,欺過你,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后又回來禍害你? 我決心一輩子不告訴他這個秘密,前提是我真的能在這個世界再過個“一輩子”。 我悄悄起身,跨過鐘伯琛的身體,由床榻內側轉移到了外側。果然,外側要更冷一些,從門縫鉆進來的冷風吹得他的后背又冰又潮。我摟著他的腰躺下,把臉貼在他的脊背上,心中道了句好夢。 雪打舊河山,還寢夢佳期;系我一生心,不負君之情。 翌日中午,我們共乘一車,入宮處理政務。鐘伯琛休息了這么一宿后,整個人恢復了仙氣。往書案旁一坐,舉手投足間的瀟灑似是來與我煮茶論道,而不是批折子。我拿著印章一通亂蓋,眼睛一直瞄著鐘伯琛,不小心把章蓋到了自己袖子上。 這時,徐長治將一封書信呈了上來,說是崇王回信了。我慌忙叫來岑蠻,還望大侄子回去后美言幾句。大侄子正義凜然地表示沒問題,畢竟這么些天的好飯好菜不能白吃。我顫顫巍巍地打開了信,做好了被大哥劈頭蓋臉一通罵的準備。 然而沒有。整張信紙上只有鐵骨錚錚的三個大字: “不要了” 一片寂靜間,岑蠻汪地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