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么志向，我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匠人?！?/br>
    安如風說得落寞，他雙肘撐在石桌上，認認真真抬頭看著夜空如洗。他靜靜看著這方天，呢喃道：“但我也曾……也曾想過拜相王侯?！?/br>
    半響，他似別人不信那般，再次肯定道：“我說真的?！?/br>
    “鳴哥，我十五離家，帶著簡單的衣物與一把刀劍，投入軍中。我是無名小卒，渴望上陣殺敵。一腔熱血，滿懷江山?！?/br>
    “但這一切的一切，在我頭回目睹鮮血漫城時，有了動搖。鳴哥，人心是rou長的，我們都是娘生的。那時我在想，為何，為何同在一個國家，無數(shù)人卻拿起兵刃，同室cao戈?！?/br>
    “他們道我年紀小，不懂，不懂朝廷上有片天，天里藏了條真龍。真龍長嘯，利爪所指，便是戰(zhàn)場。血薦軒轅，劍斬閻羅。荒唐，我們明明殺的是這片土地上的同袍之子！”

    安如風說紅了眼，可道一千遍一萬遍，他也說服不了自己。這和他曾投軍所想完全不一樣，當年他天真以為，國之將傾，必是外敵來犯。

    而他下了戰(zhàn)場才明白，哪有什么萬世太平，叛軍與朝堂之間，只要滔天的權(quán)利依然誘眼，他所憧憬的盛世，便永遠不會到來。

    連鳴慢慢往嘴里灌酒，道：“如風，慧極必傷。糊涂一點比較好。”

    “什么歪理？”安如風嗤笑，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的身影印在地上，攪亂了積水空明的月光。

    那身影斜拉得很長，風吹過時，樹梢擺蕩。燈被吹滅，院子里陷入更深的黑暗。

    蘇穆煜忽然開口：“如風，只要活著，就總會有前路的?！?/br>
    “嗯?！?/br>
    安如風答。

    “哥哥在安慰你，多給點反應(yīng)行不行？”蘇穆煜趁他不注意，拖過酒壇給自己倒酒，“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br>
    “哦?！?/br>
    安如風難得不與他爭辯。

    蘇穆煜一頓，半是憐惜半是戲謔道：“什么嗯啊哦的，裝模作樣也該有個度。”

    連鳴抬腳踹了他一下，蘇穆煜驚訝側(cè)頭——人心黑了？！說好要與我斷袖，你居然暗戳戳幫他？

    蘇美人不干了，酒漬沾在唇邊將落未落，他緊緊盯著連鳴，伸出紅潤的舌尖繞著上唇滑了一圈，極度情色。

    “連少？不人道?！?/br>
    “你欺負少年就人道？”

    “嘿？！”蘇穆煜挑眉，敢情你還欺負少了！

    連鳴皺眉，伸手將蘇美人滑到下巴上的酒液擦掉。兩人間氣氛變得有些怪異，感覺似是很曖昧，誰也說不準。

    蘇穆煜眸子暗了幾分，猛然上半身前傾！他倆鼻尖對鼻尖，長長的睫毛快要掃到對方臉上去。連鳴沒有半分退縮，呼吸愉快地纏綿起來。

    銀白月輝從如扇的睫毛間穿過，投下一片陰影。

    蘇穆煜就那樣看著連鳴，須臾片刻，他從石桌上拿過酒碗，微微后退，撤開了視線。

    兩人誰也不說話，連鳴淡定轉(zhuǎn)頭去尋安如風，在蘇穆煜無暇顧及的一隅，狠抽口氣。

    安如風著實喝得有點大，此時在院內(nèi)搖晃跌撞如浪濤，步履蹣跚，一低一高。他忽而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發(fā)亮，手掌虛空一握，是拿劍的姿勢！

    少年翻身而起，凌空出劍，招式干脆，無半分醉態(tài)。

    蘇穆煜和連鳴訕笑兩聲，這孩子內(nèi)心得多苦。

    院內(nèi)安靜下來，只剩劍性大發(fā)的安如風在用虛空之劍，似劈開這虛空世道。他足尖輕點，窄腰后弓，起承轉(zhuǎn)合之間行云流水。他緊抿薄唇，抿出一線慘白。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濕嗒嗒的水珠順著騰飛之勢落到半空。

    連鳴看了半響，忽而出聲道：“cao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失交醉兮士爭先！*”

    安如風一頓，落地之時有如驚雷。他高昂的興致徹底被連鳴觸動，少年人落落大方地朝連鳴一笑：“再來！”

    連鳴舉盞謝邀，大有文豪風范。他敲擊碗沿，十分熟稔地為其飲辭作興。兩人一來二往，默契渾然天成。

    安如風揮劍如雨，連鳴誦辭若河。

    橫劍而下，道的是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圓轉(zhuǎn)如意，吟其為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安如風快意瀟灑，連鳴也隨他而去。

    在少年郎最后的招式落地之前，連鳴卻突然住了聲，一如最初他忽然發(fā)聲那般。

    蘇穆煜斜著余光偷偷瞄向連鳴，氣氛靜謐到有些尷尬。蘇老板知其為何，連鳴眉間盡是不忍。

    安如風維持著最后的姿勢道：“鳴哥，下一句是什么?！?/br>
    連鳴望著少年泛白的俊臉，他眸中熊熊業(yè)火如五輪，胸中究竟有何執(zhí)著。

    “鳴哥，你念完。”

    連鳴沉默片刻，須臾間有些難過。

    他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br>
    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無數(shù)士兵殺得天昏地暗、神靈震怒。全軍將士捐軀茫?；囊?，亦無馬革裹尸還。

    安如風慢慢垂下手，他斂了那點微薄的豪氣。嘴角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我知道，你不用怕我難過，我都知道?！?/br>
    少年郎坐回桌邊，從蘇穆煜那里劈手搶過酒壇，壇子一歪，碧綠的酒體再次傾倒入碗。

    “我見過橫尸遍野，見過血流成河。你們要是不怕，我自可與你們訴說一二?！?/br>
    接著，安如風才不管他們愿不愿意，噼里啪啦講起來，無敵任性。

    “你們有沒有看到過滿天禿鷲與烏鴉，森森白骨筑起高塔。人走在上面，咔嚓咔嚓響，我甚至分不清是鐵甲摩擦還是鉻腳的人骨。小戰(zhàn)一日，大戰(zhàn)三天。殺到最后，我抬頭驚覺日光也變得血紅。”

    “我從瑟瑟發(fā)抖到麻木不仁，白刃插進，帶出一彎弦月似的血珠。我頭發(fā)濕漉，一開始以為是汗水，最后伸手一摸，滿掌鮮血。收陣后，風吹連營，沙塵都不曾帶起。人血染濕沙地，厚重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