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人多，便將人手盡數(shù)派了出去，逐一排查。

    *

    這邊各方勢力都在緊鑼密鼓地找著人，而蝙蝠島上，正被眾人擔(dān)心的玉聽風(fēng)卻已經(jīng)有點適應(yīng)這個絕對黑暗的地方了。

    其實她最開始哭，除了對未知的恐懼，也是因為原隨云的欺騙而委屈傷心。

    明明她治好了原隨云的眼睛啊。她不圖他能夠回報她什么，卻也至少不希望看到他恩將仇報。

    而且原隨云的這個行為……恐怕他從來就沒想過救這些姑娘。相反，要么他是想利用這些姑娘繼續(xù)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姑娘，要么……這個地方干脆就是他所建立的。

    所以，自己治好他的眼睛的行為……算是助紂為虐？

    黑暗寂靜的環(huán)境本就容易讓人心情消極，想到這些，玉聽風(fēng)甚至都有些絕望了。

    就在這個時候，角落里突然響起一道怯生生的聲音：“你、你也是被蝙蝠公子抓進(jìn)來的嗎？”

    ——這是方才那個直接抱上來的姑娘，此時的聲音一改之前甜膩婉轉(zhuǎn)的語調(diào)，卻是染上了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和同情。

    玉聽風(fēng)突然就止住了眼淚。

    不同于其他的小孩，玉聽風(fēng)其實并不怎么怕黑。

    一般人怕黑，其實怕的是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妖魔鬼怪，然而玉聽風(fēng)心里基本沒有妖魔鬼怪這種意識。這要歸功于萬花谷不同一般的教育方式——她小時候有段時間是跟著孫思邈師祖住在三星望月的，然后同住在上面的子虛先生和烏有先生常常給她講些異志怪談，但是在這兩位先生的故事里，那些妖怪卻并非都是想要害人的，反倒是故事里的人類，總是比妖怪們壞了好幾倍。

    她從小就知道，難測的人心，比鬼怪還要可怕。

    可她畢竟從來沒有真正見識到人心的可怕，因而她意識中的鬼怪也不是那么嚇人的，也從來不覺得只是可能隱藏了不明妖怪的黑夜有多可怕。

    但是不怕黑，卻有些怕長時間自己一個人。

    但這里雖然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但這里不只她一個人。

    “蝙蝠公子？”她反問了一聲，聲音帶著鼻音。

    她不由用力揉了揉鼻子，然后循著對方方才的聲音，摸索著走過去。

    “你不知道蝙蝠公子嗎？”對方的聲音里帶了幾分憐憫和同情，“他是這里的主人，掌控著這里所有人的一切，只要來到了這里，只能聽從他的指示?！?/br>
    這時玉聽風(fēng)也走到對方身邊了，一點點摸過去——對方大概是睡在一張石炕上，身上仍舊什么都沒穿，只單裹了一床被子。

    她在炕邊坐下，認(rèn)真把蝙蝠公子這個名字記下，一邊在心里琢磨著不知道蝙蝠公子跟原隨云什么關(guān)系，一邊問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對方愣了一下。黑暗里突然響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聲，對方大概是坐了起來，聲音的位置也略微上升，只是音量卻低了下去：“我沒有名字……對了，我在東面第三個房間，所以你叫我東三娘吧?！?/br>
    “東三娘。”就算明知道黑暗中對方完全看不到，玉聽風(fēng)還是露出個善意的笑容，摸索著找到東三娘手的位置，握緊：“我叫玉聽風(fēng)?！?/br>
    雙手交握，彼此的體溫毫無隔閡地互相傳遞著，將心靈拉近。

    東三娘把這個名字在嘴邊來回咀嚼了一番，然后喃喃自語道：“……風(fēng)啊，我知道風(fēng)，有的時候很溫柔，吹在身上很舒服，有的時候卻又很兇，刮得人臉疼?？墒恰詮膩淼竭@里以后，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聽過風(fēng)的聲音了……”

    玉聽風(fēng)是一路緊跟著原隨云過來的，所以并不清楚這里的構(gòu)造，不過她在這里待了這么一會兒，這里確實沒有感覺到有風(fēng)吹過來。

    東三娘猶自低語著：“……不僅僅是風(fēng)，雨、雪還有陽光……我都快要忘記是什么樣子了……”

    玉聽風(fēng)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樣?xùn)|西，摩挲了兩下，有些遺憾地道：“可惜只剩一個了，其他的都被原隨云搜走了?！比缓筮f給東三娘。

    東三娘有些詫異地接過去。那是個小巧的牛角木梳，材質(zhì)溫潤順滑，上面刻著清晰的紋路，細(xì)細(xì)摸來，卻是幾朵精致的小花，連著點綴了幾片葉子的長長藤蔓，栩栩如生，只是觸摸著，便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同娘親在院子里賞花的情景，淺淡的花香取代了濃郁的脂粉香，似有溫柔的風(fēng)，輕柔地拂過臉頰。

    “這個、這個、可以送……”話到一半?yún)s突然停了下來，東三娘憑著感覺，將木梳用力地塞回玉聽風(fēng)手里——生怕用的力氣小了，自己就舍不得還回去了。

    然而玉聽風(fēng)卻拉著她的手，把木梳塞回她掌心：“送你的?！?/br>
    “……可是。”東三娘遲疑。

    玉聽風(fēng)卻將她的五指并攏，將小巧的木梳握緊，道：“風(fēng)雪雨陽光這些我現(xiàn)在沒辦法讓你看到，只能讓你摸摸這兩朵花……可惜其他的被拿走了，不然高山大川、亭臺樓閣、花鳥魚蟲這些東西都可以讓你感受到了?！?/br>
    東三娘哽咽：“……多謝?！?/br>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

    然后玉聽風(fēng)覺得她不能一直待在這一個地方不動，便轉(zhuǎn)了話題，向東三娘打聽了這里的情況。

    東三娘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帶來了這里，生活了這么久，她對這里的情況也算有幾分了解。譬如說這座島分上中下三層，她們此時是在最底層，譬如說是蝙蝠公子用來進(jìn)行黑市交易的，又被稱為蝙蝠島，譬如說交易是每隔一段時間一舉行的，再譬如說，每當(dāng)進(jìn)行交易的時候，全島的管制都會比較嚴(yán)苛，但如果是清閑的時節(jié)，底層的管理相對來說比較寬松，畢竟那些巡邏的人也想要偷懶，只要把守好各個出口，保證這些姑娘們不會逃出去就好。每到這個時候，東三娘她們便可以出來在底層四處走走——雖然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比起石室里那一方狹窄的空間，還是能讓她們感受到些微的快樂。

    聽著東三娘講到最后，明顯變得輕快的語調(diào)，玉聽風(fēng)忍不住就又酸了鼻尖。

    聽聲音，東三娘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可是卻早早地就失去了自由和光明，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世界里活得如同行尸走rou，就連高興的理由都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東三娘說到興起，索性便帶著玉聽風(fēng)一起出去轉(zhuǎn)悠。

    當(dāng)然，被子太厚，她肯定是不可能裹著被子出去的。不過反正這個蝙蝠島不允許有明火，東三娘在這里待了這么久，早就習(xí)慣赤身裸體地走動了。

    但是玉聽風(fēng)很不習(xí)慣。

    觸及東三娘如玉般光滑的手臂，她將外衣褪下，給她披到了身上。

    “謝謝?！?/br>
    黑暗里明明該什么都看不到的，玉聽風(fēng)卻覺得自己清晰地看到了對方的神態(tài)——帶了幾分羞怯的感激，美不勝收。

    *

    雖然一間石屋很窄，但是整個底層的空間還是很寬敞的。

    黑暗里也不知道東三娘是用了什么辦法辨別方向，總之在她的帶領(lǐng)下，玉聽風(fēng)花了幾天時間把整個底層的結(jié)構(gòu)搞得差不多清楚了——具體形容的話，差不多就是像是個放倒了的藥柜，一個個小抽屜就是一間間石屋，中間留著一條狹窄的過道。

    黑暗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到，有時候走著走著就能撞進(jìn)一個赤裸馨香的懷抱。玉聽風(fēng)身上穿著衣服的，一抱就知道她是不一樣的。這些女子也是可憐之人，面對玉聽風(fēng)的時候只覺得自慚形穢，明明早就舍棄了所謂的清潔和矜持，卻還是在抱住玉聽風(fēng)的第一時間，觸電般放開手，連聲道歉——仿佛自覺那一抱弄臟了玉聽風(fēng)一般。

    別說玉聽風(fēng)現(xiàn)在年紀(jì)小，并不怎么明白所謂的妓女在如今人們的眼里有多么不堪，就算她知道了，只要一思及這些女子是被“蝙蝠公子”所脅迫而不得不過著這樣的生活，心疼憐惜還來不及呢，又怎么會嫌棄她們。

    小姑娘的聲音軟綿綿的，島中眾女被黑暗環(huán)境錘煉得極其敏銳的耳朵不至于分不清厭惡和憐惜，慢慢地便對她放開了心防，甚至在得知她是剛從外面進(jìn)來的后，祈求她講講外面的事情——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幾乎要忘了光明的模樣。

    玉聽風(fēng)年紀(jì)雖然小，卻也是見多識廣，又是在萬花谷長大，算不上出口成章，卻也文采斐然，將外面的世界描繪得猶如一副畫卷，喚醒這些女人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美好，隱隱地種下了一點點反抗的火種。

    就連那把牛角木梳也成了寶貝，在眾人之間傳遞著，變得愈發(fā)光滑圓潤——但是這就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許久的干渴旅人突然得到的一滴水，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變得愈發(fā)干渴。所以當(dāng)她們知道玉聽風(fēng)來之前還帶了很多類似的東西卻被搜走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暗中幫她打聽那些東西是被怎么處理了。

    *

    而此時的原隨云正在準(zhǔn)備下一次的黑市交易。

    這一次的《辟邪劍譜》大約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噱頭吧？若非他給自己定下的生意不做兩家的規(guī)矩，他真想把《辟邪劍譜》低價賣給所有的江湖二流高手，不管他們是選擇自宮練劍還是選擇毀掉劍譜當(dāng)這筆錢砸了水漂，都是一件讓他極其高興的事情，尤其是前者——他人身上的殘缺，光是想象都會讓他的心情變得愉悅。

    但是這次的愉悅并沒能持續(xù)太久，因為丁楓過來向他匯報，玉聽風(fēng)不知怎的找到了之前從她身上搜出來的那些小玩意兒包括那只笛子，并且此時已經(jīng)取走了，

    其實這些東西本來是該徹底處理掉的，只不過因為那只來自羅剎教的玉笛，它們一齊得到了不一般的對待。玉笛價值連城，不過他暫時并不會出手，畢竟蝙蝠島無法同羅剎教相抗衡。但是他相信，在他的經(jīng)營下，蝙蝠島遲早會成為江湖上的一流勢力，到了那個時候，就算玉羅剎知道是他抓走了并且害了玉聽風(fēng)，又能奈他如何呢？

    只是沒想到會被小姑娘取走。

    原隨云有些不痛快，冷下臉：“怎么回事？”

    丁楓恭謹(jǐn)?shù)鼗卣f不知道她怎么找到了倉庫所在。

    原隨云更加生氣了，不過聲音神態(tài)卻反而更加平靜，緩緩道：“我記得你之前似乎說小姑娘在下面慌得四處亂竄？”

    丁楓欲哭無淚——整個蝙蝠島黑黢黢的，他怎么知道玉聽風(fēng)的狀態(tài)？還不是聽底層那群監(jiān)督的說的？估計小姑娘當(dāng)初在底下亂竄就是為了找倉庫，沒想到那群廢物卻誤以為是慌亂逃竄。

    原隨云起身，“我下去看看?！?/br>
    還沒走到底層，便有悠揚的笛聲沿著狹窄的通道清晰地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