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京城這邊的大事小情,陸家通過他或是親友,都能及時獲悉。老太爺心思甚是敏銳,總能在一些事情發(fā)生前心生警惕,來信詢問之余,道明自己的看法。 近來,老太爺在信中提及阿初的時候越來越多,提醒他看著那孩子些。 阿初可不是誰看得住的,最重要是行事也不會出錯。 若是老太爺能夠見一見阿初就好了,如此,足可心安。 眼下,老太爺關心的是阿初要走哪條路,要面臨多大的風險。 陸休用了很久才打好腹稿,提筆回信。 這封信很長,字里行間,他委婉地點出阿初如今的處境、人脈以及打算。 寫完信,看了一遍,不是很滿意。 沉了片刻,他收起一來一回兩封信件,策馬去了城里,見蔣云初。 蔣云初聞訊,立刻回到家中,在外書房恭候恩師。 相見之后,陸休直接取出兩封信,遞給蔣云初,“你看看?!?/br> 蔣云初看完之后,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在您,沒有不能用言語說清楚的事,可這封回信之中,好幾處說的不清不楚,老太爺看到,怕是會疑心您荒廢了學問?!?/br> 陸休牽了牽唇,“德行。我們一老一小在說的可是你的是非?!?/br> 蔣云初哈哈一樂,“不如這樣,您與我各選一個妥當?shù)娜?,到金陵走一趟,當面稟明老太爺。” 陸休想一想,頷首一笑,“行啊。我本就擔心信件不能萬無一失。”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師徒兩個當即安排妥當。 之后,蔣云初道:“我總想見一見老太爺。沒有陸家與您,沒有我的今時今日?!?/br> “等光景好一些,他自然就來了?!标懶莸?,“他又何嘗不想見你和顏顏,只是如今烏煙瘴氣的,就懶怠動彈?!?/br> “看情形,我和顏顏去金陵也成?!?/br> 陸休笑道:“不用著意安排,老太爺身子骨說不定比我都好,你只管做好眼前事。” 蔣云初稱是。 陸休還要回書院,閑話幾句,便道辭離開。 蔣云初看看天色,體貼地給陸休安排了一輛馬車,“又不趕時間,騎馬怪累的。讓它溜達著隨您回去?!?/br> 陸休莞爾,從善如流。 回程之中,陸休不自覺地陷入回憶之中。 阿初、顏顏先后拜他為師,自然不是對外人說的那么簡單——那是陸家與他的一個重大選擇。 陸家對以前的四大勛貴世家,唯有滿心欽佩認可,老太爺讓他自幼文武雙修,與四位名將有些關系。老太爺說,世事無常,真有那么一天,我陸家子弟也能上陣殺敵,保國安民。 景家、蔣家、賀家先后出事那幾年,他年紀太輕,除了憤慨不解,無能為力。祖父就不消說了,好幾年提起來就愁悶惱怒不已。 也是在那期間,他考取了功名,但是無心為官,就算入翰林短時歷練也不肯。 那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朝廷,他遠望著已心寒。 祖父贊同。 其后,護國寺方丈牽線,請他收阿初為門生。 他說有緣才行。 門第之間,不乏歹竹出好筍的情形,可也有那好竹出歹筍的情形。萬一蔣家那位幾歲就襲爵的小侯爺是個天生的紈绔,他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素來處事淡泊凡事留有余地的方丈卻笑瞇瞇地對他說,一定有緣,除非你不是慧眼識珠之人。 他一面選定了見阿初的日子,一面寫信告知祖父。 祖父即刻回信給他,說若是好苗子,定要盡心扶持。 說的是扶持,不是教導。他于是明白了祖父的用心。 見阿初那一日,他從沒刻意銘記,但一直清晰地記得。 小小的男孩,漂亮的出奇,眉眼間凝著似是與生俱來的清冷沉郁;對他有問必答,但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多余的;不愛笑,卻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大抵是他也不是話多愛笑的人,又大抵是阿初太好看的緣故。 他考問了一些問題,阿初都答得很好,而且有些問題已超出幾歲孩子所學的范疇。 當日他就決定收阿初為門生。 阿初族人中的長輩獲悉,歡歡喜喜地為師徒兩個選定吉日,辦了拜師宴。 教阿初習文練武,是件特別輕松愉快的事:那小子天賦異稟,又特別勤奮刻苦,這樣的好苗子,滿天下也沒幾個。 何其有幸,他遇到了。 當然,也有壞處,有最好的徒弟擺著,再教別人,就不乏上火的時候:顏顏亦是天資聰穎,可她懶散,不督促就撂挑子,而別人又還不如她。 說到顏顏,拜他為師的時候,正是賀家風雨來臨之前,情形與阿初那時大同小異。 賀師虞要他帶顏顏離京避難,他應允之余,是存著些不解的——正常來講,賀家總該將兩個孩子一起托付給人。但他是外人,不便詢問。 要說近年來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莊子上那三年。 他看著阿初一點點被顏顏影響、改變,也看到顏顏一點點被阿初影響、改變。兩個倒霉孩子湊到一處,竟是說不盡的溫馨靜好。 逗兩個孩子,是他生平一大樂事。 阿初十歲之后,便想通看透了一些事情的關鍵,再略大一些,著手什么事,都會主動告訴他。 時光翩躚,無聲流轉(zhuǎn)。 似乎跨越了漫長河流,又似乎只是昨日到今時的迅疾,阿初的能力,已不止是獨當一面可言,陸家、書院這邊一些棘手的事,都能幫忙化解,謀算早已超出常人。 遲早,阿初會站在榮華之巔。 他確信無疑。 . 傍晚,蔣云初、丁十二立于茶樓臨窗之處。 街頭熙熙攘攘,行人絡繹不絕。 等了一陣子,一名婦人出現(xiàn)在眼界。 “就是她,古氏?!倍∈f。 蔣云初視線鎖住古氏,四十來歲,平民穿戴,儀態(tài)不俗。她生得柳眉鳳眼,讓他心頭一動。 丁十二道:“她嫁的是個秀才,家境有些拮據(jù),膝下一兒一女?!?/br> 這樣的一個女子,索長友長年累月地暗中關照。蔣云初道:“深查這婦人。” 丁十二問:“覺著不妥?” 蔣云初頷首,“不對勁?!?/br> 丁十二稱是,歉然道,“我先前以為,摸到這里就夠了,便沒讓弟兄們多花功夫?!?/br> “這事情不同于別的,不查透不行。不怪你?!笔Y云初望著那婦人走進一間生藥鋪。 二人別過,蔣云初回去當差。 這一陣,錦衣衛(wèi)接到的差事不多,一干人只需應付手邊的事,樂得清閑。莫坤卻與手下的心思相反,有些不高興,私下里和蔣云初念叨:“人只是快回來了,就不給我們正經(jīng)差事了,沒差事可就沒油水?!?/br> 蔣云初問:“暗衛(wèi)統(tǒng)領方志?” 莫坤頷首,“年初走的,也不知道去辦什么差事了。他不在,皇上也就不大放心把一些差事交給暗衛(wèi)?!?/br> 蔣云初斂目喝茶,沒讓莫坤察覺到眼中的殺氣。 莫坤道:“那廝狂得很,等他回來,我們得收斂些。” 蔣云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入秋之后,有人到順天府投案。 那人是被人從馬車上扔到順天府門前的,樣子已非凄慘能形容:周身筋骨俱斷,右臂、雙腿都短了一截;像是在沙漠中暴曬過幾日,目光渙散,皮膚干癟蒼老如樹皮,趴在堂上,讓人感覺輕飄飄的。 秦牧之示意衙役安置一下。 衙役走過去,鼓搗一番,勉強把那人擺成了坐姿,加了個凳子給他靠著。 詢問之后,滿堂皆驚:這人竟是以前的三大懸案里最惡劣的那一樁的元兇。 秦牧之便想起來了:蔣云初說過,會在秋日讓他如愿破案。他看著堂上的罪犯,想到蔣云初那清冷出塵的樣貌,有點兒瘆的慌——不論是那少年,還是少年的友人,是不是研究過酷刑?——這一次次的,來投案的就沒個成人樣兒的。 這名罪犯是一名瘋狂的采花賊,每次得手之后,還要將無辜的少女甚至小女孩殺死、分尸。秦牧之每每想起,便想將之凌遲、點天燈,眼下倒覺得很解氣。 接下來,章程一如前兩次:稟明皇帝,與刑部尚書合審。 一次次沒有人性的行兇,罪犯慢慢道來,與刑部、順天府以前掌握的情況對的上。 核實之后,秦牧之很有閑情地問起題外話:“你右臂、雙腿是怎么回事?” 罪犯喃喃道:“砍的,我自己的刀,砍我自己。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不聽話就……”他沒再說下去,神色卻如見鬼一般,恐懼至極。 秦牧之只覺一陣陰風刮過,需要怎樣的手段,才能把人逼到這個地步?隨后又覺快意,咎由自取,活該。等以后與蔣云初有了切實的交情,得請教請教刑訊逼供的法子:不需要這樣暴戾,需要的是讓罪犯認頭的手段。 皇帝不是體恤民情的做派,三樁懸案在他看來,不關他的事,但凡真上火,當初就派暗衛(wèi)、錦衣衛(wèi)全力協(xié)助官府徹查了。 先后三次的元兇都先被人整治過,他是知情的,對此想法很簡單也很確定:“江湖中自有高人,這是擺明了替天行道,為朕懲惡揚善,是我朝之福?!?/br> 秦牧之聽了,心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當初要不是我能幫蔣云初一點小忙,人家才懶得把人交給你——留著自己收拾,遠比讓三個窮兇極惡之徒早日解脫的好。 但是皇帝這么想也挺好,不然的話,就要懷疑順天府有什么貓膩,要查他了。 他不喜歡皇帝,反感得厲害,只盼著太子爺能早日繼位登基。 私下里,他宴請蔣云初時,隱晦地把這些話說了:不說出來忒憋悶。 蔣云初笑笑的,端杯示意他喝酒。 說到太子,那個倒霉催的日子還是不好過。梁王被軟/禁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反倒更重,只要是太子主張的事,不管有多利國利民,他都能想歪,否掉。 換個氣性大的,怕是早就被活活氣死了。 喝了些酒,蔣云初對秦牧之道:“眼下再怎么憋屈,還是要盡心當差,甚至于,得到皇上的寵信。” “???”秦牧之驚訝,“像方志、莫坤那樣的寵臣?你可拉倒吧。跟你我有什么說什么,莫坤是你上峰也一樣,我著實地膈應?!?/br> 蔣云初笑開來,“知道您不把我當外人。換個當法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