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但在今日,或者從昨夜起,他是否后悔沒早些告訴她? 阿洛哥哥,景家的阿洛…… 景國公,那位傳說中樣貌驚人俊美的悍將,以前怎么從沒想過找到他的畫像來看? 賀顏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做多想,尋找印證猜測的憑據(jù),關注手下發(fā)現(xiàn)的疑點。 景家那邊,景夫人母女兩個的尸身被發(fā)現(xiàn)時,暗衛(wèi)沒發(fā)現(xiàn)旁人。手下很花了些手段心思尋訪幸存的景府下人,均無結果。 這倒是正常的,景家昭雪之前,忠仆現(xiàn)身太過危險。 真有疑點的倒是賀家。 同一年同一時期的賀家,服侍賀夫人生產的人,下落不明,在產房外當差的人亦是。至于旁的下人,都對那一陣有個夫人與大小姐安危難測、侯爺大發(fā)雷霆的很清晰的印象。 也就是說,沒人能詳細地說清當時情形。 一名手下尋訪過應該知曉詳情的幾個人,沒有結果。想要找到知情人,恐怕要長期追蹤,當個單獨的還不小的差事來辦。 而賀朝生平上,出生前后的情形是相反的,賀顏亦記得,為哥哥接生的醫(yī)婆、產婆一直在好端端的當差。 能解釋這些而她又能找到的,恐怕只有父親吧?當時的母親正一腳邁入鬼門關,神智未必清醒。 換個思路推測,可以認為下落不明的人已經被父親處置了。曾馳騁沙場的人發(fā)起脾氣來,出人命多正常。府里的老人兒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但這又是不成立的:外人不了解,她卻最是了解,如無必要,父親絕不會殺無辜弱小之輩,有那份心的話,當下把人杖斃就是,不需斥責、攆人。就算拋開這一點,關乎人命的事,不管多少年,查起來都不可能是沒結果的結果。 出生一節(jié)是這樣,之后她開始推敲五歲那年的事。 遇到變故,作為一家之主,父親為了保全她煞費苦心,變相地給她找了陸家這樣的靠山。明明是前路不明的處境,父親也沒堅持讓哥哥與她一起離開,選擇順著哥哥確實有擔當?shù)劣诩易迕黠@是不理智的意愿。 先生在當時的選擇也是有悖常理的:為了一個剛收下的女學生,跋山涉水,偏居他鄉(xiāng)長達三年,此事比擱置阿初的課業(yè)還重要——如果阿初沒隨行,天賦異稟也枉然,要被尋常的文武師傅耽擱三年,先生不擔心明珠蒙塵么?用與賀家交情匪淺來解釋,太過牽強。 如何都說不通,卻是已發(fā)生過的事實。 她不曾深思,因為是這些才有了與阿初的結緣相伴。 她一向感情用事。 母親也是,因她出生后過于孱弱,凡事偏疼幾分,一度把她當易碎的瓷娃娃。所以,讓她獨自離家避難的事,也能忍下不舍接受。 就是這樣的,之于這樣的女子,很多事完全與事理擰著,用感情來解釋卻完全說得通。所以,她自己從不會起疑,尋常人只要不是居心叵測,想到一些事,就會想到她的感情用事,也就不會多疑。 熟悉的腳步聲打斷賀顏思緒,她望向他。 蔣云初拿著兩封信走進來,與她對視時,心弦便是一緊。她知道了,起碼是對他想通的那些事起了十成的疑心。其實該為此放松些,可是不能。他讓自己如常對她笑了笑,“內宅的書房盛不下你了?正好,讓哥給你拆了再蓋一個?!?/br> 賀顏也讓自己對他笑了笑,“在你的地盤兒更有底氣?!?/br> 蔣云初走到大畫案前,“要看這么多東西?” “嗯?!?/br> “直接問我也一樣?!?/br> 賀顏看著他側臉。 呼吸片刻的凝滯后,蔣云初才轉頭與她對視。 緊張,他剛剛居然在緊張。賀顏錯開視線,輕聲道:“不用。就快有結果了?!辈⒉皇牵呀浿来鸢?,通過他的態(tài)度。 “顏顏?!笔Y云初喚她,語聲低低的。 “阿初,去忙你的事?!彼蛄嗣虼剑拔铱梢缘??!?/br> 不是要逞能,而是需要時間消化,這會兒她整個人是凍住了似的那種僵硬,什么情緒都沒有。 蔣云初沉吟道:“我就在這兒,好么?” 賀顏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移開腳步同時,蔣云初瞥見景國公的畫像,深凝一眼。一天之中,第二次想抽自己。 在書案后方落座,他用裁紙刀拆開信,展開來看。 賀顏紋絲不動地站了一陣子,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看卷宗,神色平靜。 看似平靜而已,定是心神還木著。 在她的立場,過程是近乎懵懂無知到接受,與他和阿洛、岳父的感受都不會相同,很難。擅長揣摩人心的他,也揣摩不出她該是何等感受。 就算他,這會兒能做的也只有在近前陪伴。 一心二用,倒也不妨礙他看出手邊兩封信的玄機。 沈清梧果然有事相告,因擔心蔣府護衛(wèi)轉述出現(xiàn)偏差,亦或不能全然信任,才在信件中做文章,以讓他解題的方式獲知她真正要說的話。 第一封信是難度很大的字面謎題,看似尋常通信的字句,將一些文字技巧運用到了極致,提供給他的線索是陸家老太爺寫過的一部雜記。 第二封信開頭做樣子寫著寥寥數(shù)語,意思是遇到一道解不開的算術題,讓他試試,接下來,便是一組一組數(shù)字。 陸家老太爺那本雜記就在書架上,蔣云初找出來,參照著解讀出一字一字,再串聯(lián)成句。 許是諸事發(fā)展自有無形的軌跡,沈清梧告訴他的事,應該就是端妃梁王的手筆,與眼前事息息相關: 舞弊案出結果之前,她回家與親人一起等候最終結果,曾有臉生的下人接近,婉轉提及賀家一些令人好奇生疑的陳年舊事,提醒她若斟酌出結果,定能反轉局勢,保沈家走出困境,一如既往。 她那時以父親外祖父為恥,心神恍惚,對那些話置若罔聞。連帶的,與她提及的人的樣貌,也沒記清楚。 離開京城之后,在路上,頭腦漸漸清醒,想得便很多了。 究竟想到了些什么,她沒提,只是覺得蔣云初該對這類事重視起來,不妨多留意與賀顏相熟、親近的人,縱然那些人絕無可能傷害賀顏,但若被人逼迫,以人命前程相要挾,會引發(fā)怎樣的后果,誰也說不準。 當然,她最希望的是自己胡思亂想,多此一舉。 蔣云初沉思一陣,給莫坤、賀師虞、陸休寫信,出門差遣護衛(wèi)頭領送信時,微聲交代了一些事。 折回室內,見賀顏望向自己,目光哀傷。 他走過去,拍撫兩下她的肩,“我說,你聽?” 賀顏搖了搖頭,凝住他,“我在查的,在懷疑的,是真的?!?/br> 蔣云初頷首,“是真的?!?/br> 兩人一樣,動作、言語比平時慢了半拍。 賀顏輕輕點頭,隨即緊張起來,“娘不知道,對不對?” “對,岳母不知道?!背亮顺?,蔣云初補充道,“阿洛同意一直隱瞞她?!?/br> 賀顏吁出一口氣,“還好。那就好。”她明顯放松了一些,側轉身形,雙手撐著畫案,“還有什么該現(xiàn)在就問?容我想想。” “不急?!笔Y云初柔聲說完,動手收拾桌面。 賀顏閉了閉眼,走開去,窩到躺椅上,視線不離蔣云初。 蔣云初問道:“有沒有氣我沒有及時告訴你?” “沒有?!辟R顏牽了牽唇,“你也不過昨夜才知道。阿洛哥哥身份的事,早一些晚一些告訴我都一樣,在今日之前,我們不會想多些機會相見?!?/br> “似乎是這么回事,也不全是?!笔Y云初選擇告訴她真實想法,“這次我只是來不及隱瞞你,來不及做出讓你一步步知曉的局?!彼此谎?,眼含歉疚,“隱瞞岳母,是來得及,能做到。男子就是這樣,習慣為別人做主,很難改變。尤其前提是出于善意?!?/br> 賀顏悵然微笑,“你沒錯,爹爹也沒錯。”他是在說他自己,亦是從這種角度替父親解釋。 蔣云初亦是悵然微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br> 賀顏收回視線,拿過扶手上的薄毯,抖開來,搭在身上,看著毯子上柔軟的泛著盈光的皮毛。 蔣云初一面麻利地收拾卷宗,一面等她再開口。這樣的時刻,沒話找話最多余。過了一陣子,聽到她說: “其實你一回來,我看到你,就明白了。 “隨后我開始琢磨,該做哪些準備、安排。 “只想了一小會兒。想不出,也是轉過彎兒來了,有你,有爹爹,有阿洛哥哥,我不用急著想那些。 “隨后,我想著,該去見爹爹和阿洛哥哥,今日不行,不能讓爹爹顯得反常,娘會擔心的,阿洛哥哥應該有不少事情,也實在不用著急。起碼,我是不心急——我都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再之后,我開始回想關乎親生父母的見聞,所有的,一遍遍的,以為了解多一些,對他們就更親近一些,那么見到阿洛哥哥的時候,總不至于……怎么說?總不至于尷尬。父母之于他與之于我,是不同的,真的是兩回事。 “總走神,想的更多的是爹爹這些年……索性不想了,我可以慢慢來。” 蔣云初將一杯茶送到她唇邊。 賀顏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 蔣云初放下茶杯,側臥到她身邊,不刻意看她,只是尋到她一只手,納入掌中。 她的手涼涼的,不知何時才能焐熱。 賀顏仍是看著毯子,語氣更輕,卻沒了之前的飄忽: “這么長時間,我其實認認真真想透徹的,只有一件事。 “那本手札,是絕對可以成真的。 “奇聞異事看過不少,我再不懷疑有人有先知的能力,甚至相信,人是可以在輪回里活兩次甚至多次。 “手札上說的,是我們另一場由生至死的一些值得一提的事。 “甚至現(xiàn)在也一樣?!?/br> 蔣云初聽著話鋒不對,忙要出言打岔,卻被她先一步阻止: “讓我說。你也已經明白,何必藏在心里?說出來又能怎樣?” “……”蔣云初險些無言以對,“說來聽聽?!?/br> 賀顏反握住他的手,帶到自己膝上的位置,繼續(xù)道: “如果皇上不是病成了現(xiàn)在這樣,如果你沒有掌控他身邊的一切,那么—— “秦昊冒充阿洛哥哥的事過去了,但用我做文章,恐怕仍有九分勝算。 “去找爹爹,對自己親手促成的事,爹爹沒辦法有理有據(jù)地辯駁;找我,我的位置,讓我沒多少選擇。 “所以,手札上才有爹爹首肯我嫁給梁王的事,才有我刺殺梁王的事。 “就算在如今,我都怕皇上忽然痊愈,或是有人逆轉你促成的局勢。我不用再嫁給誰,卻未必不會成為別人的棋子,為難你,拖累你?!?/br> 蔣云初柔聲接話:“你只是害怕了。這些想太多,我也會怕?!?/br> 他會怕?賀顏沒想到,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且是由衷的,與有榮焉的——只有他蔣云初鞭長莫及的事,沒有他會怕的事。 手札上悲劇的開端,始于他為了蔣家離京辦差。他不在,才出了那么多事。